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祥
(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中國自古以農(nóng)立國,以漢民族為主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是男耕女織,吃的是五谷雜糧,以蔬菜佐食,穿的是麻棉布帛,“制彼裳衣”,從而養(yǎng)成了精打細(xì)算,勤儉過日子的優(yōu)良習(xí)俗,形成了儲備積財,防患于未然的價值觀?!稘h書·食貨志》所謂“民三年耕,則余一年之畜”,談的是儲備糧食。《禮記·月令》所謂仲秋之月“務(wù)蓄菜,多積聚”,講的是儲藏越冬蔬菜。本文單論古人儲備越冬蔬菜的習(xí)俗。最早提及儲藏越冬蔬菜的文獻(xiàn)是距今2 000多年前的《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我有旨蓄,亦以禦冬?!睎|漢經(jīng)師鄭玄注解這句詩的意思是:“蓄聚美菜者,以御冬月之無時也?!蹦纤卫韺W(xué)家朱熹《詩集傳》以近于白話的文字解釋這句說:“我之所以蓄聚美菜者,蓋欲以御冬月乏無之時,至于春夏則不食之矣?!蓖鯂S先生高足、山東大學(xué)著名教授高亨《詩經(jīng)今注》關(guān)于《谷風(fēng)》的注釋尤為通俗,他說:“旨,味美。蓄,積藏的菜蔬,如干菜、咸菜、泡菜等。夏秋天弄好,以備冬天食用。禦,同御,擋御。冬天沒有鮮菜,有蓄菜就可以對付過去了?!?/p>
干菜、咸菜、泡菜,是后起的名詞,特別“泡菜”之名晚至清朝中后期才出現(xiàn)。這三種菜在古代文獻(xiàn)中,均包含在一個“菹”字之中,故今日要談泡菜的起源,還得從菹菜談起。
中國用腌藏法(即菹法)保藏蔬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西周時代(公元前11世紀(jì)—公元前771年)?!对姟ば⊙拧ば拍仙健匪恼拢骸爸刑镉袕],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xiàn)之皇祖?!敝祆洹对娂瘋鳌方忉屵@一章詩義曰:“菹,酢菜也。”“一井之田,其中百畝為公田。內(nèi)以二十畝分八家為廬舍,以便田事。于畔上種瓜,以盡地利。瓜成,剝削腌漬以為菹,而獻(xiàn)皇祖。貴四時之異物,順孝子之心也?!薄笆莿兪禽希I(xiàn)之皇祖。”即是把瓜切成塊,腌制成菹,用于獻(xiàn)祭祖先。
用瓜腌制的酸菜叫瓜菹,可制菹的蔬菜不止瓜一種。《周禮·醢人》還記載了用韭,菁(蕪菁,又名蔓菁,今人呼之大頭菜),茆(莼菜,又名鳧葵),葵(今川人食用之冬寒菜即葵之一種),芹(水芹菜),(音chí,小竹筍),筍七種蔬菜腌制而成的菹菜,謂之曰“七菹”。其實,《周禮·醢人》“加豆之實……深蒲、醯醢”之“深蒲”也是菹菜。后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九“蒲菹”條引《詩義疏》曰:“蒲,深蒲也;《周禮》以為菹。謂蒲始生,取其中心入地者——蒻,大如匕柄,正白,生啖之,甘脆;又煮,以苦酒浸之,如食筍法,大美。今吳人以為菹,又以為鲊?!?/p>
此外,見諸先秦典籍中的菜菹,還有“昌本菹”又曰“昌歜(chù)”,即用菖蒲根腌漬而成的菹菜?!蹲髠鳌焚夜?公元前630年)載:“冬,王使周公閱來聘,饗有昌歜、白黑、形鹽。”杜預(yù)注:“歜,昌蒲菹。白,熬稻。黑,熬黍。形鹽,鹽形象虎。”沈玉成《左傳譯文》以白話譯為:“冬,周天子(襄王)派遣周公閱前來(魯國)聘問,(魯僖公)宴請他的食物有昌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和虎形塊鹽?!薄俄n非子·難四》《呂氏春秋·遇合》并云“文王嗜昌蒲菹”。漢高誘注曰:“昌本之菹。”古代作菹的菖蒲根,選材有講究,清孫詒讓《周禮正義·天官·醢人》注引《本草》草部云:“菖蒲,一名昌陽,生上洛池澤及蜀郡嚴(yán)道,一寸九節(jié)者良?!睗h鄭玄注:“昌本,昌蒲根,切之四寸為菹?!碧瀑Z公彥疏曰:“蓋以一握為限,一握則四寸也,即是全物?!编嵭ⅲ骸胺蝉滇u所和,細(xì)切為虀,全物若為菹?!?,音zhé,切肉為片。意思為:凡是用醋醬腌漬蔬菜都叫菹,如分開來說,細(xì)切腌漬的叫“虀”(jī),整棵和大片、長節(jié)腌漬的叫“菹”?!抖Y記·少儀》又有“麋鹿為菹”,即麋鹿肉切成大片腌漬也叫菹,則古代菹為腌菜腌肉之通稱。正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說:“虀菹皆本菜稱,用為肉稱也?!?/p>
《禮記·內(nèi)則》記人君燕食庶羞有芝(木芝),栭(木耳),菱(芰也,即菱角),椇(即枳椇,今之白石李),棗,栗,榛,瓜,桃,李,梅,杏,楂,梨,姜,桂,均為菹?!秲?nèi)則》所謂“桃諸、梅諸、卵鹽”,唐孔穎達(dá)疏曰:“桃諸、梅諸、卵鹽者,言食桃諸梅諸之時,以卵(魚子醬)鹽和之。王肅云:“諸,菹也,謂桃菹、梅菹,即今之藏桃藏梅也?!敝榭勺鬏希姟秲?nèi)則》孔穎達(dá)疏引南朝劉宋時的庾蔚之云:“無華葉而生者曰芝栭,今春夏生于木,可用為菹?!奔础洱R民要術(shù)》云:“作木耳菹,取棗桑榆柳樹邊生者是也?!睋?jù)《齊民要術(shù)》第八十八、第二十四、第二十五、第二十六所載,古代的菜菹達(dá)30余種。其中既有園蔬,也有野菜;既有葉菜,也有根菜、瓜菜和菌類,幾乎無菜不可以做成菹。古代的菜菹,以腌制方法之不同,又有咸菹和淡菹、久腌的菹和速成菹[即“卒(猝)菹”]之分。其中“咸菹”腌制法,類似今日四川人的家常“泡菜”。泡菜源自古代的菜菹,然而菹并不等同今日之泡菜。菹的腌制法不止一種,每一種菹法對應(yīng)今日腌菜、泡菜的種類名稱自然有異,尚需一一考證。
