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生
一、熊育群散文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同一位客居長沙的朋友相約去北京,他先我一站從長沙上車,我在岳陽上車后找到他,發(fā)現(xiàn)他正在讀熊育群的《路上的祖先》。我安放好行李,從隨身背包里拿出一本《奢華的鄉(xiāng)土》,他說:“你出門也喜歡帶熊育群的書?”
他不知道我同熊育群可以稱得上是朋友,他更不可能知道,外出旅游或是參加什么活動、會議,我都喜歡帶上一本熊育群的書。我點了點頭,他又說:“我喜歡熊育群的散文,特別是那幾年,一個人上路,斜躺在臥鋪上,車咣當咣當響著,窗外風景不斷變化,這時,你讀熊育群的散文,有一種格外的味道?!焙髞?,他把這種“格外的味道”解釋為“旅伴”。他說:“旅途中讀熊育群,就像是邀了一個旅伴,你再也不會覺得孤獨,而且,任何陌生的風景,你都會覺得親切,因為,你可以學著熊育群去發(fā)現(xiàn)這些陌生后面的熟悉,你會覺得行走與閱讀其實是同一件事。”
我理解朋友所說的“陌生后面的熟悉”,指的是文化,或是歷史文化。這讓我突然想起了熊育群筆下的周伯泉(《路上的祖先》)?!氨茈y求存”的周伯泉窮途深山,帶著家人在峽谷中開荒拓地,伐木筑屋,繁衍后代,歷經十九代,終于于蠻荒之野建成“中原漢人的世界觀與吉祥觀念刻意鋪陳”的一座村寨,這座村寨的建成,證明了“周伯泉遠離了故土,卻決不拋棄自己的文化”(《路上的祖先》),而這種文化,是所有漢人都熟悉的。
我也常贊熊育群的散文有股“特殊的味道”。這味道恰似川人初嘗辣椒,下江人初吃螃蟹,給人以驚訝:原來散文還能這樣寫!但我對朋友將其解釋為“旅伴”,卻有點不以為然。確實,熊育群的散文,大部分為行走中獲得,他自己也曾說過:“我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行動?!保ā缎虑嗄辍返?6期,熊育群:寫作能對現(xiàn)實發(fā)言如人在大地上發(fā)力)甚至有人將熊育群的散文定位于“行走的散文”,且還有一定的市場。可我卻認為,在這里僅僅以“行走”來定位熊育群的散文,似乎有失“公允”。行走只是一種行為,很難將其說成是一種目的。熊育群還說:“我常常是一個人上路,有時甚至連目的地也不定。人生重要的在于經歷,多些經歷,就多了生命的內容,等于延長了人生,我用空間來戰(zhàn)勝時間?!保ā缎虑嗄辍返?6期,熊育群:寫作能對現(xiàn)實發(fā)言如人在大地上發(fā)力)這才是熊育群對于自己不斷行走的根本解釋:“行走”在這里只是一種拓展的行為,而拓展的目的在于生命的體驗,他“行走”的背后是一種人生的尋找!譬如:“我去尋找一個破舊的快被城市吞沒的古村落,情形就像去尋找世界之外的東西,被誰遺漏了的東西?!边@是熊育群《水上來的祖先》一文的開頭。
再回到他散文“格外的味道”上來。這里的“格外的味道”無疑來源于他的“行走”與“尋找”,而這味道格外處,則應該是來自于作家個人的調味了。熊育群說:“寫作中,我始終關注的是自己的靈魂。我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我觀察它,剖析它,通過它尋找到一個獨特的世界。這是我自己的世界,既客觀又主觀,但它是一個人感知的真實的世界。”(《新青年》第66期,熊育群:寫作能對現(xiàn)實發(fā)言如人在大地上發(fā)力)個體的熊育群,行走在廣袤的大自然中,光怪陸離的世界,使行走者眼花繚亂,對同一對象,行走者各有所獲。熊育群將自己的靈魂化成一個個物象,去感知、去體驗、去剖析,歷史成了他筆下的空間,文化成了他與讀者交流的平臺,而“主觀化的有著我個人體溫的東西”(《新青年》第66期,熊育群:寫作能對現(xiàn)實發(fā)言如人在大地上發(fā)力)則成了他溝通歷史與當下,文化與延傳的橋梁。
