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尋夢》疑難三則新解與《標(biāo)目》一則辨正

金志仁

摘 要：俞平伯曾講“《還魂記》文章很怪”，“雖有注解，并不能解答多少問題”，故讀通《牡丹亭》難，讀通《尋夢》更難。本文僅選擇了《尋夢》疑難三則做了新的解析，它們是：第一則【玉交枝】“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第二則【品令】“便日暖玉生煙”；第三則【山桃紅（1）】“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山桃紅（2）】“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又選擇了《牡丹亭·標(biāo)目》折總綱式曲文：“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講了余之異義新見，是為第四則。

關(guān)鍵詞：《尋夢》 《標(biāo)目》 新解 辨正 宣示

《牡丹亭》的難解學(xué)界耆宿俞平伯深有體會，1963年他在一篇文章《〈牡丹亭〉“丹”字的用法》中就深刻指出：“湯若士是杰出的天才，他的《還魂記》是不朽的名著，文章卻很怪，雖有注解，并不能解答多少問題，有些詞句是他別出心裁，前無古人?！盿

《牡丹亭》文章的“怪”，在《牡丹亭》的核心折子之一《尋夢》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它表現(xiàn)在多方面，僅依靠“注解”的確不能解答多少問題。此文僅選出典型的詞句的“怪”三則，逐一闡明辨正之。

第一則：【玉交枝】是這等荒涼地面，沒多半亭臺靠邊，好是咱瞇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xiàn)，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

這支曲子相當(dāng)不好解，實(shí)際上是杜麗娘在重溫舊夢后的第一次情緒嚴(yán)重失落，心想再次重溫舊夢的想法的再現(xiàn)，是前此諸曲表達(dá)的已尋得夢境后的第一次再尋，而此曲的收結(jié)處用了一句其意更難揣測的句子：“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p>

首先要說明的是：“壓黃金釧匾”的“匾”作何解？徐朔方先生注為：“匾同扁”，認(rèn)為是“扁”的異體字。后來注《牡丹亭》者，均沿襲徐朔方之注，未做闡述，也未對之提出異議，更未有新的發(fā)明。

我研究了此句。徐先生作異體字看并沒有錯?！柏摇睘椤氨狻笔浅Ａx，即“壓扁”之意。關(guān)鍵是此“扁”義放在此句中起什么作用？要表達(dá)杜麗娘的什么心態(tài)？“黃金釧”又是什么飾物？均語焉不詳，也沒有闡釋，只孤零零地注“匾”字釋義。

對這一句，對這一詞“黃金釧”，對這一字“匾”，均應(yīng)該闡釋清楚。關(guān)于這句話的解釋：《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注本》b有一處非常精彩的點(diǎn)評：“壓黃金釧匾，癡人謂柳郎太猛矣，豈知杜有無限推卻，柳有無限強(qiáng)就，俱于‘壓’字中寫出，與《西廂記》‘檀口揾香腮’，皆別有神解。錢曰：劉夢得詩‘壓扁佳人纏臂金’辭同意異。”這兒已把“扁”字義落實(shí)了，是“壓扁”的，壓什么，“壓黃金釧”，“黃金釧”是什么，錢某講即劉禹錫詩中“纏臂金”，至于“黃金釧”與“纏臂金”到底是什么飾物，未講明。（錢某，即《吳三婦本》注者之一：錢宜）

此注非常好，已接近徹底挑明這句人物行動描寫的含意與表達(dá)作用，但這兒有一失誤，即此詩句“壓扁佳人纏臂金”并非出自劉夢得（禹錫）之詩，（遍查《劉禹錫集》并無此句）此句應(yīng)出自蘇東坡《寒具》詩。