古代作菹的季節(jié),北方一般在秋天和初冬,南方仲冬之月(陰歷十一月),為越冬儲藏蔬菜?!抖Y記·月令》:“(仲秋之月)乃命有司趣(同促)民收斂,務(wù)蓄菜,多積聚。”鄭玄注:“始為御冬之備。”
東漢崔寔撰《四民月令·九月》:“九月作葵菹干葵;藏茈姜、蘘荷。其歲若溫,皆待十月?!薄洱R民要術(shù)》卷九《作菹、藏生菜第八十八》引崔寔曰:“九月,作葵菹。其歲溫,即待十月?!?/p>
“咸菹”,為古代作菹法之一。后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九《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曰:“葵、菘、蕪菁、蜀芥咸菹法:收菜時,即擇取好者,菅、蒲束之(意為用菅草或蒲草扎束成把)。作鹽水,令極咸,于鹽水中洗菜,即內(nèi)(納)甕中。若先用淡水洗者,菹爛。其洗菜鹽水,澄取清者,瀉著甕中,令沒菜把即止,不復(fù)調(diào)和。菹色仍青,以水洗去咸汁,煮為茹(《漢書·食貨志》注:‘生曰菜,熟曰茹?!?,與生菜不殊。其蕪菁、蜀芥二種,三日抒出(取出)之。粉黍米,作粥清,搗麥(音huàn,一種麥曲)作末,絹篩。布菜一行,以末薄坌(音bèn,塵;作動詞,撒粉塵)之,即下熱粥清。重重如此,以滿甕為限。其布菜法:每行必莖葉顛倒安之。舊鹽汁還瀉甕中。菹色黃而味美?!?/p>
從以上文字所述,可見咸菹有兩種作法,前一種將澄清鹽水瀉著甕中,令沒菜把即止,不再加調(diào)和,其特點菹色青,煮熟的菹色與生菜沒有區(qū)別。后一種是將鹽水泡三天的蕪青、蜀芥再加粥清發(fā)酵變酸而成,其特點菹色黃而味美。為什么要多此一道腌漬程序?繆啟愉先生注釋:“粥清:粥上層澄出的清汁,即清粥漿,含有多量淀粉。淀粉經(jīng)糖酵解,再經(jīng)乳酸菌作用,最終產(chǎn)生乳酸,使腌菜產(chǎn)生酸香味,并長時防腐不壞。蔬菜本身含有碳水化合物,但常感不足,故須要加入粥清以補(bǔ)其不足?!盵1]那么同為咸菹,為什么葵、菘又不加粥清呢?唐韓鄂撰《四時纂要·九月》:“備冬藏:凡藏蔓菁(江按:指蔓菁葉)、荏蓼、韭輩,脆美而不耐停;若旱園菜,稍硬,停得直至二月?!币驗榉誓廴缈?、菘、韭等這類葉子菜,腌藏不耐久;旱園老菜,則可較久不壞。《齊民要術(shù)》卷九也提到:“世人作葵菹不好,皆由葵太脆故也?!?/p>
《齊民要術(shù)》卷九“葵、菘、蕪菁、蜀芥咸菹法”云“作鹽水,令極咸”,該卷引《食經(jīng)》“作菘咸菹法”又云:“水四斗,鹽三升,攪之,令殺菜。又法:菘一行,女曲間之?!焙笪簳r的四斗水,相當(dāng)于今1 600毫升;三升鹽,相當(dāng)于今1 200毫升;以這個比例調(diào)成的泡菜鹽水,其濃度約為42.8%。今日四川家常泡菜頭道鹽水的濃度一般為20%(即川鹽500克,清水2 000克)[2],兩相比較,《齊民要術(shù)》所謂的“咸菹”,當(dāng)然稱得上“極咸”。所謂“淡菹”,應(yīng)該是泡菜鹽水的濃度低于“咸菹”,其比例《齊民要術(shù)》未載,僅云:“作淡菹,用黍米粥清,及麥末,味亦勝?!?/p>
無論“咸菹”還是“淡菹”,都是用生菜腌漬,其腌漬蔬菜的科學(xué)原理均同于今日的四川泡菜(韓國稱“水泡菜”),即利用鹽的滲透性使蔬菜析出水分(即“殺菜”),抑制許多微生物的滋長,令鮮菜更耐貯存,且形成獨特風(fēng)味。雖然魏晉南北朝時期尚無泡菜之名,然而具有泡菜之實的“咸菹”卻千真萬確早已成了民眾的一種生活方式。
以上所說類似今日泡菜的“咸菹”和“淡菹”,都是久腌的菹;此外,《齊民要術(shù)》卷九還介紹了三種速成的菹。一是“湯菹法”,即先經(jīng)開水焯(四川話叫“淖”或“潦”)過而后做成腌菜,現(xiàn)在大涼山彝族的酸菜也是用開水潦過,然后封藏在水桶中漚起涎,然后取出曬干,收藏備用。此法成熟快,特別是用菘菜、蕪菁葉熱湯焯過,加醋的拌菜,隨焯隨吃的菹法尚保留于西南民眾生活中。川西農(nóng)村今日將芹菜葉潦(焯)過拌來吃,應(yīng)該就是傳承了古代“湯菹法”。成都人涼拌菜,一般先用鹽腌,叫作“漤”,或諧音寫作“灠”“濫”“襤”“”,也是速成菹。研究蜀方言的學(xué)者,多有論及,如:
張慎儀著《蜀方言》卷下:“以鹽漬果菜曰漤?!稄V韻》:漤,盧感切,鹽漬果也,一作灠?!都崱罚簽埃敻仪?。漬果也,同濫。又作。《禮記·內(nèi)則》:醷。注:以諸和水也?!夺屛摹罚呵仪方栽恢T。”[3]
清李實著《蜀語》:“漬藏肉菜曰醃〇醃音淹?!弊?《廣雅·釋器》:“醃,菹也”王念孫疏證:“《說文》:‘菹,酢菜也。’……與襤同。”[4]
綜上所述,可見古代的菜菹,實含今天所謂干鹽菜、醬腌菜(包括涼拌菜)和泡菜。因此,對魏晉南北朝、隋唐至兩宋史籍上的“咸菹”,便不可一概以今日之“泡菜”對待。例如:
《太平御覽》卷976《菜茹部一·菜》引王隱《晉書》曰:“吳隱之母喪,哀毀,嘗咸菹,以其味旨,輟而棄之。及為廣州,清操踰勵,常食不過菜及干魚而已。帷帳器服,皆付外庫。時人頗謂其矯然,亦始終不易?!?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九十《良吏列傳·吳隱之》同)吳隱之“嘗咸菹”,便不好說是不是今天的“泡菜”,更像四川人所說的鹽菜。
《太平御覽》卷979《菜茹部四·蕪菁》引《北史》:“孟信為趙郡太守,政尚寬和,權(quán)豪無犯。山中老人曾以酒饋之,信和顏接引,殷勤勞問,乃自出酒,以鐵鐺溫之,素木盤盛蕪菁葅而已?!庇脕硐戮频摹笆忀既{”,多半如醬腌大頭菜、涼拌大頭菜、榨菜之類!