熊育群曾很直接地宣示過自己的歷史散文觀:“我的歷史散文不會有完整的歷史,它們是斷續(xù)的、跳躍的,歷史永遠是跟隨人的心靈意志的,或者是一個抽象出來的符號,我要表達的是心靈史,是消失了的生命現(xiàn)場?!保ā缎虑嗄辍返?6期,熊育群:寫作能對現(xiàn)實發(fā)言如人在大地上發(fā)力)要準確地再現(xiàn)“消失了的生命現(xiàn)場”,就不能躲在書齋里,必須要走出去,去親臨那個不可能消失的物質現(xiàn)場,去尋找那些留存在一草一木中的精神現(xiàn)場,這就讓熊育群的散文更增加了可讀性與在場感,也就能更強烈地張揚個體的生命意識。
2018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熊育群的第二本詩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他在詩集的自序中說:“詩歌是神秘的。詩讓世界充滿了難言之境,給生命以寄托,總有一種美好又溫潤的情愫,讓人生涌動著溫馨與期待。我以詩歌的方式去感受、思考和把握世界。”我們都知道,詩歌空靈,散文寫實,“詩讓世界充滿了難言之境”,他骨子里就是個詩人。熊育群在其散文集《奢華的鄉(xiāng)土》的代后記中說:“我覺得,我本質上是個詩人,靈魂是詩人的?!毙苡阂舶阉姷摹半y言之境”化作散文來寫。我們讀熊育群的散文,在很多地方能讀出詩的意境,甚至,他的有些散文篇什,我們完全可以當成詩歌來讀。如:“我想抓任一只手。我像一個偵探,我的視線在這只手掌觸摸過的地方停止、摩挲,我知道體溫曾在上面溫潤過這些磚瓦、巖石,但手一松,生命和歷史都在同一刻灰飛煙滅。這只先人的手只在意念間一晃而過,碉樓就像一條鋼鐵的船,向著未來時間的深處沉去?!保ㄉ⑽摹渡萑A的鄉(xiāng)土》)
這樣的語言,這樣的意境,這樣的敘述在熊育群的散文中比比皆是,隨手就可抄出不少。寫到這里,我忍不住問自己:是否正是這些構成了熊育群散文的“格外的味道”?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給熊育群獲獎作品《路上的祖先》的頒獎辭是:“依托堅實的大地,步向歷史的縱深。開闊的文化視野、深厚的民族情感和詩意的藝術筆墨,展現(xiàn)中國各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當下與過程,從中傳達出深刻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路上祖先的足印和現(xiàn)代文明的印記,都深烙在我們的心上?!边@個是權威的,怕也是無可爭議的。
二、非虛構之探索
一切都緣起于那次約稿。那是2006年的7月,熊育群與時任《小說選刊》主編的杜衛(wèi)東在貴州相遇,杜衛(wèi)東希望熊育群寫一個“新聞小說”。杜衛(wèi)東解釋了他認為的“新聞小說”為何物:“就是要用小說的手法來書寫一個具有思想張力的新聞事件。事件基本上是真實的,但要具備小說的美學形態(tài)。”這是一個全新的探索,具有一定的風險性。熊育群把這件事告訴我時,我說了杜衛(wèi)東為何偏偏選他來做這個嘗試的三點理由:一是職業(yè),當時熊育群是《羊城晚報》的編輯、記者;二是文才;三是文德,熊育群的真誠與擔當是有目共睹的。
熊育群沒有辜負杜衛(wèi)東,不出倆月,熊育群交出了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個新聞小說:《無巢》(中篇)。該小說在《十月》發(fā)表,《小說選刊》在頭條予以轉載,這在當時可謂影響空前。之所以新聞小說再無有影響的后續(xù)作品,我想這兩個原因怕是主要的:一是沒有理論跟進;二是被后來的非虛構所替代。