纖手搓來玉數(shù)尋，碧油輕蘸嫩黃深；

夜來春睡濃于酒，壓扁佳人纏臂金。

（《寒具》）

【山公注】：《釋名》：金條脫，纏臂金也，今之手釧。“寒具”者，即馓子也。c

至此“黃金釧”即“纏臂金”，也即“手釧”已明。但此解雖明可仍不太明，現(xiàn)將“纏臂金”的出處，進(jìn)一步闡明如下：

據(jù)《新五代史〈慕容彥超傳〉》：“（閻）弘魯乳母于泥中得金纏臂，獻(xiàn)彥超，欲贖出弘魯?！薄暗媒鹄p臂”即“得纏臂金”，為“手釧”，即“鐲子”，可戴之于手臂，也可戴之于手腕，皆可?，F(xiàn)在云南仍有少數(shù)民族，如阿佤族、瑤族等均有此飾物，常戴之于臂或腕，有的且不止一枚。

元曲關(guān)漢卿的名作《閨怨佳人拜月亭》已先湯顯祖《牡丹亭》數(shù)百年將蘇詩此句“壓扁佳人纏臂金”濃縮成“壓釧”，在【醉扶歸】曲中予以引用：“……和我那‘壓釧’通三對，都繃在我那睡裹肚薄棉套里，我緊緊的著身系?！眃

行文至此，【玉交枝】曲文中的這一句甚不好解的句子似乎已經(jīng)講明白了，從字到詞到句都如此，其實(shí)不然，還要把這句放回到這支曲子總體中去考察，才不致領(lǐng)略有偏差。還必須了解到湯顯祖為何要寫出這一句強(qiáng)烈的句子，他要達(dá)到什么目的，在表現(xiàn)上有什么高妙之處！

我們知道這支【玉交枝】曲，是表明杜麗娘已尋到夢后的第一次還想再尋。在此曲中麗娘心情幾度變化，幾乎是一兩句一變化，倏忽即變，讀時頗難理解把握，而這“壓黃金釧匾”并不是在此夢中，已發(fā)生了柳夢梅舉動強(qiáng)烈到以至將杜麗娘所戴之手鐲（即黃金釧）壓扁了，而是表明了杜麗娘于此時非常希望柳夢梅能在白日夢中再出現(xiàn)，哪怕把她戴的手鐲壓扁了也心甘情愿。由于用了這一句描寫希望出現(xiàn)的深閨名門少女難以接受的人物行動，這就極強(qiáng)烈表明了，杜麗娘在《驚夢》折夢醒后所言：“夢中之事，何曾放懷？”已癡迷于夢境，只要能再現(xiàn)夢境，什么都愿承受。文學(xué)巨匠湯顯祖正是以加強(qiáng)語勢，用設(shè)想可能出現(xiàn)的人物行動的描寫，來抒寫人物此時此境中的心態(tài)，其手法之高妙，真令人難以望其項(xiàng)背！

第二則：[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他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

這段曲文寫得也非常美，但卻非常難解，關(guān)鍵點(diǎn)在“便日暖玉生煙”這句上。過去一般注皆言：“形容男女好事成就”，如王季思主編的《中國戲曲選》e就是這樣注的。但為什么指“好事成就”，卻語焉不詳。大多數(shù)注本皆同此說。僅徐朔方先生的《校注本》謹(jǐn)慎，只注出處，不釋義。我以為此句不能按王季思等一般注解讀。把很明確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了。此句原引自李商隱最難解的詩《錦瑟》中的名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敝劣诶钌屉[為何寫此兩句，其意何在，至今仍眾說紛紜，只能揣測。據(jù)劉學(xué)楷、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f不同注近二十條，誰也沒有做出肯定的結(jié)論。當(dāng)然湯顯祖截用此句，并非是用李商隱捉摸不定之意。他是借此物象意境，而有他指專指?！叭张闭?，指陽光和煦也；“玉生煙”者，指良玉有氤氳之氣，仿佛暖玉亦生香也。（章學(xué)誠《困學(xué)紀(jì)聞》引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保┻@就自然而然應(yīng)上了舊小說習(xí)慣稱女性美好姿體為“溫香暖玉”的世俗說法。故湯顯祖不但在此折中，而且在其他折子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說，如《冥誓》折有“看他溫香艷玉神清絕”，《幽媾》折有“艷軟香嬌著意耍”，都不指男女歡愛，而指女性美好姿體。

