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常想地球的神奇,它有海洋,有陸地,給我們最好的棲息空間。平時,它以安靜的姿態(tài)聽從人的安排,無論是綠樹參天,還是高樓林立,它從不抱怨,只是沉默地接納一切。偶爾,它報以地震、以海嘯、以飆風(fēng),回應(yīng)人類對它無止境的索取。
古人吃山拜山,飲水敬水,對喂飽其肚腹的五谷、禽畜致以最感恩的祭拜。如今,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則是以經(jīng)濟為基礎(chǔ)?!巴恋厝鐘W德賽的女奴一樣,只是一筆被任意役使和處置的財富?!焙芏啻巫咴跂|莞人群熙攘的街道,看著周圍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樓群,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葦岸在《土地道德》中的這句話。高樓大廈,在土地上制造更多陰影的同時,也阻礙了一些低處的人們獲得陽光的可能。
但是,這并不妨礙五湖四海的人來到這里,他們在這片土地上開墾、建設(shè),通過勤勞的雙手獲取生存的資本。改革開放帶來了經(jīng)濟奇跡,由此而產(chǎn)生了數(shù)以千萬計的移民,他們同時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同一個地方,在這里工作、生活、扎根。據(jù)說,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盛大景觀。為此,我在我的詩歌中做過忠實的記錄:
那一具具移動的肉體
他們有喧囂的嘴唇
他們的肉體中有鐵釘和裂縫
心中有同樣的鄉(xiāng)愁,眼眶里
有同樣酸澀的淚水,他們
是一粒粒漂來的谷子或麥粒,從泥土中抽身
在城市里遍嘗冷暖,被時光和命運蹂躪
漸漸變成一塊堅硬的水泥
置身冰冷的場景
他們是決堤的涌流,是群飛的候鳥
是流失的故土的一部分
帶著山谷晦暗的深淵
背負(fù)盛滿眺望和嘆息的村莊
追尋紅色的漿果,出沒在高樓的陰影之中
——《馬路上到處是熙攘的人流 》 (選自詩集《別處》 ,漓江出版社, 2013年)
那么多的人,不同身份的人,混雜著擠在一起,讓我想起了所在的城市和我的村莊,想起了狄更斯的《雙城記》:“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p>
二
當(dāng)我再一次走上這里的街頭,主山市場、莞樟大道、天驕百貨……透過熙攘的人群,擁擠的氣味、光、聲音,我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瘦弱的身體,穿著藍色的工衣,在一排排轟隆的機器之間和流水線上穿梭,仔細檢查手中的產(chǎn)品,用卡尺測量它的尺寸,簽下一個個合格樣板、不合格樣板,與裝配、噴油等部門交涉返工或者退貨,在各種檢測報表上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當(dāng)我回憶起這些時,那一年的時光仿佛被擦亮,在空氣中晃蕩。十二年,足以使一個人的青春消耗殆盡,十二年之后,當(dāng)我再一次從這里恍如迷宮的街道中輾轉(zhuǎn)過來,再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正是萬達廣場開業(yè)的那天。
廣場上、樓梯上、走廊中、店鋪里,到處都擠滿了人,擁擠熙攘的人流,從一間店鋪,涌向另一間店鋪。孩子被大人們牽著手或自己蹦跳、奔跑。更小一點的被抱在手中,或放在小小的手推車?yán)?,稚嫩的眼睛望著這一切,眼神里充滿了新奇。潔凈明亮的地板,不停升降的電梯運送著興致勃勃的人群。一樓空地上,羅馬戰(zhàn)神、巴洛克女皇、假面女王和天鵝公主讓孩子們興奮不已,俄羅斯、巴西的火辣熱情桑巴舞團,節(jié)奏明快、熱情奔放的非洲手鼓,以及充滿濃濃異域風(fēng)情的肚皮舞和草裙舞,點燃了人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也點燃了身邊的空氣。身邊走過的每個人臉上都笑意盈然,仿佛在慶祝某個重大的節(jié)日。