在寫作此文時,就熊育群的新作《第76天》的文體定位,我們進行過多次微信探討,最后,我們一致認為《第76天》,包括《鐘南山:蒼生在上》,均應定位為非虛構作品。這也怕就是中國作協(xié)將寫作《第76天》的任務,交給熊育群來完成的原因之一吧。
2019年12月27日,首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上報,1月23日,武漢“封城”,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qū)啟動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一級響應。這在中華民族歷史上,怕是“史無前例”的。面對如此疫情,文學不可能旁觀,作家不可能袖手。記錄事件、發(fā)掘過程、頌贊英雄、展現(xiàn)災難現(xiàn)場的歷史使命,擺在了中國文學、中國作家面前。
熊育群注定就是這項使命的承擔者之一。長期的記者生涯,使他養(yǎng)成了敢于面對現(xiàn)實發(fā)言的習慣,何況于當下!于是,繼完成《鐘南山:蒼生在上》非虛構作品后,4月底,熊育群接受中國作家協(xié)會之重托,踏上了從北京到武漢的采訪征途。這個出發(fā),離4月8日武漢解封不久,從武漢進京者還須隔離,要接觸患者,深入ICU,不能不說,還是多少帶有幾分勇猛成分的。
我們很難想象熊育群出發(fā)時的豪邁,但我們通過他以往的非虛構作品,完全可以讀得出他這一次的筆鋒所指:“作為非虛構作品,客觀真實是根本,面對全球性災難,只有寫出真實的疫情才能對得起經歷了這場疫情的人,才能對得起歷史,才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尤其是疫情正在全球蔓延、肆虐,人類并未做到齊心協(xié)力抗疫,有的出于政治私利和政治算計,竭力抵毀、抹黑,甚至反智反科學。這時候寫出真相特別是把中國發(fā)生的真實情況寫出來,是一種現(xiàn)實和歷史的責任和擔當。”“我不僅要寫出事情的真相,也力圖寫出真實的環(huán)境,力爭做到每個細節(jié)真實可靠?!边@是他在《第76天》的后記中寫到的,我們完全可以將其看成是他出發(fā)時的內心宣示。
是的,面對同樣的疫情,不同的作家會寫出不同的作品,因為,敘事者的敘事立場、切入視角、文學修為等不同,敘事的過程、深淺、主題也是會不同的。
我們說《第76天》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武漢和全國抗擊疫情并取得階段性重大勝利的艱辛歷程,是一點也不過分的。76天里,舉國動員支援武漢,全國有多少物資支援武漢?!有多少支救援隊逆行武漢?!76天里,僅僅用十天時間,就建成了雷神山、火神山兩座傳染病醫(yī)院,這是什么速度?!76天里,有多少位醫(yī)療頂級專家、普通醫(yī)務工作者,為了搶救病人,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76天里,僅僅是賀立軍團隊就募集到了22批緊急醫(yī)療物資支援武漢,要知道,這些物資,當時在國內是用錢都難以買到的!76天里,以滿彩美為代表的2400余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加入了突擊隊,有36000多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堅守崗位,每天清運垃圾6000多噸……這些人這些事出現(xiàn)在熊育群的忠實記錄里,他們既是災難的承受者,亦是抗擊疫情的英雄!他們一個個生動鮮活地出現(xiàn)在作品中,偉大而平凡!
我記得熊育群在寫《鐘南山:蒼生在上》時說過:“我不想把鐘南山神化。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我不造神!”是的,熊育群用他的文德保證了他的書寫:真誠而具有擔當!