在《牡丹亭》中凡柳夢梅眼中看到的“驚人艷、絕世佳”的杜麗娘的美麗形象，始終離不開一個“玉”字。如《尋夢》此折，稱她的身體為“玉山”，贊她的美貌為“玉嬋娟”；在《幽媾》折中稱她為“玉天仙”，甚至怪自己不能“做個畫屏中倚‘玉’的蒹葭”。古人稱美女的靚麗也常言“如花似玉”，如“花”者，指面容，“似玉”者，則指姿體，也可合指。此處論定的“溫香暖玉”實(shí)際上是一個復(fù)雜形式的短語雙析詞。短語“溫暖的香玉”的離析。它的中心詞就是“香玉”。故此處以“溫香暖玉”來寫杜麗娘的絕世美貌，實(shí)在是再確切不過了。

如把這個好似朦朧難解之句“便日暖玉生煙”，還它一個在此折中應(yīng)有的釋義，那么此曲便豁然貫通了。如做男女歡會解，則捍格難調(diào)。為何？如做“歡會”解，則杜麗娘于此曲前后便有了兩次“歡愛”。第一次便是此處的“日暖玉生煙”，至此曲收結(jié)時“美滿幽香不可言”則是第二次，而“日暖玉生煙”做愛的時間一定非常倉促，且非常不雅觀，因在“白日青天”之下，類似“野合”，像杜麗娘這樣很矜持的深受傳統(tǒng)禮教薰陶的名門閨秀，即使熱烈懷春，但越過此底線，她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依我的理解，釋為“溫香暖玉”形容她的美好姿體，則此曲便可得到合情合理的解讀：柳夢梅依著太湖石，旁立著杜麗娘，等到他把杜麗娘（玉山）推倒，（順文勢而下），便抱起“溫香暖玉”的杜麗娘，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到了牡丹亭上，席著地，把花裙展開，遮住天（怕天瞧見），然后實(shí)現(xiàn)了歡會，即“美滿幽香不可言”。這歡會時間便相當(dāng)從容，感到“好一會分明”，接下來，花神趁她剛半夢時，就開始撒花瓣兒，讓它掉將下來將（她）驚醒。但杜麗娘沉醉于夢中與可人柳生的熱烈纏綿，不管這些，仍繼續(xù)著歡情，這便是下一曲【豆葉黃】的意蕩心馳的描寫！

寫佳人美好姿體，我們還可介紹其他傳奇名劇用“溫香暖玉”的例子來證明：

一是《長生殿·埋玉》折中之【尾聲】有曲文：“溫香艷玉須臾化，今世今生怎見他！”以“溫香艷玉”代楊貴妃的姿體，是她于馬嵬坡自縊后，唐明皇痛徹心扉的唱句中的指稱。

二是《玉簪記·寄弄》一折中潘必正在所唱一曲【朝元歌】：“（妙常）您一曲琴聲，凄清風(fēng)韻，怎教你斷送青春？那更玉軟香溫，情兒意兒那些兒不動人？”此“玉軟香溫”即“溫香軟玉”的倒文，是潘必正贊賞陳妙常不僅琴彈得好，而且人兒美，意兒深，“玉軟香溫”也同樣指佳人的美好姿體。

故“日暖玉生煙”即“溫香暖玉”或“溫香艷玉”，在此曲中當(dāng)指年輕貌美女性的美好姿體。這樣的解讀，我想也許更貼合湯顯祖的原意。

附言一：朱彝尊釋《錦瑟》詩言：“此悼詞詩也……胡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引自《李義山詩集輯評》）其中有一釋義，“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處將“香”與“玉”連言，正可證余上文的釋義：“玉生煙者，指良玉有氤氳之氣，仿佛暖玉生香也?！庇嘁矊ⅰ坝瘛迸c“香”連言之也！因此，世俗文字中常見之“憐香惜玉”“溫香暖玉”皆與此文“埋香瘞玉”出自同一機(jī)杼！

