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賃業(yè)務排在前兩名的中介公司,全部房源加起來不足5萬套,其中還可能有相當一部分重疊。相對于北京龐大的租賃人口,這些數字微不足道。
根據萬科測算,長租公寓運營商在北京的滲透率不到5%,在深圳的滲透率不到2%。
眼下這場“房租飛漲之謎”,其實連最基本的數據也缺乏標準。應該盡快建立起及時、準確的租賃價格發(fā)布機制,由政府采集數據與進行統(tǒng)計分析。
南方周末記者 劉詩洋 發(fā)自北京
2018年8月初,有人在購房者云集的“水木論壇”發(fā)帖,控訴長租公寓加價搶房。盡管網帖中提及的案例隨后被相關企業(yè)接連證偽,但畢業(yè)季找房難的情緒與房租上漲的事實,卻在隨后接連發(fā)酵。
一周前,在我愛我家工作18年的胡景暉“被”辭職了。這位副總裁級別的公司高管,當天在朋友圈公開聲稱,他是因為捅破了自如等長租公寓哄抬房價的事實,在公司及競爭對手的壓力下,被迫辭職的。
到了8月19日,北京房地產協(xié)會約談了多家長租公寓負責人,要求不得漲價,同時提供12萬套房源平衡供需。
北京住建委則于8月21日開會,南方周末記者從接近住建委人士處了解到,他們正籌劃聯合國企,通過新建、分配、收購轉化、改建來提供租賃住房,緩解供需矛盾。
一場關于北京房租的轟轟烈烈的討論似乎有了結果。但許多基本的問題卻被忽視——北京房租究竟?jié)q了多少?誰推動了房租上漲?
暴漲之謎
眼下發(fā)生在北京的這場“房租飛漲之謎”,其實連最基本的數據也缺乏標準。
如果參照由北京市統(tǒng)計局提供的官方數據,你會發(fā)現房租并不算暴漲。2018年7月,北京房租同比上漲了2.8%,各區(qū)域里漲幅最高的是東城區(qū)和順義區(qū),分別為10.5%和10.7%。
而按照鏈家旗下貝殼研究院提供的數據,2018年前7個月,租金同比上漲10.7%,7月租金環(huán)比上漲2.6%。
胡景暉此前任職的我愛我家則聲稱,2018年7月份北京租金環(huán)比上漲了6.2%。它們沒有估算同比,但卻給出了現在北京一套一居室的月租金均價作為參考——大致為每月4488元。
當然,真正引起關注的,是另一些嚇人的數據。來自房產資訊平臺諸葛找房的數據顯示,北京2018年7月房租同比上漲25.8%,其中最高的通州區(qū),同比漲幅達到了近40%。
南方周末記者在北京各區(qū)域房源供應較大的小區(qū)進行抽樣,通過比對租金走勢、走訪及致電中介發(fā)現,2018年7月以來北京房租的漲幅,平均多在10%-15%之間。由于北京租賃人口分布的特殊性,城市北部、東部四環(huán)以外區(qū)域的房租漲幅明顯,而西部、南部區(qū)域漲幅則相對平穩(wěn)。
在四環(huán)內,實際的租金漲幅其實也千差萬變,有的小區(qū)幾乎一成未變,有的房源則出現了兩三成大漲。
沒有人能用一句話說清北京的房租究竟?jié)q了多少,這恰好也是被人們忽視的問題關鍵。因為數據口徑不一,再加上一些駭人聽聞的漲租故事,人們對于房租飛漲的恐慌在近期被明顯放大。
北京市房協(xié)秘書長陳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由于租賃市場存在很多無備案的租賃交易,且北京市的租賃交易平臺才建立不久,需要大量的數據導入和眾多的自主交易租賃雙方提供其交易信息。任何一家統(tǒng)計機構的數據都存在缺失,都不能準確描述真實的市場。
另一個有關房租“暴漲”討論的重要數據——北京租房的供需關系,也缺乏權威統(tǒng)計。廣發(fā)證券2018年2月的一份報告指出,北京全市住宅存量應為730萬套,而鏈家集團董事長左暉此前曾在一次發(fā)言中稱,北京目前存量住宅大致為750萬套。
無論哪種說法,北京缺房的事實,顯然不言而喻。按照廣發(fā)證券報告,目前北京套均面積為74.5平方米。依此按照北京統(tǒng)計局數據計算可知,2016年北京套均2.3人,可滿足1679萬人居?。?010年套均2.5人,可滿足1825萬人居?。?005年套均2.8人,可滿足2044萬人居住。
對于一個常住人口2170萬的大城市(2017年統(tǒng)計數據),即便按2005年人均26.6平方米的標準,這些存量也只能滿足2044萬人的需求,仍有120多萬人無處可住。
供需失調,也是陳志認可的租金上漲主要原因。在他看來,除了買賣市場、利率、消費升級和季節(jié)性因素外,北京租賃市場總供給與總需求之間的不匹配,是導致租金上漲的根源,他認為,這種情況在短期內也無法改變。
此外,除畢業(yè)季等理所當然的因素外,北京二手房近一年來的價格平穩(wěn),也是促成租金上漲的一大因素。隨著買賣交易的周期變長,業(yè)主賣不上高價,這部分房源原本應該產生的收益,也會間接均攤在租客身上。
對于租房群體來說,究竟有多少套租賃房源在供應?是增是減?這些核心問題放到任何一個城市,恐怕都沒有答案。
2018年8月21日,南方周末記者搜索兩家中介網站發(fā)現,號稱業(yè)務量占到全北京市場50%、門店最多的鏈家,目前僅有18472套房子在租,而在租賃市場更占優(yōu)勢的我愛我家,眼下則有27617套房源在租。
租賃業(yè)務排在前兩名的中介公司,全部房源還不足5萬套,其中還可能有相當一部分房源重疊。相對于北京龐大的租賃人口,這些數字微不足道。
資本是推手?