當然,熊育群也沒有忽視疫情給武漢人民帶來的災難。那是刻骨銘心的痛:“短短30分鐘,她被宣布死亡!隔著簾子,沈延春看到她簾子后面露出的一只腳,天哪!這只腳像燒焦了,腳趾腳板如同涂上了厚厚一層暗紅色的油漆。腳指甲發(fā)出貝殼一樣的白光?!蹦鞘菬o邊無際的恐懼與絕望:“除夕之夜,沒有人有心情看春晚,輕歌曼舞,小品相聲,特別是歡聚與團圓的話題,更加讓人傷感。那都是別人的事,他們只有惶恐、焦灼與夜不能寐。”“這一夜,沈延春恍惚中看到了猙獰的死神,它就站在她的身后,近得伸手可及。死神后面就是黑暗的深淵?!薄傲鶄€病人像6只待宰的羔羊,下一個不知道輪到誰。死神不會暗示,它隨心所欲,無章可循。每個人都提心吊膽?!钡錆h沒有屈服!武漢人民直面災難,挺直了腰板!
我們可以從熊育群的字里行間看到痛苦,可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反思與追問:“人類住進了高樓大廈,人們常常是大規(guī)模聚集;人們躲進密閉的空間,使用空調;飛機、高鐵的速度……這些都是朝著最有利于病毒傳播的方式在改變。”“地球也不喜歡壟斷,壟斷對地球生命多樣性同樣致命。病毒在任何生態(tài)系統(tǒng)里都扮演了反壟斷的角色,它確保任何一種細菌物種不會獨家坐大,永遠保持著物種的多樣化?!毙苡簲喽ǎ骸靶鹿诜窝滓咔榻K將過去?!钡苍谡\懇地提醒世界:“人類也必須開始反思?!边@是一個有社會良知的作家發(fā)出的呼吁,這怕也是熊育群寫作此書的主旨所在。
三、熊育群的小說世界
讀熊育群的小說,總讓人感覺是在物質與精神的世界中轉換。物質的世界由那些至今仍在行政區(qū)劃地圖上找得到的地名組成,官方給予這個區(qū)域的定名是——岳陽市屈原行政管理區(qū),民間來得比較簡單——屈原!人名即地名。屈原,世界級的頂尖文化名人;屈原,豐腴而闊大的一方沖積平原;人是楚大夫,地是楚國境,民從楚國風。這個世界,真實而具體:古代,從巴陵古城出發(fā),水陸均可到達;當代,從岳陽市區(qū)出發(fā),水陸亦是直達便捷。精神的世界由那些葦尖上的風、荒洲上的鳥雀、河流中的魚蝦,和那些看似實在卻無從尋覓的人物以及發(fā)生在這些人物身上的說是有細究卻無的故事構成。物質的世界是個空間,精神的世界是段時間。物質的世界找得到,精神的世界回不去。
《連爾居》無疑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村莊,“一九六○年,農場大垸圍成一年,他們去三洲的荒灘建村。那是青春歲月,是連爾居誕生的日子?!边B爾居位于那條著名的汨羅江邊,村莊的江邊有一棵“樹干要兩三人合抱”的大樟樹,還有供人居住的幾排房子和一座簡易的小學校,這座村莊里住的人大多姓祝和姓孫,這座村莊屬于當時的國營汨羅江農場(后稱為屈原農場)。這些是熊育群用寫史的筆法告訴我們的。如果熊育群就用這樣的筆法去寫連爾居,我們讀到的將是一部《三國志》??尚苡菏莻€作家,他所關注的絕對不只是這個“物質的世界”,他所關注的是這個村莊所蘊含的文化、象征、隱喻、寓言以及其他可供作家藝術地展示人性內涵的“精神的世界”。于是,楚地巫風成了整部小說的文化背景,連爾居里生活的民眾成了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推動主因,而小說所敘說的時代則成了人物活動的舞臺。