《太平御覽》卷976《菜茹部一·菜》引《宋書》:“張敷父在吳興亡,成服凡十余日,始進(jìn)水漿,葬畢,不進(jìn)鹽菜,遂毀瘠成疾?!睆埛蠓势陂g“不進(jìn)鹽菜”,如同“隱之母喪,哀毀,嘗咸菹,以其味旨,輟而棄之”。然此處的“鹽菜”卻不是彼處的“咸菹”,而是不吃“鹽”與“菜”,光吃白飯,影響了健康,“遂毀瘠成疾”。
再以韭菜為例。梁蕭子顯撰《南齊書》卷41《周颙傳》:“清貧寡欲,終日長蔬食,雖有妻子,獨處山舍。衛(wèi)將軍王儉謂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鹽。綠葵紫蓼?!幕萏訂栵J:‘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古人以為春韭和晚菘(秋末的白菜)味最勝。
《太平御覽》卷976《菜茹部一·韭》:“楊衒知(之)《洛陽茄(伽)藍(lán)記》曰:‘李崇為尚書令儀同三司,富傾天下,僮仆千人,而性多儉恡,惡衣麄食,食常無肉,止有韭茹、韭葅。崇家客李元佑語人云:李令公一食十八種。人問其故,元佑曰:二九十八,聞?wù)叽笮?。世以此為譏?!?/p>
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仲冬之月,采擷霜燕、菁、葵等雜菜干之,并為咸菹。有得其和者,并作金釵色。今南人作咸菹,以糯米熬搗為末,并研胡麻汁和釀之,石窄(通榨)令熟。菹既甜脆,汁亦酸美,其莖為金釵股,醒酒所宜也?!薄短接[》卷979《菜茹部四·蕪菁》引《荊楚歲時記》曰:“仲冬。是月也,菜結(jié)霜,蕪菁、葵等雜菜,干之并為咸菹。有得其和者,并作金釵色。今南人作和葅,以糯米熬搗為末,并研胡麻汁釀之石笮,令熟菹,令甛汁脆汁,亦酸美。呼其莖為金釵股,醒酒所宜也。”
“霜燕”為何菜?待考。我懷疑“燕”為“菘(白菜)”之誤,“霜菘”即打過霜的白菜。宋楊萬里詩曰:“雪韭霜菘酌歲除,也無牛乳也無酥。貧中卻富何人會,自有村醪不用沽?!?/p>
“采擷霜燕、菁、葵等雜菜干之,并為咸菹?!奔瓤赡馨咽茄?、菁、葵洗凈晾干再用鹽水腌漬的泡菜,又可能是用湯菹法做成的醬菜、榨菜。“有得其和者,并作金釵色?!敝浮昂洼稀保沃^“和菹”?下句曰:“今南人作和菹……呼其莖為金釵股,醒酒所宜也。”應(yīng)是后人(宋人)混入的注。“和菹”,即加糯米粉、胡麻汁等調(diào)和釀制而成的菹,宋、元、明人又謂之“鲊”。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菜蔬”條列有“藕鲊”“冬瓜鲊”“筍鲊”“鲊菜”“茭白鲊”諸名目。元、明亦有“蒲筍鲊”“胡蘿卜鲊”之名。今日四川農(nóng)戶釀制的“鲊海椒”,也應(yīng)該是古代和菹的做法。
菜菹這種腌制菜肴,在隋唐五代時期是普通百姓日常食用的菜肴,年年制作,歲歲貯存。由于物美價廉,需求量大,還有人經(jīng)營菜菹生意。唐代長安的市場上就有菜菹出售,杜甫《病后過王倚飲贈歌》:“遣人向市賒香稉,喚婦出房親自饌。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凈如練?!蓖了?,即蘿卜?!侗静菥V目》菜部第二十六卷《菜部一·萊菔》引王禎《農(nóng)書》言:“北人蘿卜,一種四名:春曰破地錐,夏曰夏生,秋曰蘿卜,冬曰土酥,謂其潔白如酥也?!崩顣r珍曰:“其葉有大者如蕪菁,細(xì)者如花芥,皆有細(xì)柔毛。其根有紅、白二色,其狀有長、圓二類。大抵生沙壤者脆而甘,生瘠地者堅而辣。根、葉皆可生可熟,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飯,乃蔬中之最有利益者。”
《太平廣記》卷411《草木類·菜·芥菹》引唐孟琯《嶺南異物志》:“廣州人,以巨芥為咸菹,埋地中,有三十年者,貴尚親賓,以相餉遺?!薄侗静菥V目》菜部第二十六卷《菜部一·芥》引弘景曰:“芥似菘而有毛,味辣,可生食及作菹。”巨芥即巨大的芥菜,古今均有,2013年3月6日網(wǎng)上曾報道溫州平陽萬全鎮(zhèn)廢石堆里長出一株巨型芥菜,重32.5公斤。埋地下三十年的巨芥咸菹,可謂久伏腌藏的老鹽菜。不過,廣州氣候溫暖,四季鮮蔬不斷,老百姓絕少食菹。清人屈大均著《廣東新語》卷14《食語·菹》曰:“廣中隆冬時,常得鮮蔬十余種,故人家絕少咸菹。諺曰:冬不藏菜。賓客至,以菹薦之,謂之不敬。諸果亦然,率以鮮者不以干,荔支之脯、橄欖之豉、羊桃之蜜煎者、人面之醋漬者,皆不登于器。嫁女則以干濕諸果為女贄,多至數(shù)千百罌,而糖梅為長?!惫士赏茰y,《嶺南異物志》所載唐代廣州人以芥菹餉遺貴尚親賓,是一特例,不可以風(fēng)俗視之。
