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人路：一條道路的生長術

凸凹

南北向的龍泉山脈與東西向的東大路，構(gòu)成了成都東部的不二龍骨。從這條路上，走過了成都府幾千年的風云變幻。

“蜀漢劉備伐吳，經(jīng)牛鞞東進。”（《成都市交通志》）章武元年（221年）七月，稱帝方三月的劉備，以替關羽報仇為由，揮師東征東吳孫權(quán)。早在漢代，東出成都翻越龍泉山，經(jīng)蜀郡轄縣牛鞞（今簡陽）、資中，通巴郡的道路已立為驛道。

言說龍泉驛，從人文歷史的角度出發(fā)，驛，是繞不開的礁石；從大自然的角度出發(fā)，則是龍泉山。如果把驛一剖為二，則我們首先看見的是驛道，跟著是驛站。大抵來說，驛道每延伸十里，就生出一個鋪，每延伸六十里，就生出一處驛。驛道無，則驛站無。正是南北向的龍泉山與東西向的古驛道，構(gòu)成了龍泉驛大地的不二龍骨。

東出成都的重要道路，最終以東大路命名。有了一條路，就一定會有二條三條。那么，龍泉驛地面上，第一條東大路在哪里？

是的，第一條東大路正是劉備東征伐吳那條路。

“漢置郵亭?！睗h時北道是一條成都至金淵（今金堂縣同興場，即西魏金淵郡治）和簡州的官馬大道。起自成都雙橋子，經(jīng)萬年場、多寶寺、保和場、西河鎮(zhèn)、洛帶鎮(zhèn)進入龍泉山，再經(jīng)馬口堰、陡溝子、義興場到止馬店。此后分為南北兩道：南下一道沿謝家溝、蘇家溝，經(jīng)石盤鋪到簡卅__東進一道，經(jīng)蘭家溝、學堂灣至金堂五鳳，沿沱江西岸北上到達金淵郡治同興場，再經(jīng)養(yǎng)馬河抵簡州。亦可從五鳳溪乘船順沱江經(jīng)內(nèi)江、瀘州入長江。

“唐設驛傳。”唐宋，北道路景蕭條，南道卻行旅勃興。南道系成都去往仁壽和簡州的大道。上起成都東門“迎暉門”，行至黌門鋪分路，經(jīng)中和場、新店子，由雙流小堰口、龍泉驛柏合寺進入龍泉山。越過山脊又分為二道：南一道，過張家?guī)r、高家場到達仁壽；東一道，經(jīng)簡州老君井至賈家場，大體沿今成渝公路直達簡州。“元改站赤，明日驛站，始稱‘龍泉驛，并沿襲至清末，為川中名驛。”區(qū)境內(nèi)第三條古道從南北兩道問中穿而過，成形于元明，稱元明中道。此道從成都東門出發(fā)，過龍泉路，經(jīng)牛市口、沙河鋪、黌門鋪，進入龍泉驛境后，經(jīng)大面鋪、界牌鋪、龍泉驛、山泉鋪、柳溝鋪、茶店子，到南山鋪，出龍泉驛境入簡陽境，過石盤鋪、赤水鋪、九曲鋪、石橋井，到陽安驛（簡卅『）。中道挑了大梁后，唐宋南道也就步了漢時北道后塵，由主干道降格為支道，起著輔助和分流的作用。