是的,連爾居是一座嶄新的村莊,可是開墾出這村莊的人是“來自上游小祝洲,大洲孫”的人,建這座村莊的材料是“這些磚來自上游的小祝洲,大洲孫。他們把自己祖屋的祠堂拆了!這是明朝洪武年間從江西遷來的老祖宗蓋的房屋”。正是這些人用這些材料建造了這座村莊,“嶄新”成了外表,骨子里的還是舊制。于是忘魂草出現(xiàn)了,“忘魂草無從辨認,你踩到了它,記憶便從此改變了。很長時間里你都不曉得這樣的變化?!庇谑谴笳翗涑闪恕罢翗淠苊陨瘢瑥臉湎伦哌^的人被它迷住,七天之內不曉得自己是誰”。而“大洲孫與小祝洲人從大火中的毋家棚搬出來,奔這棵奇怪的樟樹而來”。于是異鄉(xiāng)人躺在大樟樹上開始做夢,他夢中的那個變過魚、變過鳥的放鶴人的呼喊是“異鄉(xiāng)人”(在一座嶄新的村莊里,所有的人其實都是異鄉(xiāng)人)的渴盼還是放鶴人“飛了兩千多年”尋找的“精神歸宿”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連爾居畢竟是一座新村,在這座新村里,“祖宗的規(guī)矩沒有了,輩分沒有了,家族的概念就淡薄了?!毙麓迩f是連爾居人用鐮刀和鋤頭在荒地上開墾出來的,當時,用這種方式在汨羅江兩岸人們開墾出了不少的“連爾居”,并且在洞庭湖邊圍出了不少的垸子。人們在向水要地,人們在向自然宣戰(zhàn),連爾居人甚至同一條大魚展開了一場生死大戰(zhàn)。在小說里,大魚無疑是一個象征,人與大魚的戰(zhàn)爭在這里無疑是人與自然戰(zhàn)爭的象征,這注定是一場殺戮,大魚無疑是殺戮的對象,可熊育群卻在含淚告訴他的鄉(xiāng)親們,大魚同人其實是好朋友。2000多年前的那條汨羅江上的神魚,就曾幫助人們把屈原的棺槨送回了屈大夫的故鄉(xiāng),“緣山老倌口里念叨著‘秭歸,秭歸,眼里出現(xiàn)了2000多年前的那條神魚。傳說開始變得迷離恍惚,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秭歸就是兄弟姐妹的團聚??!”
連爾居畢竟不是一座孤立的村莊,它與現(xiàn)代文明也就只有出一趟遠門的距離。可當惜天二爹帶回那臺收音機后,人們并沒有對收音機所帶來的外面的世界產生興趣,他們“研究”的是那些男女是如何跑進這個匣子里的;面對一拉就亮的電燈,他們沒有絲毫的興奮(興奮的是孩子們),他們試驗的是電燈能不能點燃手中的煙。當他們的試驗告訴他們,電燈連這種實用價值都沒有后,他們的態(tài)度有些不屑與嘲諷;面對商品經濟,炳篁的恐懼絕對不僅僅是做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敗壞了他的名聲,他更恐懼的是“人不能像機器一樣活呀”;小說開頭的挖洞,雖說熊育群極盡文學之能事,可明眼人還是能一眼看出,悲劇的產生完全在于文化的缺失與模仿;可也就是這么一些人,當他們面對“時間”時,他們卻迸發(fā)出了空前的熱情,原因是什么?僅僅是為了對時間的掌握還是那種掌握了時間的“權威感”?“從按時辰出工到按時間出工”,這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對人的反動?