堅硬的墻壁,圍成一座歡樂的城堡,仿佛一塊巨大的磁石,將周圍方圓幾里的人們?nèi)嘉降搅诉@里,以至于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那么沉寂的一個地方,這些人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在人潮中讓人感覺到自己極度渺小,仿佛就要被這喧囂、巨大的聲浪給吞噬掉。
這樣的情景讓我憶起小時候只有在節(jié)假日才有的歡樂心情,現(xiàn)在我們將這樣的歡樂獻給一棟建筑物的崛起、開業(yè)。
這座新生的城堡,繁華、歡樂的代名詞。
從萬達廣場,到文華酒店,在明亮的玻璃窗戶下站定,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這風(fēng),仿佛也有了現(xiàn)代化的氣息。
現(xiàn)代化,這三個字真是讓人又愛又恨,欲罷不能。一邊跟隨人流在明亮的樓道、店鋪里走著,一邊嘖嘖贊嘆現(xiàn)代建筑的美觀,設(shè)計精巧。我想起了2012年,我再次來到這里,只見之前聳立的工廠已然不見,只剩一片偌大的平地,紅色的土壤被一垛低矮的圍墻圍住,長滿齊腰的野草,偶爾幾個紅色或黑色的塑料袋被棄其中,顯出一派荒涼之色。我曾幾次在這里抄小路去世博廣場,從這片土地中穿過,仿佛在穿越一片荒涼的墳場……
十二年前,我也是在這里,從工廠的機房走向食堂、走向大門出口,仿佛已是上一個世紀(jì)的事情。
建筑物在圍墻之內(nèi)以看不見的速度悄悄向上生長,不需要其他營養(yǎng)。供它生長的只是建筑工人的汗水、石灰、磚瓦、鋼筋、水泥。記得我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明亮、高大的建筑總使我感覺到生存的堅硬、冰冷,給我心理上的膽怯和荒涼。走在它的下面,我們被塵土裹挾著,機械地上班下班,在人群中迷茫,或者低下頭,保護起自己一份小小的心情。十幾年里,身邊的建筑群不斷生長,這座城市也風(fēng)起云涌,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小鎮(zhèn),變成舉世矚目的現(xiàn)代化制造業(yè)名城。
曾經(jīng),在生命中的一段里程中,我無比抗拒這些建筑,過分開發(fā)的土地、矗立起來的越來越多的高樓,因為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一面是大量買不起樓房而只能租住在低矮潮濕的出租屋的人群,一面是大量開發(fā)的樓盤和空蕩蕩的樓房。那時,我還沒有能夠?qū)⑦@些因果理解通透的足夠心智,只能在詩歌中徒勞地做著蒼白無力的記錄:
傍晚走過建筑工地,看見
夕陽的余光中,一排裸露的鋼筋
矗立著,仿佛土地里生長出的
一條條毒刺,伸向茫茫蒼穹
這是我所寫的一首詩歌《廢墟》中的一段。其實在我寫這首詩歌的時候,每天都從這片建筑工地旁經(jīng)過,上班下班。雖然圍著高高的圍墻,但我總是忍不住去想象里面的勞作情景,看著圍墻外壁的效果圖,臆想著大樓建成之后的景象。同時,也會想起瑪雅和樓蘭的傳說,想起底特律的廢墟。我在想:什么時候,這一片繁華是否也會像這些城市一樣,最終只變成一片廢墟?于是,在結(jié)尾,我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現(xiàn)在,零落的磚瓦和石塊在夕陽中安靜極了
面對未來成為廢墟的命運
它們潛伏著
有比我更為長久的忍耐之心
——《廢墟》節(jié)選 (選自詩集《別處》 ,漓江出版社, 2013年)
在我猶疑的生活中,龐大的建筑物不斷向著太陽生長,終于,揭開了它的帷幕:形狀各異的裝飾性標(biāo)志點綴在寬闊的廣場、噴泉、花壇、墻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一切,讓人感覺現(xiàn)實而又夢幻。高高矗立的文華酒樓比我想象的更加宏偉。墨藍色的玻璃使整棟大樓更添神秘和奢華,點綴著一方藍天,使天空也變得輝煌而美麗。我天生對美毫無抵抗力,看到這情景,我忘記了曾經(jīng)的這些憂患。
但是,誰還會記得,高大、輝煌的文華酒樓坐落的地方,以前,是一個電子廠,一個三來一補企業(yè),近千名生產(chǎn)工人,鐵棚房里有日夜轟鳴的機器,加工車間里有一條條通宵不眠的流水線。工廠內(nèi)的員工們穿著千篇一律的工作服,走在南方低矮的灌木叢間,走在圍著圍墻的廠區(qū)內(nèi),那也曾是記憶中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現(xiàn)在,人們從酒店旁、馬路上走過。他們之中,還有誰,有著與我同樣的記憶?
