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海濤 Text by Gao Haitao
假如樹也能分出有錢的和沒錢的,那最有錢的就該是榆樹了。榆樹有榆錢兒。
榆樹不僅有錢,而且慷慨,每到春天,看似其貌不揚(yáng)、儉樸成性的榆樹就會像巴爾扎克筆下的歐也妮·葛朗臺,為了愛情可以動用全部積蓄,捧出層層疊疊的榆錢兒,一擲千金,惠澤萬家。
滿樹都是榆錢兒,滿地都是榆錢兒。
榆錢兒很小,比世界上最小的硬幣還小,小于我們的一分錢硬幣,也小于一美分或一便士硬幣。美國童書作家希爾寫過一首詩,叫《聰慧少年》,說有個男孩分不清錢幣面值的大小,他父親給了他嶄新的一美元,他出去先和別人換成了二枚兩角五分的硬幣,覺得自己很聰明,二比一多啊。接著又換成三枚十美分的,四枚五美分的,最后,他換到了整整五個一美分,于是喜出望外,顛顛拿著,跑去向父親炫耀。不知道這個聰明的美國男孩現(xiàn)在多大了,如果他能來中國,能到遼西,那他還可以繼續(xù)換,五個美分,應(yīng)該能換到一筐榆錢兒呢。
但在我們小時候,換不換,我們說不定還會很猶豫,因?yàn)橐豢鹩苠X兒很重要,那往往就是全家人的一頓飯。
遼西多榆樹。千里丘陵,阡陌村野,別處可說桑梓,此地卻是榆坊。尤其春天,雖也一樣桃紅柳綠,但堪稱地標(biāo)的樹,還是榆樹。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兩棵葳蕤的老榆,倚仗村頭,迎來送往的樣子。借用一個日本作家的名字,可以說,榆樹就是我們遼西的“村上春樹”。
不過當(dāng)?shù)厝瞬恢v村上,講家,是以榆樹,特別是老榆樹或大榆樹,在我們那里又稱“家樹”。我聽父親講過,民國鄉(xiāng)賢劉子臣先生有詩:“荒年仰家樹,榆錢飯遼西”。都說這個“飯”字用得好,既是名詞又是動詞,作為動詞,“飯”是接濟(jì)的意思,有讓人活下去的意思。
我們村上的“家樹”不算太老,上百年吧,卻有很大的樹冠,很頑健、很頑艷的樣子。春天如果爬上樹,環(huán)顧枝枝榆錢兒,那真是花團(tuán)錦簇,碩果累累,只不過花是綠的,果也是綠的,滿眼都是綠的。我從小是不太敢爬樹的,但這棵樹上去過,被一群小伙伴慫恿著。
等到我騎到樹杈上,才發(fā)現(xiàn)更高的樹杈上還有個叫小鳳的女孩。因?yàn)闃涔诩娕?,枝條濃密,在下面是看不見樹上有人的。小鳳在學(xué)校比我小一年級,像個野小子,最喜歡登房子上樹,特別是采榆錢兒,她腰里纏著繩子,動作干凈利落,繩子拉上垂下,不一會,就是滿滿一筐榆錢兒。
小鳳光著腳,悠悠蕩蕩的,很輕蔑地說,有能耐你再上???我不敢抬頭,她就在上面搖晃起來,嚇得我趕緊抱住樹杈,榆錢兒也顧不上吃了。我的面前突然又垂下一只筐,小鳳在上面喊,別吃了,快點(diǎn)摎,摎滿筐,你家還等著做榆錢飯呢!筐很大,我正愁啥時候才能摎滿,接過一看,原來小鳳早就替我摎大半筐了。
小鳳把采榆錢兒叫摎榆錢兒,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直到許多年后讀《詩經(jīng)》,看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注解,說“左右流之”就是左右摎之的意思,才明白摎榆錢兒不是遼西土話,而是很古遠(yuǎn)很文氣的用法。
參差榆錢,左右流之,鄰家女孩,不敢看之。
榆錢“飯”遼西,遼西榆錢飯。在我們小時候,榆錢飯是離不開的,它就像是春天的歌謠,一到三四月份,青黃不接,家中糧米僅可數(shù)日,菜已竭,又饑又饉的時候,吃過了楊樹葉和柳樹芽,榆錢飯就會隨著每家的炊煙,被引薦到餐桌上,支撐起大人孩子料峭春寒中的胃口。
榆錢飯的傳統(tǒng)做法很簡單,鍋里水燒半開,先撒榆錢兒于蒸屜上,再撒玉米面于榆錢兒上,整個過程頗有下雪的意味,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等鍋開了,飯也熟了。用青花碗盛,再佐以蔥醬,就成了春天農(nóng)家的美味,女孩一碗可足,男孩兩碗或意猶未盡。有時候飯做少了,不夠吃,孩子們還會爭起來,讓大人在旁邊傷心落淚。