另：《一瓢詩話》：“藍(lán)田玉氣，恍若生煙”也是對“玉生煙”的解讀。

第三則：自第二例【品令】，便又派生了第三個難點(diǎn)，即《牡丹亭》柳生、麗娘歡會的地點(diǎn)是在“牡丹亭上”還是在“牡丹亭畔”，即：“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币话阕x賞《牡丹亭》者對此可能并不深究，但要真正了解《牡丹亭》一劇的主旨、關(guān)目，定劇名的原因，這個歡愛地點(diǎn)就不能不深究而任其含糊了之。

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歡愛地點(diǎn)應(yīng)在牡丹亭上，不在牡丹亭畔。為了論證我的觀點(diǎn)，準(zhǔn)備以劇中人物曲白中所顯露出來的蛛絲馬跡，以曲證曲；再加上援引研究《牡丹亭》者，對此問題有見地的論述；再據(jù)之以自己研討的新得，來解決這個疑難。

最早指明《牡丹亭》柳杜歡會地點(diǎn)的，可能是清《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本》，它于《驚夢》出第一支【山桃紅】曲文中做的評點(diǎn)（以畫線標(biāo)出）：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羞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秀才那邊去？（生）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此處正是牡丹亭上，卻不說出。（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吳三婦評》領(lǐng)略到柳夢梅所講的“湖山石邊，芍藥欄前”后面還省略了中心詞語“牡丹亭上”。為何沒有說出，因?yàn)樵诖饲榫持?，與他的身份均不便說出。故《吳三婦評》明確指出：“此處正是牡丹亭上，卻不說出?！?/p>

接下來，第二支【山桃紅】寫于柳杜歡會之后。起始有這樣的兩句曲文：“（生、旦攜手上），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边@“草藉花眠”，很易被人理解為眠于花草之上的“露天野合”，可《吳三婦評》仍堅定地點(diǎn)明：“草藉花眠，寫出牡丹亭上事?！笨吹剿麄兇颂幍狞c(diǎn)評，真佩服他們的眼光，佩服他們對《牡丹亭》文本理解得如此深入。

那么，為什么他們?nèi)詧猿帧安萁寤摺币矠椤澳档ねど鲜隆?？如果將此處的“草藉花眠”與我上文中剛講過的【品令】曲中的幾句曲文結(jié)合起來品讀，這“草藉花眠”便有了著落。這幾句曲文是：“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蔽易鋈缦碌拇v：“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此兩句就相當(dāng)于《驚夢》折中【山桃紅】曲文：“湖山石邊，芍藥欄前”，此時杜麗娘已被柳夢梅強(qiáng)抱至牡丹亭上；接下來，杜麗娘回憶描述這次歡會的過程與地點(diǎn)比《驚夢》柳夢梅粗線條的勾勒，要詳細(xì)得多了。多了細(xì)節(jié)“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即柳夢梅令杜麗娘將花裙展開，鋪于地上；又接下來一句極重要的話：“怕天瞧見”，這就明確說明歡會地點(diǎn)一定是在牡丹亭上，因?yàn)橹挥性谕ど?，才能擋住天，不被天瞧見；也只有在“亭”上，也才能席著地，因花園中的泥土地上很難平鋪展開。但是湯顯祖筆下的柳夢梅、杜麗娘這一對戀人的戀情是生死戀，杜麗娘為了愛可以以死殉；柳夢梅為了愛，為了杜麗娘復(fù)生，可以不怕砍頭吃官司。故領(lǐng)悟此，前面所言 【山桃紅】中之句“草藉花眠”，依此情推理便可知應(yīng)在何處了！