三
十二年前,站在同一個地方,我深呼了一口氣,望著對面的工廠。
其時,我只是一個來到這里的打工者,剛應(yīng)聘上益安廠的品質(zhì)主管。在立著文華酒樓招牌不遠的地方,十二年前,立在那里的是朱紅色瓷磚上鑲嵌的一行金色大字:益安電子制造有限公司。
雖然這家工廠在幾年前已經(jīng)搬遷走了,但在網(wǎng)絡(luò)上,百度“東莞益安電子制造有限公司”的名稱,仍然可以找到相關(guān)資料:主要經(jīng)營生產(chǎn)CD唱機、擴音機。注冊時間:1993年,法定代表人:梁華濟。企業(yè)地址:廣東省東莞市東城區(qū)主山工業(yè)區(qū)。
高大的機房里,一排排體型巨大的注塑機,發(fā)出一陣陣嘎嗒的聲響,模具在體型粗陋的機器中一張一合,不時吐出造型精細的各種塑膠件。每一臺機器都會安排一兩個工人看管,半自動機器還需要工人拉開門,從模具中取出塑膠件。全自動機器一個工人則可以看幾臺,只須觀看機器是否正常運轉(zhuǎn)即可。除了看機器、拿產(chǎn)品,一些產(chǎn)品從模具中掉出來時,身上還帶著成型時留下的披鋒。工人們得用披鋒刀把這些披鋒仔細地削去。這個簡單又有一定危險性的工作,我就親眼見過一位工人,因為開關(guān)門取塑膠件時分神了,手指被模具夾住骨折;我也曾見過被模具夾斷的手指,只能做切除手術(shù);還有的工人,因為削披鋒時不小心,手指被披鋒刀削到了,瞬間鮮血淋淋。這種工傷在塑膠廠常常發(fā)生。
機房里可以走動的有加料工、機修工和品檢人員。加料工得常常觀察機臺上的生產(chǎn)原料是否用完,得在它還沒用完之前把生產(chǎn)用的塑膠原料倒進機器的料斗。機修工得巡視機臺,如果機器不能正常運作,得馬上檢修,不能耽誤生產(chǎn)。品檢人員得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巡查機臺,檢查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在轟隆的機器聲中,每一個人,就像機器上的零件一樣,有序地運轉(zhuǎn)。
在機器轟隆的機房里巡查機臺、檢查產(chǎn)品質(zhì)量,給QA、QC(工廠品質(zhì)管理人員簡稱,QC為品質(zhì)控制人員,QA為品質(zhì)保證人員)簽合格、不合格樣板,簽他們所做的質(zhì)量報表,偶爾與制造部的人因為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爭論,帶著一群工人去返工。這就是當(dāng)時我全部的工作。
有一天,當(dāng)我巡到一個機臺時,發(fā)現(xiàn)一位女工,坐在機器旁一邊削披鋒一邊壓低了聲音傷心地哭泣。那低低的啜泣聲中,能聽出隱藏了許多心事和悲苦,在轟鳴的機器聲中顯得那么無助和悲涼。旁邊機臺的員工都關(guān)切地看著她,沒有說話。這位女工我熟悉,四十多歲,來工廠做普工已有十幾年,四川人,話不多,但生活極其儉樸,工作也非常認(rèn)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泣。后來經(jīng)過了解才知道,那天她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因為家貧路遠,為了節(jié)省回家的路費,將微薄工資中更多的錢寄回老家,她已經(jīng)有十二年沒有回過家了,孩子慢慢長大,記憶中并沒有她這個媽媽,并且在電話中拒絕喊她“媽媽”,她為此傷心而泣。
了解這一情由后,我回到辦公室呆坐了很久。其實,我知道,她的哭泣又何止這些?貧困的生活、遠離家鄉(xiāng)的牽掛、獨自一人在異鄉(xiāng)的孤苦無依……這些精神上的重負(fù),都是壓抑在每一個人心中的痛。
她低低啜泣的聲音,這十幾年中,我時時想起,那哭聲中無法壓抑的絕望和悲涼讓人心碎。時過幾年之后,我重新開始了寫作,我寫了大量關(guān)于漂泊、思鄉(xiāng)的詩歌。沒有人知道,在我那些詩行之后,總是漂著一個女人壓低了嗓音無奈而又悲涼的啜泣聲:
我們,現(xiàn)代的普羅米修斯
幻想在風(fēng)雨飄搖的異鄉(xiāng)盜取火種
回去點燃鄉(xiāng)村年復(fù)一年沉寂的原野
身后翹首以待的心靈啊
希望,燭淚鑄成的花朵
貼近你,我的雙頰淋漓盡濕
——選自《藍紫十四行詩集》 (大眾文藝出版社, 2008年)
因為工作職位的便利,家鄉(xiāng)、村子里面便有一些人過來找我,以求讓我在所在的工廠,給他們也謀上一個工作。我先后介紹過一些村子里的老鄉(xiāng)進廠,之前熟悉的不熟悉的,進了異鄉(xiāng)的工廠,便都成了親戚一般,常常會有來往。
記憶中,鄰村有一對夫妻,我介紹他們進了這家工廠。2003年,那時工廠還提供男女宿舍、飯?zhí)?。但他們選擇租住在主山市場后面的一間狹小的屋子,早上穿過主山市場到工廠上班的時候,順便捎上一些蔬菜,中午沒時間做飯時,他們在工廠飯?zhí)梦绮停瑑蓚€人只打一份飯菜湊合著吃,晚上則自己回到出租房里做。那時候,物價尚未飛漲,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也才一千五六百元。但我聽同村的另一個老鄉(xiāng)講,他們?yōu)榱硕啻嬉稽c錢回家蓋房子,一個月只給自己一百元的生活費,平時在主山市場挑最便宜的蔬菜買,將領(lǐng)到的工資全部寄回老家,工作幾年之后他們離廠回家,便將家中破舊的老房子翻了新,蓋了一棟明亮的大瓦房。另一位老鄉(xiāng)與我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神里閃過的羨慕之情讓人難忘。其實我知道,這位老鄉(xiāng)的生活也是極其拮據(jù),所得工資也全部寄回老家。她的心愿也是回家將破舊的住房翻新,蓋一棟明亮的新瓦房。
有一次,周日休息,我路過主山市場,順便去他們租住的出租房里看看,同時拉拉家常。過去的時候,正是午餐時間,簡陋的桌子上只有一個青菜,青菜里難得地有了幾塊肉,丈夫舍不得吃,夾進了妻子的碗里,妻子心痛丈夫,又將肉夾回丈夫的碗里……我看到了他們推讓的這一幕,雖然清貧但充滿了溫馨,但那一刻我的心中卻滿是酸楚。
這一幕,讓我多年之后想起來,仍然感慨。在這里,他們租住最陰暗最便宜的房子,吃著市場里最便宜的菜,他們的工作雖然勞累,生活雖然清貧,但這種相濡以沫的親情與恩愛,讓人感覺多么溫暖。
這樣的情景,你們現(xiàn)在聽我敘述,與我當(dāng)時親歷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在東莞,外來人群成百上千萬,他們有的做一線員工,有的做中層或高層管理,有的有了自己的小公司做老板但仍在漂泊的,還有臺籍、港籍或外籍人士。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和范圍,但在他們中間,我時常會看到無形的墻壁,他們在同一個世界生活,但生活感受、精神世界、所思所想都在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后來我開始寫詩,我的腦海里常會浮現(xiàn)這兩幕情景,我感覺到他們哭泣的臉、滿帶著愛的笑容的臉不時在我的詩行中出沒。我明白了,其實,他們的哭泣就是我的哭泣,他們的清貧就是我的清貧,他們的溫馨也是我的溫馨。
現(xiàn)在,富麗堂皇的文華酒樓里,還有誰會記得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機器轟隆的工廠?還有誰會記得制造車間那一條條通宵難眠的流水線?還有誰會記得這片土地上曾收留過一個女人因為生活拮據(jù)而發(fā)出的無奈的哭聲?也有他們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的溫情?