這是從空間呈現(xiàn)上來說的。當一條古道變二變?nèi)⑿泄蔡幒?，從功能和業(yè)態(tài)上看，這三條道又是如何各司其職呢？

東大路龍泉驛段中道，從誕生到立身，很快即以“官道”身份揚名。中道的迅速長大，除了地理角色、城鎮(zhèn)地位之外，主要原因卻是因為元明皇帝對驛道、驛站的格外倚重。他們從行政規(guī)制、官階權(quán)限等法典出發(fā)，將驛道驛站的管理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國家高度，也就是他們“家天下”的高度?！褒埲?zhèn)設巡檢司，盤查奸宄，保護商旅，清代繼之?！痹谥械郎宪囖O轔馬蕭蕭的聲浪中，我們看見明將成都衛(wèi)指揮翟英，以戰(zhàn)死的豪氣扼守著敵軍進犯成都之路；看見四川保路同志軍，與清廷軍警激戰(zhàn)于山泉鋪；看見清新軍排長、革命黨人夏之時，在龍泉驛站打響辛亥革命四川第一槍后，沿東大路進軍重慶府榮升蜀軍政府副都督；看見朱德、劉伯承在柳溝鋪一帶彰顯著鐵血與軍事才干；看見1910年，九歲的陳毅沿東路走來，隨父遷家成都上小學；看見1913年赴日留學的二十一歲的郭沫若，在《初出夔門》里給父母信中寫道：“男第八號由成都出發(fā)……是日即宿茶店子。九號由小東路進行，宿龍泉寺。十號宿樂至縣。十一號宿遂寧縣……”；看見駐石經(jīng)寺的國民黨胡宗南部一個團就地起義；看見國民政府軍第十八兵團司令李振在大面鋪通電起義，使龍泉驛得以與成都同一天和平解放……

南道則是以“文道”之名傳世的。南道之側(cè)矗立著風景獨秀的長松山、高僧云集的長松寺，唐宋靈池、靈泉縣治地就設在柏合寺附近，故或客居或行走的文人墨客甚多。隋末，大隱士朱桃椎寫有名篇《茅茨賦》。唐有段文昌、李德裕、鄭谷、吳融等留詩，僅收入《全唐詩》的寫長松山的作品就有五首?！靶@晴日見寒梅，一寸鄉(xiāng)心萬里回。春日暖時拋笠澤，戰(zhàn)塵飛處上琴臺。棲身未識登龍地，落筆無非倚馬才。待勒燕然歸未得，雪枝南畔少徘徊?！膘o美、超拔而靈逸，這是吳融的詩《靈池縣見早梅》。成都府靈泉縣尉李流謙著有《澹齊集》八十一卷、《國史經(jīng)籍志》傳世。明楚山，清張問陶，民國駱成驤等，均在南道一線把盞吟詩，題字潑墨。留學日本期間加入同盟會、厭惡官場后鄉(xiāng)居石經(jīng)村的客家詩人吳雪琴，更是吟下了皇皇大著《雪廬詩草》。

明清成都東大路示意圖（萬邦繪，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檔案館供圖）

北道由蜀漢伐吳東進之道變?yōu)椤吧痰馈保瑒t與末代古蜀王鱉靈鑿通的那條沱江有關。從成都走水道出夔門有兩道可選，一是南浮岷江，二是東漂沱水。就載貨馱物而言，水的能力遠遠強于陸道。舳艫相接，桅檣林立，糖、鹽、酒等物產(chǎn)豐饒的沱江道，自然就循了市場法則，轉(zhuǎn)型為了“商道”。龍泉山橫亙在這條道上，西坡腳下是位居“東山客家五場”之首的洛帶甑子場，東坡腳下是沱江第一水陸碼頭五鳳溪。以90華里的腳程將成都府“少城”、“錦官城”與沱江勾連在一起的東大路北道，流傳著這樣的民謠，“運不完的五鳳溪，搬不空的甑子場，裝不滿的成都府?！薄拔屮P溪一張帆，要裝成都半城鹽。五鳳溪一搖槳，要裝成都半城糖?！标底訄鑫资洗蠓虻诘牡旎宋鬃鹘褪窃谶@條道上發(fā)跡的大商人，而哲學大家賀麟、國學大家王叔岷，以及畫家白德松、邱笑秋，也是吃著這條道上的井鹽、喝著這條道上的甜水長大的。甑子場背倚的三峨山古道上，至今尚存“三道財神”的古老遺跡與故事。