在柳夢梅與杜麗娘于夢中歡愛時，湯顯祖筆下已暗露柳夢梅的“急”，如【品令】曲開始時即寫“待把玉山推倒”，后又寫“掯著裙花展”，到【玉交枝】曲又寫“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真有一點(diǎn)強(qiáng)令的味道，但根本上的卻是無限的憐愛，無限的溫存，即使“急”也是為的“愛”，在《驚夢》折杜麗娘夢醒后回憶道：“只見那生向前，說幾句傷心話，將奴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欄前（也諱言牡丹亭上），共成云雨之歡，兩情和合，真?zhèn)€是‘千般愛惜，萬種溫存’?！边@是杜麗娘自己親身感受到的儒雅純情的柳夢梅在夢中歡會時為杜麗娘所做的一切。所以當(dāng)柳夢梅令杜麗娘把花裙席地而展時，他必然要考慮到一個問題，在這春三二月天，天氣尚冷，牡丹亭上的地面當(dāng)然冷濕，人睡于其上，受地氣的侵徹，必然要生病。（盛夏也不可席地而臥，況春三二月天乎？）因此，如此愛惜杜麗娘的柳夢梅絕不會因愛而致麗娘生病，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就地取材，將牡丹亭畔的花花草草折取一些，墊于花裙之下，做成一個似墊子的花草之床即草地鋪，于此松軟地墊上實(shí)現(xiàn)了“美滿幽香不可言”的人生青春時至關(guān)重要的定情之愛！所以《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本》仍堅持“草藉花眠”發(fā)生在牡丹亭上，真正獨(dú)具卓見，至為難能！

當(dāng)然表明歡愛地點(diǎn)在牡丹亭上，《牡丹亭》一劇還有多處筆墨：

（1）《驚夢》折【鮑老催】曲：

花神唱句：“淫邪展污了花臺殿”，“花臺殿”即“牡丹亭”也。

（2）《詰病》折，春香對老夫人直言：“后來那秀才就一拍手，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牡丹亭上去了?！保赡苁躯惸锔嬷|蜜春香的）

（3）《幽媾》折【耍鮑老】：“俺全然未嫁你個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嬌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讀書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風(fēng)明月知無價?！贝颂幇选澳档ねぁ迸c“湖山畔”連類而及，“嬌恰恰”與“羞答答”實(shí)際上是互文見義?！皨尚摺笔俏鲈~，即“嬌羞得恰恰答答”，在什么地方，在湖山畔的牡丹亭上，為什么嬌羞得恰恰答答的，因人生第一遭也！

（4）《如杭》：在《如杭》折以前，柳夢梅與杜麗娘在言及他們歡愛地點(diǎn)時均諱言“牡丹亭上”。為何？因他們一為大家閨秀，一為名門秀士，皆未成婚，談吐尚雅，故只能婉言“湖山石畔，芍藥欄前”，而對牡丹亭只能隱約含糊其辭。可到了《如杭》折，杜麗娘已還魂，與夢中可人柳夢梅結(jié)為伉儷，又因一切已合人世禮法，故此時杜麗娘在唱[江兒水]曲時，插白中便直言：“奴正題詠間，便和你牡丹亭上去了?！贝藭r言及春夢中歡會之處時，便不再遮遮掩掩，而直言之了。

寫至此，正如《牡丹亭》一劇第一折《標(biāo)目》便開宗明義地點(diǎn)明的：“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边@就說明“牡丹亭”對實(shí)現(xiàn)柳杜生死不渝的愛情有著怎樣的特殊意義。深究論定是完全必須的！

附言二：在第二則專門闡明：“日暖玉生煙”應(yīng)做何解時，在附言一中引用朱彝尊語對之做了補(bǔ)充論證，在此則再引用杜麗娘在《驚夢》折夢醒后的一段自白：“將奴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欄前共成云雨之歡。”這段話又再次證明了我對“日暖玉生煙”的解讀是正確的。為何這樣講？因杜麗娘自己也講，是柳夢梅將她“抱去”牡丹亭上成云雨之歡的！如將她推倒（玉山），就地實(shí)現(xiàn)歡愛，而不是抱去牡丹亭上做愛，則此后的【品令】整支曲所描寫的一系列的人物行動就無法進(jìn)行，因此“日暖玉生煙”只能是作為杜麗娘美好姿體的藝術(shù)化描寫，相當(dāng)于“溫香暖玉”，而絕不能解作男女 “好事成就”。只有這樣，【品令】曲才能每句各得其所，貫通熨帖。

第四則，寫至此，對于湯顯祖《牡丹亭》運(yùn)筆之怪，相當(dāng)難解之處，在《尋夢》中，我挑了三則做了解讀辨析?，F(xiàn)在還要再論一則看似沒有異義，已得共識的《牡丹亭·標(biāo)目》折中的最著名的總綱式的兩句曲文，“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講講我的“異義”。

