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的傘

荊歌

有一把傘，愛跳舞的傘，和舞蹈家一樣纖細的傘，亭亭玉立地站在儲藏室的角落里，她似乎睡著了。

蒼老的舞蹈家身材依然修長秀氣，但她不再跳舞。

她曾經(jīng)在舞臺上像一棵開滿了鮮花的樹，有時候又像云朵一樣飄來飄去；很多的時候，她用自己的身體寫詩，每個詞匯都是那么優(yōu)美，每一句每一行都是抒情而充滿哲理的。她打動了無數(shù)的觀眾，她的表演總是令大家如癡如醉。

某一天，她跌倒在舞臺上，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后來，她坐進了輪椅，她的曾經(jīng)會說話的雙腿，沉默著；她的曾經(jīng)會歌唱的優(yōu)美的身體，沉默著。這種沉默是黑夜一樣的顏色，像石頭一樣重。

她曾經(jīng)使用的傘，是她最親近的一件東西，曾經(jīng)被她纖長的手指抓著，曾經(jīng)和她一起在雨里輕快地行走，曾經(jīng)在陽光下花一樣開放。這把傘，還是舞蹈家的父親送給她的呢，她那時候還剛上初中。因此可以說，這把傘，是看著她如何由一個小姑娘成長為一名舞蹈家的?，F(xiàn)在它還在舞蹈家的家里，在一間儲藏室里站著。它看上去一動不動，倚著墻角。它站著睡覺，它做很多夢。

有誰是站著睡覺的嗎？人都要躺下來才能入睡的，就是小貓小狗也不可以站著睡覺呀！但是一把傘可以。

對的，這是一把靠在儲藏室門角落里的花傘。它喜歡站著做夢，尤其是在舞蹈家連輪椅都坐不住，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之后，它的夢更多了，簡直像蠶繭里的銀絲一樣抽也抽不完！它的夢是那么七彩繽紛，又那么繁花似錦。

它的現(xiàn)實生活確實太過枯燥，難道不是嗎？舞蹈家再也站不起來了，不能再帶這把精巧的花傘出門。它整天就這樣在幽暗的屋子里傻站著，真的有意思嗎？

但是因為有夢啊！有夢的生活，就是美麗而精彩的。

誰說夢一定不是真的？只有摸得到的東西才真嗎？那么音樂能摸到嗎？鳥兒宛轉(zhuǎn)的叫聲，也摸得到嗎？美麗的月亮摸得到嗎？璀璨的星星摸得到嗎？還有春天的花香，還有秋天甜美純凈的空氣，還有舞蹈家的笑聲，和她在舞臺上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風(fēng)一樣的聲音，還有生活里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快樂，還有友誼和愛，這些東西都摸得到嗎？

摸不到，難道它們就不存在嗎？

誰都不能否定，夢是存在的，就像世界上有人、有萬物、有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就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證明著四季的存在，夢是和一顆糖、一個故事、一把傘一樣，真真切切地存在。夢伴著我們，就像影子跟著我們，就像我們腦子里的事情圍繞著我們，就像舞蹈家越來越蒼老的身體里還流動著的靈感。夢就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就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舞蹈家的夢，曾經(jīng)在舞臺上飛揚旋轉(zhuǎn)，曾經(jīng)在電視里光彩照人，甚至在她坐到輪椅上之后，依然五光十色，美麗得讓人看了心里熱乎乎的、酸酸的；甚至在她只能躺在床上之后，還會像鳥兒一樣飛翔。

這把漂亮的花傘，它就是一位做夢的專家，它擁有最多最絢麗的夢。如果夢不會老，那它永遠都是18歲；如果夢可以出售，它就一定是個億萬富翁！如果你愿意讀它的夢，你就會感到不僅有趣，還會為之感動。

它總是夢見雨。

在雨中，它便花兒一樣綻放了。在舞蹈家的頭頂上，它是一朵碩大的、最奇異的玫瑰。雨點噠噠噠敲在它身上，就像樂隊里的架子鼓，令舞蹈家興奮，她聽著這激越的鼓點，雙腳禁不住就邁開舞步。好像雨總是能給她靈感，讓她創(chuàng)作出節(jié)奏明快的舞蹈，讓她握傘的手止不住激動地顫抖。

傘在連天的雨水中，為她撐起一方晴天。它還是一幢移動的小房子，舞蹈家任何時候都可以在它的屋頂下從容地行走，感受到一份安全。這份美好是它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它給她的呀，所以在雨天，舞蹈家總是會贊美它。即使她嘴上不說，也會在心里對它默默感念！而這一切，它都能感受到，它因此感到快樂和幸福，它知道自己是雨天里最美的花，它的香氣是能讓舞蹈家的心聞到的，而它也總是沉浸在她的獨特香氣中；它的搖曳風(fēng)姿，是在舞蹈家的緊握中展現(xiàn)的。