四
時間,往后又推了幾年,在一家餐館里,我們圍坐一桌,聽同事小張講述他小時候的故事:“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去主山市場那一帶,提著鳥槍打鳥……”他說,在益安電子廠建成之前,這片土地還是一座小山頭,山上樹木蔥蘢,鳥兒翻飛。
小張是東莞本地人,出生于20世紀(jì)80年代初,有著這片土地上人的典型性格:憨厚、正直、善良,言行之間又不失靈氣。關(guān)于這片土地,他有著比我更深遠的記憶。
對于這片土地,我只是一個后來者,只能根據(jù)這些零星的敘述,根據(jù)有限的資料以及這幾年混跡東莞的經(jīng)歷,做出自己的聯(lián)想。一次,我去東莞展覽館觀看東莞老照片展,二百幅照片,記錄著這個農(nóng)業(yè)小鎮(zhèn)原初的模樣:水田、阡陌、溝渠、老屋和衣著樸素的人們。如今,照片中的這些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酒樓、工廠和繁華的街道,以及散發(fā)著惡臭的下水道。
我們只是被時代裹挾的洪流,洪流過處,土地也會改變它原來的模樣。
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閱到這樣的資料:
東莞歷史源遠流長。據(jù)歷史記載:新石器時代,其境內(nèi)東江沿岸已有原始人群聚居。公元前20世紀(jì)的夏代,東莞屬南交趾。春秋戰(zhàn)國時,東莞屬“百粵地”。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東莞屬南??しh地。東漢順帝時,分番禺立增城,東莞屬增城。公元222-228年中,分增城立東官郡。進入晉代,廢東官郡,東莞分屬番禺、增城。東晉咸和六年(公元331年),東莞立縣,名為寶安。唐肅宗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改名為東莞……
枯燥的文字介紹,它略去了這片土地上風(fēng)起云涌的歷史。我想起了1998年剛來這里的情景:到處是在建的工廠,工地上不斷向上生長的高樓,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輛,留下回旋的黑色尾氣;偶爾碰見挑著擔(dān)子的本地女人,她們皮膚黝黑、身材瘦小,顯得精干而利落,不論天晴還是下雨,都戴著斗笠,邊緣圍著一塊黑布,隨著頭部晃動,臉在晃蕩的黑布后面若隱若現(xiàn),歲月刻畫出來的皺紋里淌著汗水,她們挑著大大的笨重的擔(dān)子,卻能健步如飛;本地的男人們也不再務(wù)農(nóng)躬耕,而是騎著一輛輛摩托車,在汽車站、在街道口等待著,搭載剛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人群,他們用不熟悉的話語招呼:克賓朵,靚女?摩托車在他們的胯下發(fā)出不安分的轟鳴……
我想起幾千年來,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俯仰躬耕之間,是對天空和大地的禮拜……什么時候起,這里“樸素的酒旗變成了誘人的霓虹,細碎的石子路變成了車輛飛馳的柏油路,一片片荒蕪之地豎起了摩天高樓……”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將二十多歲最好的年紀(jì),撒落給了這里的五金廠、塑膠廠、電子廠…… 在不同車間、辦公室里,揮霍僅有的青春,與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一起,背著簡單的行囊向城市奔跑,失去了土地的蔭護。為在這座城市有一方自己的遮風(fēng)避雨之所,我們歷盡艱辛,費盡全部的積蓄,也只能如蝸牛般,背負(fù)著重重的殼行走。