對這兩句蘊(yùn)含很深，表達(dá)極佳的曲文，從已有的注釋解讀來看，可能并沒有真正領(lǐng)悟到湯顯祖的寓意，至今仍誤導(dǎo)著廣大讀者。

對這兩句曲文，要能求得正確解讀，關(guān)鍵是第二句：“牡丹亭上三生路”，而“牡丹亭上三生路”句的理解，關(guān)鍵又在這關(guān)鍵詞語“三生路”的理解。

已有的對這“三生路”的標(biāo)注，名家們幾乎一致地認(rèn)為源自《太平廣記》卷三八七引唐袁郊《甘澤謠·圓觀》條載，雖然引錄之文各有詳略不同。

下面我僅引錄最詳?shù)狞S竹三先生注《牡丹亭》“三生路”的文字于后：

“牡丹亭上三生路”指《牡丹亭》劇中杜麗娘和柳夢梅在牡丹亭再結(jié)情緣的故事。三生從“三生石”典故衍發(fā)而來。《太平廣記》卷三八七引唐袁郊《甘澤謠·圓觀》載，李源與惠林寺和尚圓觀友善（忘年交），圓觀臨終時，約李源十二年后中秋之夜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見，李如期前往，遇一牧童唱《竹枝詞》云：“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不要論。慚愧情人遠(yuǎn)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痹瓉砟镣褪菆A觀的后身。據(jù)此，后人附會杭州天竺寺后山有三生石，為牧童與李源相會處，而“三生石”，也就成為因緣前定的典故。

這段引錄的陳典，對照《牡丹亭》關(guān)目，發(fā)現(xiàn)有兩處大相徑庭。

第一點(diǎn)對李源與圓觀的再次相逢，徐朔方先生與郭漢城先生均定性為信守承諾的“友情”，但從牧童所唱的《竹枝詞》看，稱對方為“情人”，還要感到“慚愧”，并表示“此身雖異性長存”，可能很難以“友情”相釋了（他們是忘年交）。也許是一種含蓄表達(dá)的“同性戀”。要知道“同性戀”在中國自古即已有之，到了唐代，也不例外，只不過在傳統(tǒng)禮教、社會輿論的高壓之下，不敢公開張揚(yáng)罷了，常處于隱蔽狀態(tài)。如是這樣，把這種性質(zhì)的“友情”，與杜麗娘、柳夢梅生死相與的純真愛情相提并論，真有點(diǎn)不倫不類、匪夷所思了。

第二點(diǎn)，顯得更重要。徐朔方、郭漢城、黃竹三三位先生都認(rèn)為“三生石”緣，是表現(xiàn)“夙世姻緣”的代稱（即姻緣前定），但《牡丹亭》的《標(biāo)目》曲文“牡丹亭上三生路”，它表現(xiàn)的明明是“三生姻緣”，也即“三世姻緣”，而不是“夙世姻緣”“姻緣前定”。

為何如此講？《詞海》h對“三生”做了很好的界定：“三世”亦稱“三生”“三際”，“世”，遷流。佛教指個體一生存在的時間，三世即過去（前世、前生、前際）、現(xiàn)在（現(xiàn)世、現(xiàn)在、中際）、未來（來世、來生、后際）的總稱。

觀《甘澤謠》一書所引《圓觀》條，李源與圓觀的所謂“友誼”，能信守承諾，只及身前與身后兩世，不及前世（即前生），故無論如何都說不上“三世”（即“三生”）。

《詞源》i在“三生石”條有段說明文字很好：“圓觀事，本來是宣揚(yáng)佛教輪回宿命的故事。后來又有人附會，把杭州天竺寺后面的山石指為三生石，說是李源與圓觀相會的地方?！彼裕慈绾檬抡咚?，也只及兩世因果，難及“三生”（三世）。