有別于往年的房租上漲,這一次,幾乎所有人都將矛頭指向了長租公寓。
在那篇名為“資本盯上租房,要吸干年輕人的血”的網帖中,作者聲稱自己在北京天通苑,有一套三居房打算出租,原本心理預期只有7500元每月,可前來報價的自如和蛋殼公寓,卻因爭奪房源而將最終托管價格抬升到了10800元每月。
他由此得出結論,資本追捧長租公寓,會加劇其房源爭奪,最終結果是房租暴漲。
中國的長租公寓行業(yè),早從2013年就已經起步。最早起步于廣州、深圳等經濟發(fā)達,城市包容度高,外來年輕人密集的城市。最開始涉足這個行業(yè)的幾乎全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
直到最近兩年,長租公寓行業(yè)才進入爆發(fā)階段。各式各樣的長租公寓品牌如雨后春筍般誕生。最近一年,入局的大多是房企,目前已有15家房企陸續(xù)闖入這門生意。
在國家政策支持下,資本開始大舉進入長租公寓領域。過去半年,包括自如在內,有超過6家長租公寓完成了新一輪融資,還有例如魔方公寓,通過成功發(fā)行了ABS(資產證券化)計劃來獲得資金。
對于行業(yè)領先者,投資人更是趨之若鶩,在2018年1月自如宣布A輪40億融資的發(fā)布會上,華興新經濟合伙人杜永波曾感慨自如是他做過時間最長、競爭最激烈的投資項目。而騰訊投資的執(zhí)行董事余海洋則稱,自己當時只看了很少的資料,隨后與馬化騰等高管簡單商量,就決定投了。
這輪融資后,自如估值已達200億。盡管如此,原鏈家高級副總裁陶紅兵當時還在上臺發(fā)言時戲稱“賣便宜了”。長租公寓在資本圈受到的追捧,可見一斑。
一位不愿具名的長租公寓創(chuàng)始合伙人對南方周末記者稱,近幾年長租公寓行業(yè)競爭加速,尤其在一線城市,排名靠前的幾家都要靠燒錢來搶房。搶房的邏輯就在于把控市場,因為大家都是虧本狀態(tài),要么持續(xù)做大以價換量,要么賭未來能夠上市。
資本追捧的背后,是長租公寓的野蠻生長,不少違規(guī)現象也由此誕生。2017年冬天北京大規(guī)模清理違規(guī)出租屋,許多長租公寓就因為消防不達標被關停,而自如旗下的“隔斷”房源,也因為違規(guī)而被大規(guī)模拆毀。
不過,當自如租客們因為添加隔斷而被趕出房間時,由房企自持的集中式品牌公寓,卻因為項目資質統(tǒng)一、整體規(guī)劃一致,而安然無恙。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模式,在市場上常被混淆,集中式的長租公寓最早由萬科探索,其方法借鑒國外,一般為直接買下或租下一棟樓,再按實際需求運營、出租。而自如的模式更傾向于“二房東”,通過二次裝修、運營來賺取差價。
包括北京在內的多個城市都曾明文禁止“隔斷房”出租。但事實上,正是這種“二房東”模式,造就了今天管理70萬套房源、估值高達200億元人民幣的自如。他們也擁有真正意義上的集中式公寓產品——“自如寓”。雖然直到今天在全國僅有10棟,數量還不及2016年才開業(yè)的龍湖冠寓。
中原首席分析師張大偉認為,因為這種房源獲取成本低,簡單裝修就可以租出高價,自如才得以在幾年內快速生長。
也正因為此,房源的獲取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
這兩種模式在中國哪個更好,并沒有定論。放眼全球,無論分散還是集中,都有成功的企業(yè)案例。但在資本助推之下,他們也都給城市帶來了租金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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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南方周末記者通過觀察比對同小區(qū)自如與普通房源價格發(fā)現,自如在北京的房源,大致比同小區(qū)同面積房源貴500-1000元不等。就算面積更小的“隔斷間”,價格一般也與一居室接近。
而對于龍湖冠寓這樣的房企長租公寓,因為集中式公寓成本更高,價格則相對來說會顯得更高,在北京,一個15-20平米的小房間大致也需要4000元以上的月租金。
相比房價,房租更容易受到周邊項目的傳導,這可能是造成其上漲的部分原因。但資本助推的中國長租公寓行業(yè)是北京房租暴漲的罪魁禍首嗎?這一輿論的指控顯然缺乏令人信服的數據。
鏈家研究院院長楊現領此前曾撰文稱,在目前北京租房市場格局,自如等長租機構僅占10%,其余40%是中介、40%是二房東、10%是業(yè)主。
而萬科集團總裁祝九勝日前在公司業(yè)績會上稱,根據萬科測算,長租公寓運營商在北京的滲透率不到5%,在深圳的滲透率不到2%,這么低的業(yè)務占比,長租公寓運營商難以助推房價的上漲。
上述長租公寓創(chuàng)始合伙人也不認為現階段就有企業(yè)壟斷市場,在他看來,長租公寓在中國并沒有找到合適的盈利模式,企業(yè)現階段需要做的主要還是打市場,即便借助資本力量,也不可能由誰隨便就能形成壟斷。
他還稱,囤房的說法更不可靠,因為除了維護成本外,長期囤房,對本就現金流緊張的長租公寓企業(yè)來說根本不現實。
誰之過?
