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美國的“衰落”

谷李軍

最近幾年常聽到關于美國 “衰落 ”的說法。

從我出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中，中美兩國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的 “翻天覆地 ”是顯而易見的，機場、大樓、高速公路、高鐵、航母 ……不一而足。變化之景觀琳瑯滿目，變化之速度讓人目不暇接。當年國內(nèi)還在講鐵路建設的 “八橫八縱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高鐵的 “八橫八縱 ”了。在我出生城市的舊居，現(xiàn)在除了公交車站的名字還和從前一樣，其余的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過去的影子。

美國呢？美國也在變，而且也是翻天覆地的變，但是這些變化你卻很難看得到。三十年前華盛頓是什么樣，現(xiàn)在基本還是那個樣子。三十年前紐約什么樣，現(xiàn)在也還是那個樣子。除了城市周邊因為人口的增長而蓋起了很多新的社區(qū)和城市內(nèi)部因為 “紳士化 ”而導致的某些翻新以外，美國三十年以前什么樣，現(xiàn)在大體上還是那個樣子。而且，由于美國城市建造遠比中國早，經(jīng)過三十年的風風雨雨，美國的高樓大廈、高速公路、城市街道和大型機場等基礎設施顯得更為陳舊。那些初次來美國訪問的人，腦中帶著中國新興城市的印象，總覺得美國是一個很破敗的地方。

那么，美國 “翻天覆地 ”的變化在哪里呢？這些變化用下面這幾個詞就可以概括：微軟、谷歌、蘋果、臉書、油管、推特、安卓、亞馬遜、貝寶支付 ……也是不一而足。這些東西沒有高樓、高鐵那樣明顯和令人震撼，但它們深入到人們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主導著人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使它們起了顛覆性的變化。走在中美兩國的大街上，中國變化給人帶來的是視覺上的震撼；走在美國的大街上，你感受不到什么變化。只有當你開始做事和通信的時候，才會真正體會到美國這三十年給自己乃至世界所帶來的變化。

換句話講，美國這個翻天覆地的變化是無形的，但更富有實質(zhì)性。你不用去做什么研究，就看上面這兩個變化的具體內(nèi)容，就會明白為什么中興昨天還是一個世界一流的公司，今天就會被人一劍封喉。

上面這些還僅僅是談到了變化的表象，如果你再注意一下主導美國這些變化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更深刻的東西。微軟、蘋果、谷歌、臉書、油管這些主導我們時代潮流的公司創(chuàng)始人在創(chuàng)建這些公司時，最小的二十歲，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八歲，他們之中有兩個是大學肄業(yè)生，三個是大學在校生，一個是移民。我列舉這些的目的是想說明中美兩國變化的深層區(qū)別。美國的變化更多地源于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體制的靈活性，而中國的變化是以舉國之力，在犧牲了幾代人的健康與環(huán)境的基礎上，以高能耗、高浪費、高腐敗、高污染的 “四高 ”模式建立起來的。任何一個發(fā)展都有數(shù)量、質(zhì)量和代價這三個部分。中美這三十年的變化，誰的數(shù)量大，誰的質(zhì)量高，誰的代價小，我想讀者都不難通過自己生活中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給出自己的答案。

所以，如果用我們平常所理解的 “衰落 ”一詞，那美國從來就沒有衰落過。非但如此，美國的真正國力在最近這三十年中反而得到了實質(zhì)上的提升?！袄鋺?zhàn) ”以后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就是這個提升的客觀見證。而這些都與最近這三十年美國的變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對此，國人必須要有充分的認識。