榆錢飯的這種做法,有點(diǎn)像臘月間的蒸年糕,因而也就有了幾分喜慶感和儀式感,但如果說蒸年糕是寫小說,做榆錢飯則是寫散文,關(guān)鍵要散,撒玉米面要不時地用筷子“布拉”著(疑為滿語,點(diǎn)劃開的意思),如同閑筆,使之形散意不散。所以正宗的、經(jīng)典的榆錢飯,在我們那里又叫布拉,榆錢布拉。鄭板橋詩:“正好清明連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間”,這是指江南。我們遼西在這個季節(jié)只有幾碗布拉,裝在青花碗里的,也像模像樣地坐在清明和谷雨之間,食之微甘,亦菜亦飯,自有一種春和景明、散淡脫略、高古難言的味道。
其實(shí)榆錢飯也有多種做法。除了布拉,我們那里還喜歡吃“格豆子”——一種特殊的玉米面條。也是水半開時,放進(jìn)榆錢兒半鍋,雜以油鹽蔥花,再把揉好的面用“格豆板”擦到鍋里,水開即連湯帶面,一起盛進(jìn)碗里,吃起來咸甜可口且微酸,有米線風(fēng)味。這種食品,古語稱“粲”,本意是露齒而笑。確實(shí),每當(dāng)家里做榆錢格豆子,我就忍不住這樣笑起來,露著兩顆門牙,毫無table manner(餐桌禮儀)的架勢。
不管是布拉還是格豆子,都屬于榆錢飯,不僅解餓,也省柴火,看房上的炊煙,誰家如果是淡淡的幾縷,那就一定吃的是榆錢飯。
最好吃的榆錢飯,當(dāng)然是榆錢窩頭。只是困難時期糧食少,一般人家做不起。小鳳她爹是礦上的工人,所以小鳳家能做。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時小鳳她媽到我家來,是會送幾個窩頭的。但這時候我總能把持住自己,不笑。母親說,看我兒子,當(dāng)著外人,還是挺講究的。
小鳳她媽來送窩頭,是用青花布包著的。青花布很好看,讓我想起表姑。表姑家是河?xùn)|屯的,據(jù)說那個屯出過進(jìn)士,榆錢兒也最好吃。至于出進(jìn)士和榆錢兒有什么關(guān)系,不知道。表姑來串門,總是挎?zhèn)€筐來,筐里有雞蛋,也有榆錢兒。表姑的筐上總覆一塊布,那布也是青花布。這就給我一個很美的印象,老家人送禮,特別是送吃的,青花布是必要的裝飾,有塊青花布,禮就顯得很淡雅,很高級,就仿佛遼西也是江南,老家也是烏鎮(zhèn)似的。
表姑進(jìn)院,母親說,送禮來了?表姑說,送禮咋的?榆錢兒也是錢啊,余錢余錢嘛。表姑送來的榆錢兒,果然顆顆肥綠鮮嫩,母親就用來炒雞蛋,以禮還禮。雞蛋被吃光了,我看到盤子里還剩下幾顆榆錢兒,大小就像是清朝的乾隆通寶,顏色也像,青黃泛紫。
榆錢飯家家能做,滋味卻因人而異。我家里人口多,有時大嫂做飯,有時二嫂做飯,有時幾個姐姐也做飯。其中的差別不明顯,但有之?,F(xiàn)在回想,嫂子們做的榆錢飯如早春,微咸,稍帶攀比的寒意;姐姐們做的似仲春,略甜,可能融進(jìn)了她們各自心里的初戀;最好吃的榆錢飯,還是母親做的,那是暮春時節(jié)的滋味,春風(fēng)十里,薺麥青青,而且也接近初夏了,榆樹上的小鳳,也開始“熟練試單衣”了。
我對小鳳有好感。這不僅因?yàn)樗龓臀覔氝^榆錢兒,也因?yàn)橛袔状?,她也學(xué)著她媽的樣子,用青花布包著窩頭塞給我。當(dāng)然我一般都謝絕了。大人送禮是大人的事,收女孩子的食品,我覺得有涉尊嚴(yán)問題。不過我真的喜歡青花布,在那個年代,老家怎么會流行青花布呢?尤其拿在小鳳手上,簡直是一種風(fēng)景。
小鳳一天天長大了,第二年我上中學(xué),她也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看上去已頗有女孩樣,尤其辮子又黑又亮,走路一甩一甩的。不過她依然喜歡上樹,有時在路上碰見,小鳳說,我有事想和你說呢。我說,說吧。小鳳說,到樹上去說。這讓我為難,我說過,我不太敢上樹,那次都差點(diǎn)摔了。再說了,一個中學(xué)生上樹,感覺上也是有失身份的。于是每次我都果斷地說,不行。