它知道很多秘密，那些舞蹈家的自言自語，它都聽到了，它聽到了她的善良，聽到了她的思念，也聽到了她的憂傷。有些話，許多時候傘會誤以為是舞蹈家對它說的，它很喜歡這樣想。

當然，即使它知道那些雨聲里的悄悄話其實并不是說給它聽的，它也并不感到沮喪。它不孤獨，并且它讓原本可能孤獨的人不再感到孤獨。

事實確實如此，當舞蹈家孤獨得顫抖的時候，是它，這把美麗的傘，握緊了她冰冷的手。它的手和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相濡以沫、相依為命。每次舞蹈家在雨中哭泣，其實她都不是孤獨的，也不因為悲傷而絕望，花傘認為，那是因為有它呀，它這朵雨中花，是雨中的天使呀！

每當它夢見晴空燦爛的時候，就更感到充實快樂。

火熱的夏天，它經(jīng)常和舞蹈家一起出現(xiàn)在街頭，它像一只蝴蝶，在艷陽下飛來飛去。陽光金子一樣落在它身上，它的色彩更加鮮艷了。而躲在它底下的人，當然也是貌美如花，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那是一款她去巴黎演出時帶回來的香水，她特別喜歡這個味道，它也喜歡。

它是夏天里最熱烈的一朵花，會跳舞的花，以跳舞為生命的花，把生命交給了舞蹈的花！

灼熱的陽光，常常會很調(diào)皮地從地下反彈起來，鉆到傘下，似乎要把它托舉起來。它感到自己很輕盈，好像要帶著它的舞蹈家飛起來了，變成一朵蒲公英，在藍天白云之間飄啊飄，飄到東飄到西。

夢，真的可以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

后來它覺得自己就是舞蹈家，就是的！在蒼老的舞蹈家去世之后，它更有理由這么想了！

如果夢就是真的，那它就是一個舞蹈家；如果夢都是假的，只是腦海里的情景，那么，是不是變成了真正的舞蹈家還那么重要嗎？重要的是它可以就是舞蹈家！為什么不呢？誰又能阻止一個人夢見自己變成了原來的主人呢？誰能阻止別人的夢想？即使是一把傘。

它就是那位出色的舞蹈家，有著沉魚落雁之貌，有著永恒的青春，有著世上最美的花短裙。它在紛紜的夢里旋轉(zhuǎn)，它在生機勃勃的世界上飛舞。鳥鳴聲聲為它伴奏，流水潺潺是一陣陣喝彩，百花伴舞，千山齊觀，太陽的追光燈時刻都聚焦于它，它妙曼的舞姿，如行云如流水，它舞動長風(fēng)和彩虹，它的花裙子招蜂引蝶，全世界的花兒都在同時開了，所有季節(jié)的花兒都和它的裙子一起綻放！

我開放在雨里，

我開放在夏天；

我開放在四季，

我開放在人間。

我美麗的花裙子，

我旋轉(zhuǎn)的青春；

我美麗的花裙子，

我永恒的夢。

這把傘，哦不，這位舞蹈家，它在夢中差點兒要唱出聲來。哦不，它已經(jīng)唱出來了，好聽的歌聲，被墻壁首先聽到，也被屋子邊的玉蘭花樹聽到了，最關(guān)鍵的是，被玉蘭樹下走過的一位少年聽到了。

清瘦的少年有一張白皙的臉，殷紅的嘴唇。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們都叫他“小女人”。但他不是女生，他是一個長相文雅的男孩子。他愛好詩歌，也喜歡唱歌。他聽到玉蘭花樹邊的房子里傳出來的歌聲，一下子就被吸引了，那是他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歌，這么好聽，他差一點就要流下眼淚！

他回過身去，呆呆地望著玉蘭樹，希望那歌聲并沒有結(jié)束，希望它繼續(xù)像緞帶一樣在那個屋子上空縹緲。他無法想象出那是一個什么人在屋子里歌唱，是男生還是女生？是大人還是孩子？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那竟是一把傘兒在歌唱。

這支歌他雖然只聽到一遍，就記住了歌詞和旋律。

這位少年，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是突然愛上了一個人，卻又不知道她是誰，并且，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在他眼前出現(xiàn)，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個人，還不好說，也許只是他的幻覺，也許他此刻只是在一場夢里。

但是，這優(yōu)美而憂傷的旋律，這清清楚楚的歌詞，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它真切得就像這棵玉蘭，可以聞到它的芳香，可以走上去摸摸它有點粗糙的樹干，甚至他還彎腰下去，在樹底下?lián)炱鹨欢渎浠ǎ装椎幕ǘ?，已?jīng)枯萎，暗暗地泛出一絲鐵銹的顏色。