一分三，三合一。三道匯合于簡州城后，一路向東，到了重慶府，又向東北方向去，沿長江左岸，抵達巫山小橋驛，東大路全程告畢，共設驛站17處，其中成渝段1071華里，驛站11處。清末時，東大路寬5～8尺，石板路面。

一條東大路，連通了西南兩座大城的血脈，打通了蜀文化與巴文化、成都平原與長江的關節(jié)。傳遞文化，架構(gòu)文化，功莫大焉。全國三千余個縣級及縣級以上地域中，以驛命名的，僅龍泉驛一地而已。龍泉驛幅員556平方公里，經(jīng)濟總量居四川區(qū)縣第一。今天看來，沒有哪個驛的行政級別高于龍泉驛、地盤大于龍泉驛、影響強于龍泉驛。翻開《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有對“驛”的注釋：“驛站?，F(xiàn)在多用于地名：龍泉～（在四川）。”這是說，在中國，能代表驛、說明驛、呈現(xiàn)驛的，只有龍泉驛。稱龍泉驛為首驛，名正言順。

隨著一聲汽車喇叭的鳴叫，龍泉驛中道、南道、北道三條古道先后漸次退出歷史舞臺。民國十九年桃花盛開時節(jié)，軍閥田頌堯任總經(jīng)理的運輸公司，正式開通了成都經(jīng)龍泉驛至簡陽的汽車客運。三年后，大致沿著東大路路基修建的成渝公路全線通車。成渝公路成簡段，系國道318（上?！鞑兀?、319（廈門—成都）和321（廣州—成都）線的重疊共用路段。1995年初秋，成渝高速公路通車。之后，成遂渝高速公路通車。而新近投入運行的成安渝高速公路，則把古人半個來月的腳程，陡地壓縮為了兩個多小時的全新車程。

成都、重慶之間火車轟隆隆跑起來，是1952年7月間的事兒。成渝鐵路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條鐵路干線。而近幾年，成渝之間又接二連三跑起了動車、高鐵。當成都地鐵向郊外區(qū)縣城區(qū)靜悄悄駛來時，龍泉驛立即成為最先享受地鐵時光的城池。

其實，早在龍泉驛設立官馬驛道之前，就有了路。那條路覆蓋于東大路北道上，被稱為最早的南方絲綢之路東路。

從南絲路始點成都錦官城出發(fā)，共有西路、中路、東路三條路可供行旅。東路，又稱沱江道，沿東大路北道至簡陽，經(jīng)資陽、內(nèi)江、自貢達瀘州，之后分東西兩道。東道從貴州畢節(jié)、遵義穿過到達廣西，再到交趾（越南）、廣州出海向太平洋；西道過永寧河，通過貴州畢節(jié)和六盤水，到達云南昭通，再過曲靖、大理，之后走永昌道經(jīng)緬甸抵達印度。再行，則可至中亞、歐洲。

古時，始于成都的蜀道中，命名為大路的干道有三條：北大路、東大路、中大路。但自從中大路于清雍正年問裁撤驛站后，就只剩北大路、東大路兩條了。北大路經(jīng)金牛道（劍閣道）翻秦嶺抵陜西沔縣，爾后直達長安。北大路名揚天下是因為戰(zhàn)國秦將司馬錯、三國魏將鄧艾經(jīng)此道襲取了富甲天下的蜀都。而關于東大路，先有蠶叢氏由此南逃，后有杜宇從朱提（今云南昭通）一帶由此入主成都平原，從鱉靈經(jīng)宜賓溯岷江入川，到拒不降秦的蜀王子蜀泮率將士三萬南遷達交趾（今越北紅河地區(qū)）建甌雒國稱安陽王，無數(shù)歷史事件都與東大路發(fā)生著牽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條道路的生長術，在龍泉驛地盤上演繹得如此繽紛。因為有了以汽車城為骶骨的現(xiàn)代制造業(yè)的崛起，馬背上的龍泉驛，已然變身為車輪上的龍泉驛，提速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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