還沒到立夏,小鳳就穿上了單衣裳,青花布的。
那棵老榆樹仍然綠著,但榆錢兒已經(jīng)過時。有天早晨我上學(xué),走到樹下的時候,小鳳從樹的另一邊跑出來,伸開雙臂說,求求你上樹行嗎?真有事和你說呢。那天,她就穿著一件好看的青花布小褂,在晨風(fēng)中顯得英姿颯爽。
我說不行,還要上學(xué)呢!但不管我怎么邁步,小鳳就是不肯讓路,我終于被惹惱了,一把推開她的手臂,沒想到,小鳳一下子坐到地上,哭了起來,她的青花布小褂一聳一聳的。一切都很突然,我正不知所措,就聽從樹上“呀”的一聲,俠客般跳下三個惹不起的男孩,其中有一個叫黃毛,說好啊你,敢欺負(fù)女生!手里都拿著樹條子。我拔腿就跑,覺得樹條子幾乎抽到了我背上,腳下榆錢兒紛落。
我逃回了家,并從此記恨起小鳳。我想這肯定是她設(shè)計好的,黃毛就是小鳳大爺家的孩子,另外兩個也是她家族的兄弟。小鳳之狠,堪比《紅樓夢》里的王熙鳳。直到很多年后,和一個美國人交流,我才對小鳳有了全新的理解。
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和美國外教奧巴赫一起給研究生班上英語課。有一次周末,研究生們請我和奧巴赫女士聚餐,菜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做的。等擺上桌面,有一盤翡翠般鮮亮的拌榆錢兒引起了我們的興趣,奧巴赫喊道:噢,elm flowers(榆樹花)!。
就因?yàn)檫@道菜,我們談起了榆樹。奧巴赫說美國也有很多榆樹,但沒這種吃法。我記得她念了幾首英文詩,都是關(guān)于榆樹的,還談起了美國劇作家奧尼爾的代表作《榆樹下的欲望》。
榆樹下的欲望,為什么是榆樹下呢?我忍不住,就講起了小鳳的故事。我說從前在榆樹下,有個很好的女孩,但后來,每當(dāng)我從榆樹下走過,唯一的欲望就是把這個女孩痛打一頓。我說一直不理解,這個女孩為什么總喜歡上樹?難道就因?yàn)樗行▲P——little Phoenix嗎?
研究生們都笑了,此起彼伏的。奧巴赫也笑了,她說moving(真讓人感動),a fairy tale(簡直是童話),但是你知道嗎?little Phoenix可能是喜歡你了。我愕然,奧巴赫解釋說,這是puppy love(早戀),oral stage(口腔期的)。我問什么叫口腔期,她說,比如你總想吃榆樹花。
現(xiàn)在,如果奧巴赫女士還健在,也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了。她可能不會想到,從那次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了,我再沒吃過榆錢飯,或她所說的榆樹花。
沈陽有家老邊餃子館,很有歷史。不久前有朋友約我,說那里的餃子什么餡的都有,比如豬肉榆錢餡的,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不想吃榆錢餡餃子,我只想吃榆錢飯,那青花碗里的布拉或格豆子,或那青花布包著的窩頭。參差榆錢,左右流之,鄰家女孩,卻敢推之,推而哭之,記而恨之,這樣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復(fù)返了嗎?
木心說:如果少年的我,來找現(xiàn)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是的,如果那樣,我一定會傾己所有,來款待這個穿越而來的我,可以請他吃沈陽的老邊餃子,李連貴大餅,也可以請他吃姑蘇醬鴨,太湖白魚,東坡肘子,彰化肉圓,我想讓他嘗遍“舌尖上的中國”??墒?,如果他堅持要一碗榆錢布拉或格豆子呢?考慮到少年之我的倔強(qiáng),這是完全可能的。那樣,我就希望一切都能重來,在樹上還有個小鳳,悠蕩著雙腳,垂下大半筐上好的榆錢兒。
我想在款待少年之我的時候,也款待一下那個曾被他推倒在地的、青花布小褂一聳一聳的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