至于《牡丹亭·拾畫》折柳夢梅所唱【千歲秋】曲，“那片石峰前，多則是飛來石三生因果”，又是另一則佛教傳說。相傳東晉咸和年間，天竺和尚慧理登此山，嘆道：“此是中天竺（在印度）靈鷲峰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山由是得名?！保挫`隱寺前的飛來峰，仍依黃竹三注）《牡丹亭》這《拾畫》折所言之“飛來石三生因果”，是講的東晉慧理和尚的傳說與唐袁郊《甘澤謠》所記圓觀和尚事，根本不是一回事。因此，將圓觀事以釋“三生石”，然后再釋“三生路”就已難自圓其說；若以之再釋“飛來石三生因果”（此曲已暗示柳杜間的三世姻緣），同樣也是明顯抵牾的！所以我認(rèn)為有關(guān)“牡丹亭上三生路”之舊注不可用！

為了正確解讀“牡丹亭上三生路”，下面我就《牡丹亭》將柳杜生死戀情分為三世（三生），逐一評析之，并進(jìn)一步說明我的看法。

據(jù)《牡丹亭·冥判》折，老判查地府姻緣簿標(biāo)明：“柳夢梅乃新科狀元也，妻杜麗娘，前系幽歡，后成明配?！币鼍壴缫亚岸ǎ辞笆溃?。

為了印證這姻緣前定，《牡丹亭》在第二出《言懷》折，柳夢梅有自白：“做下一夢，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因此，改名夢梅，春卿為字。”

在第十四出《寫真》折，杜麗娘也有白：“春香，記起來了，那夢里書生，曾折柳一枝贈我，此莫非他日所適之夫，姓柳乎？”又在自畫像（行樂圖）上題詩一首，后兩句為：“他年若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p>

這兩折也均暗示了將來柳杜姻緣，紅線已牽，命中注定，也即前世也！

而《牡丹亭》在題詞中所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又是兩世?！吧梢运馈?，乃今世，“死可以生”即來世。

關(guān)于這兩世，整部《牡丹亭》都是演繹的它們，我分兩點(diǎn)詳述之。

一、《牡丹亭》到底是正劇還是喜劇，抑或悲劇，我認(rèn)為是個大悲劇。為何這樣講？杜麗娘為名門淑女，待字深閨，她又是深有教養(yǎng)的多情少女，希望早逢折桂之夫，以成佳偶。但因父母揀名門一例里的“神仙眷”，以至耽誤了她的青春，不能早成婚配，在這怨天恨地，感嘆自己命如一葉中，于游園后，于香閣小憩時進(jìn)入夢鄉(xiāng)，孰料于牡丹亭上得遇所盼可人，得成歡愛，夢醒之后，不能釋懷，幾番追夢尋夢不成，為此感傷，憂思成疾，而“壞了性命”，這就是老判驚詫的“豈有一夢而亡之理”！

所以偉大的湯顯祖深知少男少女心理生理的特征與需求，洞悉程朱理學(xué)的弊端，以先進(jìn)的人文理念，大膽地寫出了在傳統(tǒng)禮教的桎梏下，無數(shù)像杜麗娘這樣青春少女所遭遇的悲劇命運(yùn)她們的不可明言的銘心痛苦。從《閨塾》到《鬧殤》，前半部《牡丹亭》成功地、出色地、感人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

二、湯顯祖在《題詞》中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边@是善良的湯顯祖、不甘心的湯顯祖、不屈服的湯顯祖的烏托邦！實(shí)際生活中，“生而可以死”，為情而獻(xiàn)身，在封建社會中，是有的，杜麗娘本身就是；但“死可以生”，現(xiàn)實(shí)世界中誰也做不到，也看不到，這是浪漫主義理想。湯顯祖在《牡丹亭》后半部卻這樣寫了。這從《冥判》到《圓駕》的數(shù)十折戲相當(dāng)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化蝶，相當(dāng)于《孔雀東南飛》、韓憑《青陵臺》的化為連理枝、比翼鳥，只不過湯顯祖以戲劇舞臺上演繹的還魂，實(shí)現(xiàn)了這個烏托邦的理想。

