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祥
今年的七夕,乃是慈母去世六十三周年,慈父去世十八周年,是我特別紀(jì)念的日子。
1955年七夕前母親辭世,年僅三十八歲,正當(dāng)人生最美好的季節(jié)。
解放前母親飽受戰(zhàn)亂和水患之苦,也深陷大家庭矛盾的困惑和糾結(jié),甚至還遭受父親伯母的一些不公虐待。解放后第二年,父親因故與母親攜我和弟弟從大家庭中分離出來,投奔到北大荒父親的姨父家。三年的北漂生活,使母親的身體飽受煎熬,疾病纏身,一犯“羊毛疔”(地方?。?,就滿炕翻滾嚎啕,因無醫(yī),父親恓恓惶惶得只好自己動手,用女人做活兒用的鋼針,也不知消毒、不知深淺,就盲然地在母親的胸口、肛門處胡亂剜挑,直到有許多毛茸茸的絲狀物不斷被從中剜出,母親才漸漸停止呼叫??晌沂冀K也弄不明白那絲狀物是啥。
1953年,我們從黑龍江省訥河縣遷回遼寧盤山老家,第三年母親就病故,從患病到病逝僅半年時間,折磨得母親面色清癯、骨瘦如柴。其間,找鄉(xiāng)醫(yī)看過不頂用,找巫婆跳過大神,可把母親害苦了。離縣城醫(yī)院雖只三十幾華里,可又沒錢看。我至今也不曉得是什么病魔就那么輕易奪走母親年輕的性命,是胃癌嗎?也許是胃潰瘍,因母親經(jīng)常說心口疼,一疼就喝面啟子(也叫蘇打)。當(dāng)時,我雖年僅十四歲,可清晰記得母親從炕上抬到地下時還沒有咽氣,兩眼全睜著,最后受人指使,父親忍痛用扁擔(dān)加鐵鏵硬壓斷氣,母親才慢慢合上眼睛。
其實(shí),母親在臨終前半個月,在過一條小河時,魂就被河神給奪走了。因母親特別想姥姥,一天父親就套上馬車?yán)赣H、我和弟弟去了離我家二十華里的姥姥家,住了有十幾天?;貋頃r因河漲水,我們從姥姥家?guī)弦粡堬堊?,車到河岸,父親先下車試一下水深。最后選擇最淺的地方,姥姥抱著母親坐在飯桌上,我和弟弟坐在車架上,就這樣誰身上也沒濕著,安全過了河??缮狭税?,母親就長出了一口氣,從這以后精神和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周后即溘然離去。
母親很不甘心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六十年如一日,我念母情結(jié)深重,她雖一生沒留下一張小照,可她的音容笑貌深深鐫于我心的底片上,慈祥而親切:一米五多的個頭,三寸金足,頭頂盤著一個大疙瘩鬏,鬏上還插有一根銀簪。瓜子形的臉上嵌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走路和說話輕聲慢語。母親很注重穿著打扮,尤其逢年過節(jié)或串門走親時,簪子經(jīng)常別上絹?zhàn)龅念愃泼倒搴退N薇之類的飾物。求人用細(xì)棉線絞過的細(xì)皮嫩肉的臉上,經(jīng)常涂抹一層薄薄、淡淡、白里透紅的胭脂。盡管沒什么好穿的,可抿腰和帶大襟的粗布衣褲,也頗大方得體,素潔美麗。北方寒冷的冬夜,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與父親披被一起打麻繩、納鞋底和縫補(bǔ)衣衫,以至有時相互挑逗嬉鬧的情形,經(jīng)常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噼啪亂響的燈花也常使他們的臉和眼釋放出一點(diǎn)點(diǎn)光澤來。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是一個藍(lán)粗布且千瘡百孔的針線包,里面裝有至今還帶有我體溫的一些各色的絲線、我用過的兜兜和曾經(jīng)捆綁過我的帶掐子。帶掐子曾經(jīng)用過了三代人,我的三個兒女和他們的下一代都是用它捆大的。帶掐子和針線包已成我家重要的歷史文物,亦是幾代人感情的紐帶。千絲萬縷的彩線,雖打著許多怎么也解不開的疙瘩,可那正是我家四代人的同心結(jié)呀!