宋代以鹽或醋為主要原料腌制的菜,稱為“咸齏”,亦屬于菹菜。如陸游《咸齏十韻》詩曰:“九月十月屋瓦霜,家人共畏畦蔬黃。小罌大甕盛滌濯,青菘綠韭謹(jǐn)蓄藏。天氣初寒手訣妙,吳鹽正白山泉香。挾書旁觀稚子喜,洗刀竭作廚人忙。園丁無事臥曝日,棄葉狼藉堆空廊。泥為緘封糠作火,守護(hù)不敢非時嘗。人生各自有貴賤,百花開時促高宴。劉伶病酲相如渴,長魚大肉何由薦?凍齏此際價千金,不數(shù)狐泉槐葉面。摩挲便腹一欣然,作歌聊續(xù)冰壺傳?!盵5]芥齏為宋代的腌菜品種之一,由芥菜腌制而成。楊萬里《芥齏》詩:“茈姜馨辣最佳蔬,蓀芥芳辛不讓渠。蟹眼嫩湯微熟了,鵝兒新酒未醒初。棖香醋釅作三友,露葉霜芽知幾鋤。自笑枯腸成破甕,一生只解貯寒菹?!辈粌H芥齏,還有瓜齏。宋張師正《倦游雜錄》:“韓龍圖贄,山東人,鄉(xiāng)里食味好以醬漬瓜啖之,謂之瓜齏。韓為河北都漕,廨宇在大名府中,諸軍營多鬻此物。韓嘗曰:‘某營者最佳,某營者次之?!w說道笑曰:‘歐陽永叔嘗撰《花譜》,蔡君謨亦著《荔枝譜》,今須請韓龍圖撰《瓜齏譜》矣!’”[6]
元代的腌菜法,多同于古代的和菹,即加調(diào)和腌漬。如元代無名氏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飲食類所列蔬菜腌漬法:
“食香茄兒:新嫩者切三角塊,沸湯焯過,稀布包榨干;鹽腌一宿,曬干;用姜絲、桔絲、紫蘇拌勻;煎滾糖醋潑;曬干收貯。
“食香蘿卜:切作骰子塊,鹽腌一宿;日中曬干;切姜絲、桔絲、蒔蘿(俗稱小茴香)、茴香,煎滾常醋潑;用磁器盛,日中曝干,收貯。
“蒸干菜法:三四月間,將大窠(棵)貯菜擇洗凈;略曬過;沸湯內(nèi)煠五六分熟,曬干;用鹽、醬、蒔蘿、花椒、沙糖、桔皮同煮極熟,曬干;再蒸片時,收貯。用時,香油挼,微入醋。飯上蒸熟用。
“胡蘿卜鲊:切作片子,略略焯過,控干;入少許細(xì)蔥絲、蒔蘿、茴香、花椒、紅曲,并鹽拌勻,同腌一時,食之。
“造蒲筍鲊:生者一斤,寸截。沸湯焯過,布裹壓干。姜絲、熟油、桔絲、紅曲、粳米飯、花椒、茴香、蔥絲拌勻,入磁器,一宿可食。
“造藕稍(梢)鲊:生者一斤,寸截。沸湯焯過,鹽腌去水。蔥油少許,姜桔絲、蒔蘿、茴香、粳米飯、紅曲細(xì)研拌勻,荷葉包,隔宿食?!?/p>
以上均同古代和菹。然而有一名曰“造齏菜鲊”,卻似今日中國西南地區(qū)制酸菜之法:“造齏菜鲊:先將水洗凈菜,揀去黃損者。每菜一科(棵)用鹽十兩,湯泡化,候大溫,逐窠(整棵)洗菜,就入缸??刺斓罌雠瘎t來日菜即淹(腌)下,隨即倒下者居上。一層菜,一層老姜。約菜百斤,老姜二斤。天寒遲一日倒。倒訖以石壓,令水淹過菜?!?/p>
另一種“曬蒜苔法”:“將肥嫩者,不拘多少,用鹽湯焯過,曬干。欲用時,湯浸軟,調(diào)和食之,與肥肉同造(炒)尤妙?!贝朔íq如今日“曬干豇豆”。
明代基本傳承了元代腌菜法。明馮應(yīng)京纂輯《月令廣義》卷七《三月令·授時》介紹了幾種腌菜法:
“蒸干菜:三四月間,揀好菜洗(凈);瀹五六分熟,曬干;以鹽、醬、蒔椒、沙糖、橘皮同煮極熟,又曬干;再蒸片時,取出,貯于磁器。用時以香油揉,微加醋,飯上蒸食之。
“熟筍鲊:切作片子,沸湯瀹過,拂干,入蔥絲、蒔蘿、茴香、花椒、紅麯并鹽拌,同腌一時食。
“干筍:每筍肉一百片。用鹽五升、開水一小桶調(diào)鹽漬半晌;取出扭干,以元(原)鹵水澄清煮筍,令熟;撈出壓之,曬干。臨用時以水浸軟,就以浸筍水煮之。
“造蒲筍鲊:取生者一斤,寸截。沸湯淖過,布裹壓干;以姜絲、熟油、橘絲、紅麯、粳米飯、花椒、茴香、蔥絲拌勻;入磁器一宿,食之。”
明馮應(yīng)京纂輯《月令廣義》卷十六《九月令·授時》:
“腌藏諸菜:每十斤凈菜,用炒鹽六兩,看所宜或加至十兩,腌三日翻調(diào),法詳十月。
“香茄:將茄切三角塊,沸湯煠過;稀布包榨干,腌一宿,曬干;用姜絲、桔絲、紫蘇拌勻,煎滾糖醋潑;曬干,收貯。
“芥菜齏:九月十月取青、紫、白芥菜;切細(xì);于沸湯內(nèi)淖過,帶湯撈于盆內(nèi);與生萵苣同熟油、芥花或芝麻、白鹽,約量拌勻,按于甕內(nèi);三二日變黃可食,至春不變味。”
明馮應(yīng)京纂輯《月令廣義》卷十八《十月令·授時》:
“腌咸菜:每凈菜十斤,用鹽十兩,灑挜科(棵)心并捺缸內(nèi),實著甘草數(shù)莖,擦至半甕;腌三日,倒過,扭出鹵水;另入凈器,忌生水,仍以舊鹵澆入;又七日,再倒,用新汲水淹浸,仍用磚石壓之。若春間食不盡,于沸湯淖過,曬收;夏間將菜溫水浸過,壓干,拌香油,于飯上頓蒸食佳。
“水腌蘿卜:蘿卜削去根須,洗凈;以鹽擦放甕內(nèi)五六日,下水時復(fù)攪勻,一月后可食。如以一二鵝梨則香脆。若食不盡者,就以鹵水煮蘿卜,透空干,入醬或切細(xì)條曬干收;臨食時,熱湯泡透,炒食聽用?!?/p>
上述馮應(yīng)京《月令廣義》卷十六《九月令·授時》之“藏諸菜法”,卷十八《十月令·授時》“腌咸菜”及“水淹蘿卜”,實際講的就是泡菜腌漬法和老泡菜的再處理及其吃法。這種腌菜法又見諸清代嘉興人顧仲撰《養(yǎng)小錄》一書,《養(yǎng)小錄》卷之中《蔬之屬·腌菜法》:
“白菜一百斤,曬干,勿見水,抖去泥,去敗葉。先用鹽二斤,迭入缸,腌三四日,就鹵內(nèi)洗凈。加鹽,層層迭入罐內(nèi),約用鹽三斤。澆以河水,封好,可長久(臘月作)。
“冬月白菜,削去根,去敗葉,洗凈掛干。每十斤鹽十兩。用甘草數(shù)根,先放甕內(nèi)。將鹽撒入菜了,內(nèi)(同納)排迭甕中。入蒔蘿少許(椒末亦可)。以手按實。及半甕,再入甘草數(shù)根,將菜裝滿,用石壓面。三日后取菜,搬迭別器內(nèi)(器須潔凈,忌生水),將原鹵澆入。候七日,依前法搬迭,迭實。用新汲水加入,仍用石壓。味美而脆。至春間食不盡者,煮,曬干收貯。夏月溫水浸過,壓去水,香油拌勻,入瓷碗,飯鍋蒸熟,味尤佳。”
這里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泡菜甕(壇)中要加甘草數(shù)根?據(jù)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卷十二《草之一·甘草》載:“甘草味甘,大緩諸火”,“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調(diào)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币虼耍莶藟屑訋赘什?,不但能調(diào)鹽水之味,而且能解“飲饌中毒”[7]。
從先秦的菜菹到明、清的腌菜,其原理相同,做法也大同小異,具有明顯的集體性、類型性和模式性。像這類與廣大民眾生活密切相關(guān),人人喜歡吃,大家都會做,世代傳承,普遍播布,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生活方式重要組成部分的食品,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就不是一類民間技藝所能涵蓋得下的,而應(yīng)按民間風(fēng)俗對待。因為它是一種集體傳承、社會群體傳承,而不是手工藝人一個階層的個體或家族或師徒傳承的問題。
清代,南北方都盛行吃鹽菜、腌菜和泡菜,特別在蔬菜淡季更是成了頓頓離不開的下飯菜。
明、清時代北方流行用大白菜做腌菜。
明陸容撰《菽園雜記》卷六:“菘菜,北方種之。初年半為蕪菁,二年菘種都絕。蕪菁,南方種之亦然。蓋菘之不生北土,猶橘之變于淮北也。此說見《蘇州志》。按菘菜即白菜,今京師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其名箭干(桿)者,不亞蘇州所產(chǎn)。聞之長老云:永樂間,南方花木蔬菜,種之皆不發(fā)生,發(fā)生者亦不盛。近來南方蔬菜,無一不有,非復(fù)昔時矣。”
清乾隆時人謝墉撰《食味雜詠·北味·酸菜》注云:“寒月取鹽菜入缸,去汁,入沸湯瀹之,勿太熟,即以所瀹湯浸之,浹旬(十天)而酸,與南中作黃齏法略同,而北方黃芽白菜肥美,及成酸菜,韻味絕勝,入之羊羹,尤妙?!?/p>
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十二月·大白菜》:“大白菜者,乃鹽腌白菜也。凡送粥之家,必以此為副。菜之美惡,可卜其家之盛衰。按《廣群芳譜》:白菜一名菘,北方多入窖內(nèi),不見風(fēng)日。長出苗葉,皆嫩黃色,脆美無比,謂之黃芽,乃白菜別種。今之食者,惟分皮之與心,無所謂別種也?!?/p>
清潘榮陛《帝京歲時記·九月·腌菜》:“霜降后腌菜,除瓜茄、芹芥、蘿卜、擘藍(lán)、箭干白、春不老之外,有白菘菜者,名黃芽菜,乃都門之極品,鮮美不滅富陽冬筍。又出安肅者,每棵重至數(shù)十斤,為安肅黃芽菜,更佳。”