《牡丹亭》的后半部“死而可以生”就相當(dāng)于“來世”?！囤づ小分械睦吓校呛苡腥市牡目蓯坌蜗?，他放了杜麗娘一碼，給她一“路引”，讓她游魂自去來，而免去了輪回之苦（即投胎），為她的再回人世（還陽）準(zhǔn)備了必要條件，通過《魂游》《幽媾》《冥誓》再到《回生》《婚走》直至《圓駕》就相當(dāng)于寫足了杜麗娘的“來世”。

所以論述清楚這兩點(diǎn)，“現(xiàn)世”與“來世”，加上前所言“前世”，則“牡丹亭上三生路”“飛來石上三生緣”就無一缺少了。其《牡丹亭》劇所體現(xiàn)的深刻意義就是在這“三生路”上體現(xiàn)的。

當(dāng)然這是我學(xué)習(xí)《牡丹亭》劇有所心會的闡發(fā)，是否符合《牡丹亭》的實(shí)際，還得由湯顯祖在《牡丹亭》中的直接宣示來證明。

回答“牡丹亭上三生路”的就是《尋夢》折的【尹令】的曲文，要言不煩，畫龍點(diǎn)睛，讓人一目了然。

【尹令】：“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p>

《吳吳山三婦評》有一段極具卓見的精當(dāng)點(diǎn)評，寫在“乍便今生夢見”之后：“索之三世，了不可得，乃得諾于夢中，如之何弗思?！?/p>

這幾句，句句均很有斤兩的話，余試釋之：“索之三世”，是指“前世、今世、來世計三世”。即【尹令】曲文中的：“咱不是前生愛眷”（前世），“又素乏平生半面”（今世），“則道來世出現(xiàn)”（來世）；“乃得諾夢中”也就是【尹令】曲文中的“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這“前世”沒見到，“今世”也沒會到，只能希望“來世”逢到。這三世都空（了不可得），想不到游園后于香閣之上小憩，做了一個白日春夢，竟與她一直企盼的才貌出眾、風(fēng)姿俊雅的可人，實(shí)現(xiàn)了這三世都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歡會。后來這一夢終于成真，與柳夢梅結(jié)成佳配。這就是對“牡丹亭上三生路”最好的詮釋，也即一夢開辟了通向三生都難以實(shí)現(xiàn)的理想之路。

那么是何種神奇力量讓她一夢實(shí)現(xiàn)三生愿的？也即湯顯祖指出的：“但是相思莫相負(fù)”，這個“之死靡它”之愛！有了這個“但是相思莫相負(fù)”之因，就必然產(chǎn)生了“牡丹亭上三生路”這個果。因而“生者可以為情而死”“死者可以因情而生”的奇跡也就發(fā)生了。接著湯顯祖又講：“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耶？”理學(xué)中人，不可理解，性情中人，自能明了。

故湯顯祖又感慨良深地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真，待桂冠而密者，皆形骸之論也?！逼渥R見是何等的深刻??！

至此湯顯祖寫此以夢貫穿《牡丹亭》全劇之良苦用心，已坦陳無遺了！而他的敢為時代先的卓越思想，引領(lǐng)時代的先進(jìn)理念，也于其中得到充分彰顯！

以上就是我對湯顯祖《尋夢》中三則疑難與《標(biāo)目》中一則曲文的辨析。俞平伯以其卓識洞見到的《牡丹亭》一劇“文章卻很怪，雖有注解，并不能解答多少問題”這一特點(diǎn)，覆蓋面很廣，幾近《牡丹亭》全劇，許多重點(diǎn)折子均如此?！秾簟犯堑湫?。故我所論之四則，只及《牡丹亭》的“冰山一角”，對《尋夢》來講也只及一隅。要論之難處、怪處、別出心裁處，還有不少；還需多角度深入揭示、剖析處也有一些。

2018年3月6日改定于有恒齋

a俞平伯：《論詩詞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b《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c《寒具》，引自《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d《匯校詳注關(guān)漢卿集》，中華書局2006年版。

e《中國戲曲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

f《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3年版。

g黃竹三注：《牡丹亭》，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h《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

i《辭源》，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