我也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在湘西南連綿起伏的山巒丘陵之中,房舍坐落于參差的樹蔭之間,周圍阡陌相連。春天,連綿的綠色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秋天,金黃的稻田把大地打扮得像黃金的宮廷。鳥兒的啾啾聲在林間起伏,偶爾傳來鄰村的犬吠。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的瓦屋頂上開始飄出縷縷炊煙,放牛的孩子相互嬉笑、打鬧。這記憶中的一幕一幕,曾是我生命的根源,是生活的全部價值與意義的承載,也曾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在那里,土地是我的每一寸肌膚,走在綠色的田埂上,內(nèi)心便感覺安寧、平靜。在屋后面的小竹林里,曾印下我們童年的腳印,回蕩著無憂無慮的笑聲;在屋前的小河里,我們捕魚摸蝦,河水清澈,從未渾濁、干涸,澆灌著兩岸的稻田;我們吃自己種的青菜、自己養(yǎng)的雞鴨,唇齒之間是來自土地的滋養(yǎng)和芳香。天空清亮透明,在我們的字典里沒有出現(xiàn)過“霾”這個詞。什么時候,我們跟隨時代的浪潮走了出來,生活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之中,季節(jié)的變換漸漸消失,人們慢慢變得脆弱而精致。而曾經(jīng)水土肥沃的家鄉(xiāng),卻因為大量的人群出走,漸漸變得荒蕪、破敗。
幾十年過去,許多人將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甚至有了詩人賈島“客舍并州數(shù)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又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的類似感覺。也有一些人,雖然身處這片土地,卻時時在回望自己的故鄉(xiāng)。我也寫下過這樣的詩歌:
朝南的方向,有未曾說出的
有默默守候與等待的
親人居住的地方
總想回去的地方,叫故鄉(xiāng)
那一片沉默的土地和樹林
只適合孤單地懷想
那片春花、秋月
眺望的時候,湘中
就端坐在一枚小小的楓葉之上
……
——《有一個方向是用來眺望的》 (選自詩集《別處》 ,漓江出版社 ,2013年)
時至今日,我懷揣著鄉(xiāng)愁,仍在這片土地上謀求生存,但已經(jīng)鮮少再看到挑著竹籮戴著斗笠的本地婦女了,拉客的摩托車司機也換成外地人,租房也慢慢變成外地的二手房東。以前能看到的她們,辛勞和滄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名貴護膚品和美容院護理過的臉,散發(fā)著舒適和慵懶的氣息。在這片土地上,我終于清楚地看到了命運,看到了彼此的差異和不同。我們沒有土地,我們所依賴的,只有從超市購回的糧食、水,暗淡的理想、生存的欲望以及綿綿的歲月,我們只有心靈的空間,儲存屬于自己的溫暖、警覺和敬畏,儲存憂傷、無助和高貴的信仰。除了這些,我們還有什么?
我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電影,拍攝手法非常高明:從一個屋子里的生活場景,鏡頭推遠,至窗戶、至這條街道、至這座城市……隨著鏡頭一步步推遠,城市變成地球上的一個小點,最后,地球也變成一個小點,似一位塵埃,飄浮在浩渺的宇宙之中。有時,在我的腦海里,我也用這種方法,想象著自己在高樓林立的城市的一個小房間里,在龐大的地球上,在更龐大的宇宙里,微小到不存在。人類,地球上的蟻群,在這片土地上繁洐生息、戰(zhàn)爭、搏殺,如流水般奔流不息。而我這一生的軌跡,似乎就是一只流螢,在地球這龐大的地圖上低飛,最終,消失在塵土里。
無論想象多么遙遠,回過神來,我還得在這片土地上真實地生存。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行走,從喧鬧的菜市場里買回必需的食物,在嘈雜的生活中,使卑微渺小的心靈變得足夠強大,足夠抵御生活給予的種種重壓和苦難,以便在這片土地上走完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