“時間是在倒退的,我回到了曾經走神的那個時刻。曾經的恍惚不是預感,而是我早就來過了!我進入了那個神秘的瞬間。這既是過去,又是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生活似在重復,讓人看到命運偶爾露出的一鱗半爪。我開始相信自己能夠看到未來了。”熊育群能夠在倒退的時間里看到未來,連爾居的人也同樣能看到未來,這是對時間的敬重,更是對歷史和時代的尊重,更是對未來的無奈!既然無奈,那就讓未來來好了,地震來了,來了就來了吧;時代要變,那就變好了;異鄉(xiāng)人的預言靈驗了,連爾居人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了;這是一種宿命還是一種文化,或者說兩者均是?連爾居人才不去管這些,他們似乎永遠都活得很自在……
連爾居就是這么一座新村,一座用舊的材料建造的,住了一群表面上看新式了的人……
熊育群另一部產生了極大影響的長篇小說《己卯年雨雪》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戰(zhàn)爭小說。己卯年(1939年)9月,日軍對湘北地區(qū)展開強大攻勢,史稱第一次長沙會戰(zhàn),雙方投入兵力40多萬。9月23日,日軍偷襲湘北重鎮(zhèn)營田,營田守軍奮起反抗,戰(zhàn)況慘烈,戰(zhàn)后,僅營田一座墓地就葬有400多具尸體……《己卯年雨雪》便是以此為背景展開。這部小說一經出版,便在國內外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好評如潮,甚至日本侵華老兵都來到營田祭祀、懺悔。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稱:“這部書有它非常特殊的意義,熊育群是在回應和表達中華民族歷史上特別重大、又特別復雜的一段傷痛經驗?!辈①潛P:“《己卯年雨雪》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民族在精神上的成熟?!保ā缎虑嗄辍返?6期,旁評,李敬澤:呈現(xiàn)民族精神的成長)熊育群自言耗時14年,幾易其稿,始成此書,并坦言: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真相告訴人們,就是為了世界和平而寫(見《己卯年雨雪》后記)。
確定了寫作目的,熊育群再次邁開他的雙腳,開始了他的“田野調查”。營田現(xiàn)在是屈原行政區(qū)政府所在地,也是熊育群青少年時代的生長之地,他對這片土地再熟悉不過了。他要調查的是六十年前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他“要把真相告訴人們”,就必須獲得第一手資料,他就得趕在那些親歷者還沒有全部離世之前完成他的調查。他做到了!在當地朋友的幫助下,他們走訪了一百多個幸存者,親耳聆聽了老人們含血灑淚的回憶。他覺得還不夠,又前后兩次遠赴日本,找尋資料,探訪親歷者。他終于找到了書寫此書的敘事視角:“中國作家寫抗戰(zhàn)題材小說鮮有以日本人為主角的。這一場戰(zhàn)爭是兩個國家間的交戰(zhàn),我們叫抗日戰(zhàn)爭,日本叫日中戰(zhàn)爭,任何撇開對方自己寫自己的行為,總是有遺憾的,很難全面,容易淪為自說自話。要真實地呈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離不開日本人,好的小說須走出國門,也讓日本人信服,除非他們就是有意要否認這一場侵略戰(zhàn)爭。我想,超越雙方的立場,從仇恨中抬起頭來,不僅僅是從自己國家與民族的立場出發(fā),從受害者的立場出發(fā),而是要看到戰(zhàn)爭的本質,看到戰(zhàn)爭對人類的傷害,尋找根本的緣由與真正的罪惡,寫出和平的寶貴,這對一個作家不僅是良知,也是責任?!毙苡喊阉倪@本書既稱之為小說,又稱之為非虛構,是有充分理由的。因此,我認為,從這個意義上看,《己卯年雨雪》己不僅僅是一本小說,而且是一部面對世界書寫的史詩性著作了。
從閱檔與采訪中,熊育群虛構出兩對敵對國的青年男女,加以藝術雕琢后,承擔起了《己卯年雨雪》的主要敘事承載者。
