過年回家

范章

過年回家，回家過年，這是幾千年來咱中國老百姓的傳統(tǒng)。不管你遠在千里萬里，到臘月二十三總想往家里趕。因為這一天是灶王爺點名的日子，俺家不貼灶王像，可到這一天也是急急忙忙想往家里趕。

我說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啦。四十多年前我才三十幾歲，在縣文化館工作。文化館長張云，也是個“一頭沉”。所以對我們這些家在農(nóng)村的干部十分關心。臘月二十二，開了個短會。他說：“誰家沒個窮年，明天你們幾個家在農(nóng)村的人就回家吧！咱也不說是放假。初七來，初八上班?！?/p>

開完會，我就回屋去準備東西，其實也沒啥準備，就買了四顆白菜，幾個蘿卜，還有文化館分給我的木炭，一冬天也舍不得燒幾根，把余下的捆成一捆，也要拿回家。到辦公室叫老范（振中）給我取點報紙，也捆了起來。真不湊巧，晚上下雪，第二天早起一看，雪下的有四指厚?？h城到家里就那一趟班車，天一下雪，班車也停了，這咋回家哩！心一橫，走！七十里路，年輕小伙怕什么，一天也能跑到家。找了根木棍，把東西一分兩頭，再用塑料紙包上纏好，挑起來試了試，也不過二十來斤，躇躇滿志，和大家打個招呼，走出院門，順著大街，一路往西，高高興興踏著雪地吱吱呀呀踏上回家的路。

縣城里冷冷清清也沒見幾個人，一直走到新城電站路口，朦朦朧朧看見前面有個人，頭上戴著四大搧的棉帽，身上披著軍大衣，彎腰弓背頂著西風往前走。緊走幾步趕上一看，原來是我的同鄉(xiāng)，在縣劇團唱丑角的張定一。平常我們都認識，劇團演《沙家浜》他扮刁小三，演《智取威虎山》他扮欒平，前些年唱老戲《桃花庵》他扮演王桑氏，在縣里也算有點名氣。不論咋著，有人作伴，說說笑笑走著也不覺累。雪不知啥時也停了，盤山公路也不滑，彎彎曲曲登上了蠻峪嶺。我也累了，滿頭大汗，就想找個避風處歇歇，張定一把大衣一脫，鋪在山洼處，都坐在上面歇歇腳。剛坐下來，他就說：“咱們走吧！”我說：“再歇一會兒。”他說：“這蠻峪嶺可是個搶人劫路的地方?！蔽艺f：“咱有啥好東西，誰劫咱弄啥哩！”他指著我塑料紙裹著那一捆東西，說：“你那是啥東西？”我說：“是舊報紙?！彼隽艘粋€鬼臉笑笑說：“不會吧！”我說：“不信你看看！”我把塑料紙解開，他一看，真是報紙。他笑了，說：“我還當是綢緞哩！你拿那干啥？”我說：“糊墻哩。過年了，村里好些人向我要報紙，在床里邊貼幾張，在案面桌里邊貼幾張，既干凈又好看?！蓖Ａ撕么笠粫海f：“那，那你也給我弄幾張吧？”我立刻答應：“那還說啥哩！你要幾張？”他說：“要，要四張吧！”我挺大方地說：“四這個數(shù)不好，給你六張吧！這叫六六大順?！蔽伊⒖探o他弄了六張，他左折右疊，小心翼翼塞進挎包里。

下山時，他要替我挑行李，真是遠路沒輕重啊，我的肩膀也有點疼，就讓他挑著，走到蠻峪，有個公共食堂，我說：“咱喝碗粉湯吧！不要糧票?！彼f他不饑，我也只好忍著跟他一塊走。到了沙溝門，我說：“咱歇歇吧！”他說：“天快黑了，萬一再下雪，咱怎么辦？”走到武家村，人困腳疼，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路旁的石頭上，他也為難的停下來。這時，遠遠聽見有嘟嘟嘟的響聲，他驚喜地說：“你聽！拖拉機！”果然是拖拉機的響聲。他放下?lián)?，自言自語道：“這一回不把你攔下來，我就不姓張！”不大一會兒，我們就看見拖拉機了，只見他戴上四大搧的帽子，穿上大衣，站在路當中，兩只胳膊如老鷹的翅膀兩邊抻開，拖拉機到了，他仍站在路當中，兩只胳膊上下翻動，示意讓人家停車，司機在車上罵道：“你找死呀！”他啥也不管，只管攔車，車往左開，他往左攔，司機往右開，他往右攔。司機實在沒門，罵道：“真是賴皮！”他大聲說：“我就是威虎山的欒平，是只賴皮狗！不叫俺趁你的車，就不讓你走！”司機只好把車停下，他又打躬又作揖，爺爺奶奶的叫，那滑稽的動作，真像舞臺上的小丑。司機氣笑了，定神一看說：“這不是灤平嘛，上來吧！”我也來了精神，往上爬，他推著我的屁股，爬了上去，放好行李，他才爬上車。司機說：“抓緊了，別摔下來?！蔽覀兙妥谲嚴锏拇u堆上，他攤開大衣，我倆肩并肩坐著，嘟嘟嘟……拖拉機開動了……

到了掌燈的時候，我拍響我家的大門，妻子掌著燈，給我開門，孩子們都迎了出來，又拉又扯，噓寒問暖，一切苦、餓、累都煙消霧散，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