在這一輪房租上漲引發(fā)的大討論中,真正應該解決的問題是什么呢?
在陳志看來,供需關系緊張,是眼下北京房租上漲的一個主要原因。但同時也要意識到,租金上漲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把多因素帶來的結果,歸罪于單一資本因素是不準確的。
而在房租飛漲的話題下,中介在租房交易中存在的必要性,也被忽略。事實上,資本進入雖然會推動租金價格上漲,但也不能否認機構服務和居住品質提升,所帶來的租金價格的合理上漲。
而長租公寓的出現,實際應看作對租賃住房供應的一次消費升級。事實上,盡管今天自如在國內70萬套的房源管理量看似驚人,但其實在租賃市場更發(fā)達的國家,這樣的機構并不少見。
以全球規(guī)模最大公寓租賃機構日本大東建托為例,其管理著近100萬套房源。在房屋管理方面與自如類似,不自持,都是通過包租、運營、維護來賺取差價。
但與國內大多數中介或長租公寓不同的是,大東建托是一家綜合型集中式托管機構,除租房外,其產業(yè)鏈還覆蓋建造、能源、環(huán)保等。他們首先會向土地所有者提供建造和租賃方案,簽訂長期租約獲得土地,其次自行開發(fā)建造,然后再通過房地產中介子公司推廣和租賃出租房。
也正因為此,大東建托屬于自造房源,其本質變成了增加市場供應。
當然,這是建立在日本不同的財稅體制上。由易居研究院在年初發(fā)布的一份國外租賃市場分析報告顯示,日本會給予建造租賃住房減免稅賦,同時允許企業(yè)以租賃住房的土地、房屋價值抵扣高昂的房產稅及土地持有稅,并通過不動產所得稅減免。
此外,租賃市場機構化專業(yè)化程度更高的美國,也是得益于政策支持和法律保障。美國住房和城市發(fā)展部將每年預算超過50%用于租金補貼,同時還會撬動更多社會租金投入租賃住房供給。
不過,即便擁有如此體量,大東建托的利潤率也并不高,據明源地產研究院2017年發(fā)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在2006至2016年的十年間,其最高利潤率為7%,最低跌至4.4%。且從2009年以來,始終維持在4.4%的范圍徘徊。
這是由租賃住房回報率普遍較低所決定的。盡管長租公寓在此輪房租飛漲的討論中遭遇口誅筆伐,但其實大多數企業(yè)都不怎么賺錢。潘石屹最近就在微博上發(fā)文稱,“北京住宅租金回報率只有1%。即使租金再翻兩番,作為房子的擁有者,仍然虧本”。
但這是否意味著長租公寓或者租賃生意以后不賺錢?結論并非如此,美國市值最大的長租公寓企業(yè)AVALONBAY(AVB)公司,稅前利潤率能達到29%,這家公司采用的是自持集中的重資產模式,也就是眼下多數房企所選擇的模式。
雖然租賃是一門古老的生意,但在中國,有關租賃規(guī)范、監(jiān)管及引導制度并不完善。
住建部曾于2017年發(fā)布《住房租賃和銷售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其中就曾明確提出直轄市、市、縣人民政府要建立住房租金發(fā)布制度,定期公布分區(qū)域的市場租金水平等信息,以引導當事人合理確定租金價格。
但這項要求眼下看來并沒有得到有效實施,或者說現有的權威租賃數據統(tǒng)計,并沒有發(fā)揮應有的指導作用。
面對眼下房價居高不下的情況,陳志認為,承租人想以最少的租金獲得最優(yōu)質的住房,而出租人則希望獲得更高的租金回報,這本身就是一種沖突。
而要合理化解這中間產生的情緒,陳志認為,應該盡快建立起及時、準確的租賃價格發(fā)布機制,并由政府來建立數據采集與統(tǒng)計分析,全方位透明,以防數據壟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