清闕名《燕京雜記》:“京師蔬菜甚賤,惟來自南方者貴耳。生姜、荸薺、冬筍之屬,非燕地所產(chǎn),故價踰珍錯。至如菠菜、白菜,數(shù)錢即可滿筐。煮白菜者僅取其心而棄甲于外,每逢冬季,狼藉道上,乞丐猶不拾。”“以鹽灑白菜上壓之,謂之腌白菜,逾數(shù)日可食,色如象牙,爽若哀梨?!?/p>
南方腌菜的習(xí)俗,可以蘇州為代表。
清嘉慶年間人顧祿撰《清嘉錄》卷十《十月·鹽菜》:“比戶鹽藏菘菜于缸甕,為御冬之旨蓄,皆去其心,呼為藏菜,亦曰鹽菜。有經(jīng)水滴而淡者,名曰水菜?;蛞运ブ诵?,刳菔蘡(蘿卜和蘿卜纓)為條,兩者各寸斷,鹽拌酒漬入瓶,倒埋灰窖,過冬不壞,俗名春不老。孫晉灝《鹽菜》詩云:‘寒菘秀晚色,油油一畦綠。殘年咬菜根,嗜此亦稱酷。所少園官送,絕喜野人劚。壓肩一擔(dān)霜,百錢買十束。結(jié)繩戾嚴(yán)風(fēng),攤檐暴晴旭。飛白撒晶鹽,殺青斷蒼玉。但覺兩眼饞,那顧雙手瘃。酸醬醡中滴,醯雞甕中浴。每飯飽黃虀,鐺焦就廚綠。誰信苜蓿盤,至味等菽粟。旨蓄在室中,御冬亦已足?!植淘啤秴菤Q》云:‘晶鹽透漬打霜菘,瓶甕分裝足御冬。寒溜滴殘成雋味,解酲留待酒闌供?!福骸赌鲜贰そ趥鳌罚骸瞬皇承?,以其有生意也,惟食老葉而已?!L、元、吳《志》皆載:‘藏菜即箭稈菜,經(jīng)霜煮食甚美。秋種肥白而長,冬日腌藏,以備歲需?!短K州賦》注:‘吳下,比物鹽虀,為御冬之旨蓄?!瘏锹啤督l(xiāng)節(jié)物詞》小序云:‘杭俗,腌菜,例以冬至開缸,先祀而后食,故居節(jié)物之一?!娫疲骸畢躯}勻灑密加封,甕底春回菜甲(菜莢,謂菜初生之葉)松。碎剪冰條付殘齒,貧家一樣過肥冬。’《禮記·內(nèi)則》:‘屑桂與姜,以灑諸上而鹽之?!瘏钦Z謂以鹺腌物曰鹽。桂未谷《札樸》謂‘鹽藏魚菜曰腌’,義異?!?/p>
日本學(xué)者青木正兒著《華國風(fēng)味·腌菜譜》:“腌白菜中有名的大概是北京的‘泡菜’。因為白菜浸泡在放入燒酒的鹽水里,雪白雪白的白菜配上通紅通紅的胡椒,真有點兒像京都‘千枚漬’(蕪菁片)的感覺,味道之優(yōu)雅,也非常相似,既適合飯,也適合酒,風(fēng)味絕佳,大概是北京第一腌菜?!盵8]
“泡菜”一詞始見于清代四川華陽縣才女曾懿撰寫的《中饋錄》第十七節(jié)“制泡鹽菜法”,其文曰:“泡鹽菜法,定要覆水壇。此壇有一外沿如暖帽式,四周內(nèi)可盛水;壇口覆一蓋,浸于水中,實空氣不得入內(nèi),則所泡之菜不得壞矣。泡菜之水,用花椒和鹽煮沸,加燒酒少許。凡各種蔬菜均宜,尤以豇豆、青紅椒為美,且可經(jīng)久。然必須將菜曬干,方可泡入。如有霉花,加燒酒少許。每加菜必加鹽少許,并加酒,方不變酸。壇沿外水須隔日一換,勿令其干。若依法經(jīng)營,愈久愈美也?!?/p>
曾懿,女,字伯淵,又字朗秋。四川華陽縣(今四川雙流縣和成都市一部分)人。生卒年不詳(或云生于清咸豐二年)。其父曾詠,《清史稿》有傳,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進(jìn)士,做過江西吉安知府。母左錫嘉,江蘇湖陽人,知書能文。曾懿的丈夫袁學(xué)昌(號幼安),光緒五年(1879年)舉人。做過安徽全椒縣知縣,湖南提法使(即按察使)。據(jù)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192曾懿小傳云:“伯淵善詩詞,工書畫。書專篆隸,畫專山水。并以丹青運于絲繡,精細(xì)入微。歸幼安提法,同好金石,蒐集漢隸各碑,昕夕校勘,書法益進(jìn)。詩詞外,著有《醫(yī)學(xué)篇》《女學(xué)篇》《中饋錄》,俱有裨實用?!盵9]曾懿生活的時代為清道光(公元1821—1850年)至光緒(公元1875—1908年)這段時間?!吨叙佷洝烦蓵甏鷳?yīng)該在咸豐、同治、光緒三朝之間,而以光緒年間成書可能性最大。
光緒年間,泡菜一詞,已很流行。據(jù)吳永口述、劉治襄筆記《庚子西狩叢談》記光緒二十六年(即舊歷庚子年,公元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帝被迫出逃。懷來縣知縣吳永晚年回憶他當(dāng)年七月二十二日在懷來迎駕時的情況:
“西關(guān)有行臺一所,本為大員往來過境公館,即預(yù)備于此為行宮。連夜糊壁粘聯(lián),懸燈結(jié)彩,掃除陳設(shè),粗有可觀。一面飛請本城官紳籌商一切,因請諸紳傳諭居民商肆相與協(xié)力為助。諸紳突聞駕至,皆相顧錯愕,不敢發(fā)一語,予好慰之曰:‘無庸!第囑本城居民,將存貯食料,出其二分之一,多制備食物。米飯、蒸饃、烙餅、稀粥等事,多多益善,或能佐以蔬干鹽菜尤佳。所需價額,將來均由縣負(fù)責(zé)償給,決不相累?!瘎t皆哄然應(yīng)曰:‘如此易辦,決當(dāng)遵命。’
“正欲出署,忽報王中堂到。予出至大堂,見有單套騾車一輛,甫在堂上停歇,就近詢問,知為大軍機(jī)王公文韶,與其公子稚夔京卿,同坐而來,因當(dāng)時不及隨駕,今日始行趕上。予即趨前迎候,謂:‘中堂公館,業(yè)已預(yù)備!’曰:‘予困疲已甚,即擬借爾署中安息,不愿他往矣!’予曰:‘署中恐太逼仄,奈何!’曰:‘不拘何地,但有房一間,一幾一榻足矣!’予不得已,即騰出簽押房對面南房三間,請其遷入。復(fù)親過房中,照看一周。王公饑甚,急索食。署中廚夫俱四出供役,予嫂自入廚房炊飯,煎雞卵數(shù)枚,及泡菜等二三味,草草供饋。盛飯一竹籃,蓋食器亦罄矣。王公父子,食之至甘。食竟,即就榻安息?!?/p>
清末民初人徐凌霄著《舊都百話》:“泡菜即是腌菜之變相,近十余年,此味在舊都暢行,南飯館及南味攤子(賣各種熏魚臘腸等肴者),均照例備泡菜。其法以缸置酒、鹽、青水,而以白菜、蘿卜、辣椒、薜荔,以及一切蔬類浸入,(最完備者可有四十四樣之多,紅綠黃白,形形色色,浸于白水中,最為美觀),越一兩日,便可取食,因日子太多,酵太重,味必酸澀也。”[10]
以上史料反映出在清代米飯、蒸饃、烙餅、稀粥佐以蔬干鹽菜和泡菜的膳食搭配,已成了下自市井百姓,上至王公大臣的共同生活方式。
曾懿撰寫的《中饋錄》第十七節(jié)“制泡鹽菜法”,是典型的四川泡菜做法,一直傳承至今,家家都有泡菜壇,上點年紀(jì)的人幾乎個個都會泡菜手藝。四川泡菜和咸菜的花色品種繁多,清宣統(tǒng)二年,簡陽人傅崇矩編撰成書的《成都通覽》專門辟《成都之咸菜》一節(jié),其題注曰:“用鹽水加酒泡成,家家均有。”所列成都咸菜品種有:“魚辣子、泡大海椒、泡藠頭、泡蒜、泡蘿卜、泡地瓜、泡藕、泡茄子、泡黃瓜、泡青菜、鹽白菜、泡芹菜、泡蘿卜纓、泡苦瓜、泡蓮花白、泡刀豆、泡姜、甜大頭菜、泡蒜苔、泡萵筍、泡芋頭、泡李子、泡筍子、筍干、萵筍干、豆干、醬白菜、酸鹽菜、蘿卜干、伏瓜皮、伏鹽菜、伏豇豆、伏大頭菜、伏蒜苔、鲊海椒、辣子醬、胡豆辦、豆豉、豆腐干、豆腐乳、醋泡大頭菜、咸大頭菜、醬瓜、醬萵筍、醬蘿卜、伏芋荷桿、冬菜、臘菜、沖菜、大頭菜絲?!?/p>
以上共計50個品名,其中“用鹽水加酒泡成”的泡菜22種,其余干制、鹽腌、醬腌、糖漬、醋泡、糟制、米粉鲊的雜菜也均屬于中國古代菜菹的所包含的內(nèi)容,通名之曰“成都咸菜”。
不但成都人家家有咸菜(泡菜),人人吃咸菜(泡菜)。從清代、民國和現(xiàn)代新方志的記載中,可看出咸菜(泡菜)不但世代傳承,蔚然成風(fēng),而且形成了中國人民勤儉節(jié)約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下面就以四川為例:
清咸豐元年刻本《閬中縣志》記閬中生活民俗:“飲食儉約,晨惟啜粥啖齏,即素封之家亦不過于粥內(nèi)以面條和之,偶作干餅、煮餛飩,便稱佳品,非午不米飯也。”“晨惟啜粥啖齏”,就是我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早餐喝稀飯吃泡菜。
民國11年鉛印本《南江縣志》:“窶人(即窮人)多食雜糧、芋薯,取足度日;即稍裕之家,亦不過米飯、園蔬,佐以咸菜,常食肉者蓋鮮?!?/p>
民國16年重印本《廣安州新志》記生活民俗:“飲食之節(jié),舊以淡泊成風(fēng)?!耖g朝饔、夕飧,中有晌午一飯,是曰三餐。午飲曰過午,夜飲曰消夜。佐食只山肴野簌,甕齏鹽豉而已。酒,惟米酒常設(shè),無貧無富,日用略同。獨鄉(xiāng)風(fēng)最尚午茶,以餉農(nóng)苦工作,或果餌、鹽菜、菽豆,曰‘中點’。名其候,曰‘茶時’?!?/p>
1983年鉛印本《武陽鎮(zhèn)志》記新津縣武陽鎮(zhèn)生活民俗:“泡菜:以鹽水浸泡各季蔬菜,價廉味鮮,一般群眾皆喜歡吃。所泡蔬菜有紅皮蘿卜、豇豆、紅海椒、蓮花白、蒜、藠頭、萵筍……”
在社會主義新時代,人民生活富裕了。盡管吃肉為“打牙祭”的說法已成老年人的歷史回憶,但在滿桌山珍海味,個個吃得嘴角流油的新一代食客口中,“拿點泡菜來”的叫聲仍然不絕于耳!食泡菜、做泡菜的風(fēng)俗不但未瀕危,而且愈益受到青睞!