為祝福、悼念母親,每年過大年我們都提前備好一些燒紙和冥錢,除夕夜由哲兒找個安全的路口為其點(diǎn)燃一盞燈,以提攜母親在那邊繼續(xù)走好。母親的墳原在老家本家的一塊墳群里,1970年我攜六歲的女兒回老家省親時,聽說不久旱地要改做水田,我索性將母親的遺骨從墳里一塊一塊地挖出來,又一塊一塊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草袋,就地深埋。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我已竭盡所能,因我是從長白山出差路經(jīng)老家探望母親的,實(shí)屬偶然,措手不及。但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懺悔不已。久居紅松的故鄉(xiāng),母親居然連一只簡陋的木箱都享受不到。俗話說:母子連心?,F(xiàn)在真不知母親的遺骨在哪里。但我想無論在哪,母親的骨氣依存。與天氣地氣共存,與我的心氣共存。
母親比父親大一歲,他們屬“姐弟戀”的那種。母親離世的第三年,父親四十歲時離開盤山老家,參加了祖國的新線鐵路建設(shè)。從大興安嶺的牙林線到沈山線、豐沙復(fù)線和太焦線。遼寧盤錦的紅海灘、蘆葦蕩,大興安嶺的塔頭墩、樟子松,以及北京燕山的斜河溝澗、巍巍太行的黃坡土崖,都有父親用汗水種下的花朵和果實(shí)。2000年秋天父親在太原仙逝,骨灰一直存放在榆次殯儀館,每年清明我和哲兒都堅持為父親掃墓,但對母親就遺憾了。所以,自父親離世始,父親好心的弟弟妹妹曾多次從外地打來電話,囑我把父親的骨灰盒送回老家與母合葬,以讓他們多年漂泊的靈魂終歸有宿。其實(shí),父親生前也曾多次囑我,死后將骨灰送回老家,當(dāng)然亦是他臨終最后無法表達(dá)的遺囑了。因父親咽氣前我與哲兒在給他擦身穿衣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兩只眼角溢滿淚水。那淚水隱約地告訴我們,父親心里除有遺憾,也有說不出來的期盼。
因了諸多原因我很難了卻父親及其親人的夙愿,已不能將父的骨灰送回老家與母并骨合葬??勺尭改负陀H人們稍感慰藉的是: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前,我與哲兒一同回老家,在原深埋母親遺骨、剛剛解凍的稻田地里,硬是用手指摳出幾把土來帶回太原。那泥土的芬芳以及母親遺骨的幽香,讓我在稻田頭徘徊許久不肯離去。那土是父親當(dāng)年曾用汗水耕耘過、浸泡過的泥土;母親曾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哺育了六十年之久,蘊(yùn)藏母親精神元素的泥土!2008年9月4日慈父的忌日那天,我與哲兒將取回的母親的墓土,裝入兩只精致的玻璃器皿內(nèi),一瓶留家,一瓶送榆次殯儀館與父的骨灰盒存放一起。2013年,我在離家不遠(yuǎn)的太原西山黃坡烈士陵園購置一塊墓地,同時在父親的墓地前也為自己買了一塊,準(zhǔn)備將來與父母作伴,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站崗放哨。我想,人從哪里來,就該回到哪里去,盡量回歸到生命的原點(diǎn)。這年的清明節(jié),我們將父親的骨灰與母親的墓土,從榆次遷到太原合葬。從榆次往太原遷墳時正趕我術(shù)后出院第三天,實(shí)在力不從心,遷墳的一切事宜,都是哲兒一人按要求承擔(dān)并完成的:一手打著遮陽傘,一手抱著骨灰盒和盛有母親遺土的玻璃器皿等。這種罕見的遷墳氣場,可能創(chuàng)下太原遷墳史之最。在此謹(jǐn)向九泉之下的父母表示懺悔,千萬不要怪罪下來,雖沒按遷墳的相關(guān)規(guī)矩做得盡善盡美,可兒孫已傾全力盡孝了。我想父母能一如既往保佑我們平安的。不過,父母親借改革開放之光,最后終于去個好地方。能與革命烈士一山而倚、一園而居、一脈而系,倒使我們感到莫大慰藉,做夢都沒想到的榮耀?。?/p>
我想:無論哪種方式合葬,都是一種紀(jì)念,寄托一種哀思罷了。如果說人死后真的有魂存世,那么或山或水或樹都將是他們靈魂的棲身之所。今天,他們完全可以在地下相依為安了,再不止七夕,可以每時每刻鵲橋相會。但愿父母天河之上,天天笑逐顏開,攜手駕馭生命之舟遨游,不時泛起層層的愛之浪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