但是，從更深一層的角度來講，美國又的確在衰落，其并非體現(xiàn)在美國的樓蓋少了或 GDP滑落了，而首先體現(xiàn)在美國公德 （civic virtue）的墮落。很多讀者可能對此非常不以為然，覺得公德這樣的小事與一個國家的興衰不在一個層次上，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殊不知，公德這個概念本身既是對自我的一種超越，也是對自我的一種自律。說公德是對自我的超越是因為這個概念的本質(zhì)就是承認在自己的個人和家庭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別的、不同的領域，自己走出家門以后不是處于一種真空和為所欲為的狀態(tài)，而是進入了這個無形的領域。公德這個概念就是對這個超越了自我和家庭的領域的認同與支持。說它又是一種自律是因為公德是對自我的沖動、欲望和利益的一種約束，而這種約束又是不完全依賴法律的。世界上沒有什么法律能夠界定一個人在公共場合吵嚷到什么程度就算大聲喧嘩了。因此，公德的自律意味著個人必須做出獨立于法律強制性的自我判斷，并以此為基石來照顧和尊重他人利益。因此，一個國家的公德水平是一個晴雨計，它的現(xiàn)狀能夠讓人看到許多深層的東西。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中國過去三十年中最積極的變化并不在于它的 GDP上升了多少，而在于 “公德 ”這一概念在當下中國的年輕人當中獲得廣泛認同。

美國衰落的表層體現(xiàn)正好是在公德方面。對于一個長期在美國生活的人，縱觀過去的三十年，美國公德的墮落是顯而易見的。這個墮落首先體現(xiàn)在對公共秩序的踐踏上，在公共場合，譬如社區(qū)乃至學校里，喧嘩、爭吵、辱罵乃至斗毆和重大槍擊案件都超過以往的數(shù)量。在這個地方特別要注意的是，美國公德的墮落有其特殊的一面，而正確了解到這種特殊性正是了解美國深層衰落的重要線索。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美國社會關于公德的問題主要都是與種族對立及性別沖突相關的?，F(xiàn)在的美國一旦觸及這樣的問題幾乎沒有任何進行理性討論的可能性，代之而來的是爭吵、辱罵乃至暴力。與很多國家的種族和性別壓迫不同，美國的問題不是來自上面的獨裁政府，而是來自基層，譬如極端種族、女權、性取向、擁槍以及墮胎等方面的組織和運動。這些群體與運動的特點就是它們都覺得自己是美國體制的受害者。極端種族主義組織，無論是白人、黑人還是其他族裔，都認為自己的族裔受到了打壓；極端性別和性取向組織認為其他性別和性取向者都是壓迫者；圍繞著槍支問題，無論是擁槍還是反擁槍，都認為現(xiàn)行體制是保護對方而打壓自己的。結(jié)果就是每一個組織和運動都認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是天使，對方永遠是錯誤的，是惡魔；自己對社會只有權利，社會對自己只有責任和義務。這種思維導致的危機就是各方各派都不認同美國的現(xiàn)行體制，它們之間的各式各樣的合縱連橫將美國社會和個人以各種形式割裂開來。一個激進的黑人女性可以今天站在族群的角度攻擊白人，明天站在性別的角度與白人女性一起攻擊黑人男性，后天又可以站在反擁槍的立場上聯(lián)合所有激進自由派來反對所有的激進保守派。這些導致的一個可怕后果就是在美國這樣一個民主的政體里你看不出到底誰是多數(shù)，甚至有沒有一個多數(shù)。一個沒有穩(wěn)定的、多數(shù)人意志的民主政體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體制，因為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多數(shù)就不會有一個穩(wěn)定的主流意志，而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主流意志就不可能有一個穩(wěn)定的共識，沒有一個穩(wěn)定共識就不會有一個對國家長遠利益的穩(wěn)定思考。民主就會變成一個極易走向自私、狹隘而又極端短視的政體。美國目前政策朝令夕改，條約今簽明毀，都是美國政治被少數(shù)極端派別把持，整個國家走向自私和短視的明證。