說起泡菜,我們自然會想到2013年韓國越冬泡菜文化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事情。
《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列傳》載,漢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定朝鮮為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睒防丝ぶ嗡诔r縣(今平壤大同江南岸),管轄朝鮮半島西北部。1935年到1937年,在今朝鮮首都平壤附近,發(fā)現(xiàn)了樂浪郡城遺址和大約2 000余座漢墓。在該遺跡中出土的漆器十分精美,史稱“樂浪漆器”。
傳說,韓國泡菜是在漢朝(公元前202—公元220年)時期經(jīng)由朝鮮半島北部的樂浪郡傳到韓國去的,至今尚無確鑿史料證明。在韓國的文獻(xiàn)中,高麗時期文人李奎報撰寫的詩文集《東國李相國集·家圃六詠》(公元1241年)里,有“得醬尤宜三夏食,漬鹽堪備九冬支”詩句。九冬:指冬季三月九十天。“九冬”一詞,見于唐徐堅等著《初學(xué)記》卷三引梁元帝《纂要》:“冬曰玄英,亦曰安寧,亦曰玄冬、三冬、九冬?!庇糜诙钧}漬的鹽,可能就是指腌漬泡菜。韓國學(xué)者推測,當(dāng)時的泡菜是用鹽腌漬的白泡菜(即沒有調(diào)和辣椒醬的腌白菜)和水分充盈的蘿卜水泡菜。
朝鮮半島上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叫朝鮮王朝(公元1392—1910年),也稱李氏朝鮮、李氏王朝,簡稱李朝。朝鮮王朝晚期,出現(xiàn)了兩本風(fēng)俗志,一是柳得恭撰《京都雜志》,二是洪錫謨《東國歲時記》。這兩本韓國風(fēng)俗志記載了“雜菹”和“冬菹”(越冬泡菜)的做法及吃法。[韓]韓柳得恭撰《京都雜志》:“雜菹:煮鹽汁候清,蘿卜、菘、蒜、番椒、螺、鰒、石首魚,用陶甕和淹,經(jīng)冬辛烈?!盵韓]洪錫謨《東國歲時記》十月:“都俗,以蔓菁、菘、蒜、椒、鹽,沉菹于陶甕。夏醬冬菹,即人家一年之大計也?!笔辉拢骸坝檬w麥面,沈菁菹、菘菹,和豬肉,名曰冷面。”十二月:“取蔓菁根小者作菹,冬曰冬沉?!薄坝梦r鹽汁候清,沉蔓菁、菘、蒜、姜、椒、青角、鰒、螺、石花、石首魚、鹽作雜菹,儲陶甕,和淹經(jīng)冬,辛烈可食。又以蔓菁、菘、芹、姜、椒,沉醬菹食之?!?/p>
由這兩段史料所載,可見“韓國泡菜”在14世紀(jì)至20世紀(jì)原名叫“雜菹”(各種蔬菜魚肉菹)、“冬菹”(越冬的菹)、“醬菹”(醬腌的菹),“泡菜”一詞出現(xiàn)于韓國也是近代才有的事。四川人所謂的泡菜,韓國人叫“水泡菜”??偠灾绊n國泡菜”是朝鮮半島一種以蔬菜為主要原料,各種水果、海鮮及肉料、添加魚露為配料的發(fā)酵食品,這同中國先秦時秦漢魏晉南北朝時的“菹”是基本相同的。韓國泡菜五味俱全,可佐飯,可佐酒,易消化,爽胃口,既能提供充足的營養(yǎng),又能預(yù)防動脈硬化,降低膽固醇,消除多余脂肪等多種疾病,泡菜代表著韓國烹調(diào)文化。由于韓國所處地理位置冬季寒冷、漫長,不長果蔬,所以韓國人用鹽來腌制蔬菜以備過冬。到了16世紀(jì),傳進(jìn)的辣椒被廣泛用于腌制泡菜,特別是辣白菜(菘)和蘿卜為常見的韓國泡菜。其實韓國泡菜取材十分廣泛,舉凡家蔬野菜,甚至新鮮人參、桔梗這些藥材均可做泡菜。
2013年3月,韓國政府正式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提出了關(guān)于“泡菜及越冬泡菜文化”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申請,同年12月5日,“韓國越冬泡菜文化”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此前11月,韓國國內(nèi)有媒體提前報道稱韓國泡菜已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對此,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給予了否定,并表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指各種以非物質(zhì)形態(tài)存在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guān)、世代相承的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形式,比如口頭傳統(tǒng)、傳統(tǒng)表演藝術(shù)、民俗活動和禮儀與節(jié)慶等,而泡菜則是一種具體的食物,截至目前還沒有任何具體的食物被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名錄中。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提醒韓國政府稱:“錯誤的消息可能會被商業(yè)利用?!盵11]
從韓國泡菜申遺的風(fēng)波中,我們可以得到如下啟示:
第一,韓國泡菜實質(zhì)是指辣椒和大蒜等多種香料腌制的菜菹(鹽水泡菜僅其中一種),其中辣白菜特別有名。韓國越冬泡菜文化是指腌制泡菜時舉行的民俗活動。在韓國,冬天來臨之前,鄰里之間就會聚集在一起腌制過冬的泡菜,這成為韓國冬天的一道風(fēng)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是以韓國越冬泡菜民俗文化為由,批準(zhǔn)韓國泡菜民俗入選聯(lián)合國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而不是以韓國泡菜及其制作技藝著眼評選的。
第二,像韓國越冬泡菜制作這種全民的民俗活動,如果僅從技藝角度評選,在當(dāng)今這種商業(yè)社會很用容易被泡菜制造商利用。如果商家申報成功非遺名錄,真正的泡菜民俗文化是得不到保護(hù)的。泡菜開發(fā)商的商貿(mào)活動,無助于社區(qū)泡菜生活民俗的傳承和實踐。商家在,這個項目存在,商家破產(chǎn),這個項目就消失。廣大民間腌制越冬泡菜的民俗活動雖依然存在,人民卻沒有從非遺保護(hù)的政策措施中獲益。我國首批國家級非遺名錄傳統(tǒng)手工技藝類廣東“涼茶”,一開始便錯誤地評了“王老吉”涼茶商家品牌,而忽視了民間的大碗涼茶,就是一個沉痛的教訓(xùn)。后來,雖然改正了,但把廣東“涼茶”這種飲食習(xí)俗放在“手工技藝類”,仍未擺脫不倫不類的尷尬境地。
第三,如果把泡菜當(dāng)成民俗活動保護(hù),就不能把泡菜商或變相把泡菜商人所在的開發(fā)區(qū)作為保護(hù)單位,因為開發(fā)商的經(jīng)營活動或政府開發(fā)區(qū)的運作不是民俗活動。在泡菜及類似涉及一個民族生活方式的飲食文化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評選上,我們均要站在人民的立場想問題、看問題,必須出以公心,必須堅持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h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公約》的評審標(biāo)準(zhǔn),必須慎重從事!“假作真時真亦假”,此風(fēng)一開,相互攀比,勢必會給非遺保護(hù)工作造成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