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充閭 Text by Wang Chonglu
飲酒(其五)
【東晉】陶淵明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yuǎn)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
這是陶淵明五言詩中最能代表其個人思想,也最為膾炙人口的一首。詩人在這里展示了向往歸復(fù)自然,追求完滿的生命形態(tài)的精神風(fēng)貌,刻畫了運用“得意忘象”之說,領(lǐng)悟“真意”的思維過程。
全詩可做三層解讀。前四句為一層,狀寫擺脫塵俗煩擾后的感受,表現(xiàn)了鄙棄官場,不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詩人憤世嫉俗,心志高潔,但他并沒有逃避現(xiàn)實,與世隔絕,而是“結(jié)廬在人境”,過著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不同之處在于,詩人能夠做到無車馬之喧囂,保持沉寂虛靜。
那么,請問這是怎么做到的呢?答曰:不過是寄情高曠,“心遠(yuǎn)地自偏”罷了。這里固然也有生活層面上的因素,對這熙熙攘攘的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爭名逐利的官場,采取疏遠(yuǎn)、隔絕的態(tài)度,自然門庭冷落、車馬絕跡;但詩人的著眼點還是精神層面上的,內(nèi)心對于人為物役、心為形役的社會生活軌道的脫離,對世俗價值觀的否定,放棄權(quán)力、地位、財富、榮譽的世俗追求。境靜源于心靜,源于一種心靈之隱,也就是詩人所標(biāo)舉的“心遠(yuǎn)”。這個“遠(yuǎn)”,既是指空間距離,也指時間距離,“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心若能“遠(yuǎn)”,即使身居鬧市,亦不會為車馬之喧嘩、人事之紛擾所牽役,從而實現(xiàn)人的生命與自然的統(tǒng)一和諧。這番道理,如果直接寫出來,詩就變成論文了,詩人卻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如鹽在水,不著痕跡;平淡自然,渾然一體。難怪一向以“造語峻峭”著稱的王安石,也慨然贊嘆:“自有詩人以來,無此四句!”
中間四句為第二層,詩人狀寫其從田園生活與自然景色中所獲得的詩性體悟,實際上是“心遠(yuǎn)地自偏”這種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的形象化表現(xiàn)與自然延伸。有了超邁常俗的精神境界,才會悠閑地在籬下采菊,抬頭見山,一俯一仰,怡然自得?!坝迫弧倍钟玫煤苊睿f明詩人所見所感,非有意尋求,而是不期而遇。在這里,情境合一,物我合一,人與自然合一。詩人、秋菊、南山、飛鳥,各得其樂,又融為一體,充滿了天然自得之趣。生命在那一刻,達(dá)到了超然、完美的境界。
第三層,是全詩的總結(jié),講悟出的自然與人生的真諦。至于這“真意”究竟是什么,是對大自然的返樸歸真?是萬物各得其所的自然法則?是對遠(yuǎn)古理想社會的追慕與向往?是人生的真正價值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意趣?詩人并不挑明,留給讀者去思考,而他則“欲辨己忘言”了。
“心遠(yuǎn)”與“真意”為全詩的眼目、靈魂與意旨所在,堪稱全詩精神、意境、情調(diào)、理蘊的點睛之筆。清初詩評家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指出:“‘心遠(yuǎn)’為一篇之骨,‘真意’為一篇之髓。”確是不刊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