我開放在雨里，

我開放在夏天；

我開放在四季，

我開放在人間。

我美麗的花裙子，

我旋轉(zhuǎn)的青春；

我美麗的花裙子，

我永恒的夢。

他心里空落落地回家，他的腦子里卻縈繞著這首歌，就像他自己的影子，一路跟著他，一會兒把他拉長，一會兒又把他壓短、扯歪，還讓他在石橋的臺階上像毛毛蟲一樣爬。

他走在晚風(fēng)里，輕聲低唱這首歌，一遍又一遍。

他變得多夢，每天晚上都要做很多很多的夢。

即使是白天，他也會做夢。一個人在家里，坐在窗口，他似乎是在看著遠處的風(fēng)景，那烏云一樣的遠山確實很美，但是他其實視而不見，他雖然睜著眼睛，卻是在做夢。

甚至上課的時候，他也常常走神，看著黑板的目光，是茫然的，以至于老師叫他的名字，他都渾然不覺。

他不止一次夢見一把傘，一把舊花傘，它有時在艷陽下花兒一樣艷麗，有時在雨里水母一樣漂浮，而又有的時候，則站立在某個角落里，就像睡著了。

直到有一天，少年的媽媽拿了一把舊花傘回家，他看到后驚呆了，多么熟悉的傘??！“你怎么會有這把傘？”他問媽媽。他的表情，把他媽媽嚇著了?！霸趺蠢?，兒子你怎么啦？”她反問他?！拔乙娺^它！”他說。

媽媽說：“怎么可能呢？你阿姨上個月買了一套老房子，我去幫她打掃屋子，我在儲藏室看到這把傘，覺得它挺好看的，就像古代人的傘一樣，就拿回家了。你又沒去過那個房子，你怎么可能見過它！”

“我見過它，我還聽到它唱歌了?！彼f。

“真的嗎？它會唱歌呀？你什么時候聽過？你讓它唱呀！我不相信?！?/p>

但是不久，媽媽就相信了兒子的話。她確實有幾次聽到家里有隱約的歌聲，聲音細細的，有一種憂傷的美。因為少年不在家，所以媽媽相信了兒子的話，歌聲確實有可能是這把奇怪的花傘發(fā)出來的。她打開衣帽間的燈，歌聲就戛然而止了。她看到了這把傘，它靜靜地靠在墻角，像一朵神秘的花。

有一次，少年的媽媽從外面回來，還沒有走進家門，就聽到家里傳出來歌聲！

她竟然聽到有兩個聲音在歌唱：“我開放在雨里，我開放在夏天；我開放在四季，我開放在人間……”一個聲音細細的，不知道是孩子呢還是女生，而與之齊唱的另外一個人，當然是她的兒子啦，兒子的聲音，她太熟悉了！

她推開家門，竟然看到少年正拿著花傘在客廳里跳舞！

他跳得那么陶醉，并且不得不承認，他的舞姿非常優(yōu)美。媽媽看兒子跳得那么投入，就沒有打斷他，她只是站在門口，出神地看他跳。

他帶著傘旋轉(zhuǎn)，又好像是傘在引領(lǐng)著他翩翩起舞。

媽媽被兒子的舞蹈打動了，她真的沒有想到，舞蹈會是這樣一種充滿魅力的藝術(shù)，自己從前的偏見是多么的狹隘??！而自己一直反對兒子學(xué)習(xí)舞蹈，真是不應(yīng)該呢！更不應(yīng)該的是，為此她還罵他打他，說一個男孩子喜歡扭來扭去就是娘娘腔。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變成娘娘腔，他應(yīng)該勇敢威武，做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現(xiàn)在她突然改變了，少年的舞蹈打動了她，看兒子跳舞，她的心頭仿佛有一陣陣的春風(fēng)拂過，她是要流淚了嗎？

沒錯，她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她為兒子驕傲，也為自己驕傲！

很多年以后，一座金碧輝煌的劇院。

大幕徐徐拉開，一襲白衣的青年舞蹈家出場了，他的手里拿著漂亮的花傘，哦不，應(yīng)該說，是他和傘一起在表演。

他們合作得天衣無縫，相得益彰?；▊阍谖枧_上開放，牡丹一樣富貴、玫瑰一般芬芳，更比彩霞絢爛；青年舞蹈家則忽而如云之飄，忽而激越似雷，剛?cè)岵?、出神入化。他們?nèi)绮实麘倩ǎ绱盒Q吐絲，攝人魂魄。

“我美麗的花裙子，我旋轉(zhuǎn)的青春；我美麗的花裙子，我永恒的夢?！彼麄兊谋硌莅橹匀说母杪?，在舞臺上揮灑，在劇院里彌漫，征服了所有觀眾的心！

觀眾席里有一位婦人，她的眼里始終飽含淚水，她仿佛要在這舞蹈里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