因此，美國目前的衰落不是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國力下降，被人超越或遭人分割。美國真正的衰落是某種來自基層的、自下而上的腐爛。這種來自基層的腐爛正在美國到處擴張，影響到美國社會的很多方面?，F(xiàn)在假如打開美國的電視或閱讀報紙上的新聞，雖然也有對國家大事的討論，但鋪天蓋地而來的報道都是各種派別之間近于荒唐的內(nèi)斗。由于各種派別繁多，涉及的話題太廣，談論政治本身都成了一個雷區(qū)。因談論政治而導致家庭分裂和朋友反目的事件屢見不鮮，以致 “聚會期間不談政治 ”成了大多數(shù)人遵守的不成文規(guī)則。在敏感問題上，“噤聲 ”成了美國社會中一個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這個集體噤聲又反過來導致了誰發(fā)聲誰就能馬上控制公眾輿論的局面，從而使公共對話和討論（civic discourse）兩極分化，討論的內(nèi)容極為狹隘，質(zhì)量極度惡化。在中國建高鐵、造飛機、架大橋、飛太空的時候，美國民眾在急著游行、示威，美國的媒體在忙著辯論人的性別究竟是兩個、十個，還是六十三個，哪個性別可以用什么樣的廁所。

但美國衰落最深層的體現(xiàn)還不在這些，而是在美國的高校。由于上述極端少數(shù)派別掀起的狂瀾，美國高校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來保護自己，以免被卷入各種昂貴的法律糾紛。由此而來的是行政機構的急劇擴張，學校的辦學負擔不斷加重。比如著名的耶魯大學在過去的十年中，教員下降了百分之四 ，行政機構反而擴張了百分之二十五。課堂上無論是教授上課還是學生討論，一些敏感詞都不能碰，敏感的話題當然最好不要提。很多對人類思想發(fā)展具有深刻意義的主題都被扣上種族主義和反女性主義的帽子，一帶而過。學校的課堂常常不是探索真理的地方，而是靜坐抗議，或一個性別反抗另一個性別的戰(zhàn)場。二○一七年美國著名的伯克利大學因為邀請了一個右翼分子去學校演講，導致左翼學生聯(lián)盟的抗議，引發(fā)打砸燒的暴亂。同樣在二 ○一七年，著名的明德學院（Middleburry College）邀請了美國右翼思想庫企業(yè)協(xié)會的學者來校進行演講辯論，遭到學生的抗議，演講根本無法開始。一位學校的左派女教師陪同這位學者撤離學校時，竟遭到學生的圍攻。這位教師被揪發(fā)、推搡，直至頸部受傷而導致腦震蕩。

由于大家都不敢觸動敏感問題，美國的課堂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種族和性取向不斷多元化的同時，美國的思維卻在走向具有專制特點的單一化。

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對國家的興衰有著實質(zhì)性的影響，這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推理，我們只要看看中國的 “文革 ”就會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如果說美國公德的墮落是美國衰落的表象，那么美國高校發(fā)生的各種事件則是美國當今衰落的深層體現(xiàn)，也將會是美國今后衰落的直接導因。

美國的 “衰落 ”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現(xiàn)象。從某些方面來看，這個衰落是無形的；從另一些方面看，這個衰落又是存在的、真實的。這種似乎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國的制度，也就是說，美國體制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延緩了美國國力的衰落。這個特性就是美國的體制使得政治與其他領域相對隔離，這種隔離讓美國的政治不是那么直接地影響到科技開發(fā)和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社會上的亂象對各個公司雖然有不少影響，但相對其他政體來講，還是比較少、比較間接的。那些不希望卷入這些所謂亂象的人們，還是可以找到很多塊凈土，在那里研究和發(fā)明自己的東西。這個政治與科技、經(jīng)濟的相對分離使得科技與經(jīng)濟能夠更加從容地遵循自己的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所以，美國的衰落是深層的、真實的，但其帶來的沖擊又是相對輕微的，過程是相對緩慢的。因此，那些鼓吹美國衰落，妄言中國即將趕超美國的人，不是不了解美國的真實情況，就是在不負責任地忽悠國人。美國自己內(nèi)部的活力和體制的靈活將使美國在可見的將來仍然能夠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

如果美國當代的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把社會上那些種族割裂、性別對立、政治惡斗、公德墮落、思維單一的亂象進一步帶進公司企業(yè)，擾亂了它們的發(fā)展，而這一代年輕人的下一代又繼續(xù)進一步朝這個方向走下去，那將是對美國立國之本的思維多樣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根本性和致命性的打擊。只有到那個時候，我們才有可能看到美國整體上的、真正意義上的國力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