武田修宏原本是日本日出町某校棒球隊的一個隊員,自響應天皇號召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從北到南逐漸演變成了戰(zhàn)爭機器的零部件,殺人成了他的職業(yè);祝奕典原本是洞庭湖上跑船行商的一個水手,為保全性命,他提起響刀抵抗欺辱,逐步成長為一名抗日英雄。敵對國的兩個男青年,他們本來都應該有自己平靜的生活,卻被戰(zhàn)爭拖入了你死我活的殺戮之中。祝奕典的那一槍沒要了武田修宏的命,可侵略者卻不能逃脫一死。“戰(zhàn)爭扭曲人性,摧毀生命,它一經發(fā)動,就像一部機器,誰都無法控制了。兩對毫不相干的戀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這是荒誕的現(xiàn)實,卻是戰(zhàn)爭的邏輯。從國家到民族到個人,悲劇開始在每一個個體身上發(fā)生,無人可以幸免。營田發(fā)生的慘劇由一個個被殘害的生命呈現(xiàn),地獄般的景象于是成為現(xiàn)實……”
祝奕典是個民族英雄,俠肝義膽是洞庭湖賦予他的天性,當初他救千鶴子,真的就只是因為她長得酷似王旻如嗎?非也!骨子里的善良才是他不殺千鶴子的真正內因。至于后來,他不把千鶴子交出去,則是他的道義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自然結果。
左坤葦代表的是熊育群在那場血與火的戰(zhàn)爭中打掃出來的一方凈土:她雖然生逢戰(zhàn)亂,卻在洞庭湖的荒洲野地里偷生,槍炮在她的四周炸響,她卻在葦叢中與鳥雀們嬉戲。她是熊育群撥開血腥,留給后來者的希望。
千鶴子是熊育群剖析戰(zhàn)爭與人性的利器。熊育群在《己卯年雨雪》的后記中甚至說:如果不是營田慘案,他差點就原諒了千鶴子的原型。千鶴子不是以日本軍人的身份來到中國的,她是費盡心機跨海來尋夫的——她其實也是那場戰(zhàn)爭的受害者,她尋找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可相聚才兩天,丈夫就死在了她的懷里——被她后來的恩人打死了!當她被當作俘虜出現(xiàn)在中國百姓面前時,人們把對侵略者的憤怒全都傾瀉在她的身上,她原本美好的一切,均被敵對所替代??僧斔撓氯毡拒姺?,住進左坤葦的茅棚,她得到的是友善與親情,這時的千鶴子已不僅僅是千鶴子,至少在祝奕典的眼睛里,她還承擔著王旻如的角色。
千鶴子在仇恨與生和死間徘徊,“她生活的目的第一是尋找武田修宏,第二是復仇。殺不殺祝奕典是她最糾結的事情,不殺他對不起自己的丈夫,殺夫之仇她不能不報,身為日本人,復仇是她的命。逃跑事件發(fā)生后,復仇變得更加困難了,她要在報恩與復仇之間做出選擇,這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意愿,它們相互糾結,互相沖撞、撕裂,使她變得無比痛苦?!薄半S著日子流逝,她的仇恨越來越淡了,她不恨這個人了,甚至對他不無好感,腦子里時常會莫名冒出一些理由替他辯解,譬如說這是戰(zhàn)爭,祝奕典和武田修宏沒有私仇。武田修宏不一定是他親手所殺。殺祝奕典是不對的。后來,就連想象殺祝奕典的情景,想象他在她砍殺后痛苦掙扎,血流不止,她也感到慘不忍睹了?!薄八迲?zhàn)爭??墒呛迲?zhàn)爭有用嗎?戰(zhàn)爭怎樣去恨?戰(zhàn)爭不都是人為的嗎?總得有人可恨,有人承擔責任。她想到,只有發(fā)動戰(zhàn)爭的人最可恨,他們是這個殺人怪圈的制造者?!?/p>
熊育群通過小說人物追問戰(zhàn)爭的本質,走得很深很遠了,讓我們看到了戰(zhàn)爭機器的獠牙即便當下也近在咫尺,殘酷的戰(zhàn)爭真相讓每個人深切體會了戰(zhàn)爭的恐怖并由此陷入深思——這正是和平力量的匯集,是小說最重要的目的。
因為戰(zhàn)爭的普遍與和平的寶貴是世界共同面對的現(xiàn)實,《己卯年雨雪》因此走出國門,獲得了世界性的共鳴。目前已有俄文、德文、英文,接著將有日文、意大利文等語種紛紛推出。德國法蘭克福書展連續(xù)三屆為該書舉辦國際論壇活動,在海外產生了很大影響。不能不說,這是中國戰(zhàn)爭小說的一次重要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