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箭·荷花

張爾工

劉锜是個射箭者。在他之前，有個后羿，彎弓射下九顆太陽，也有人說那不過是九只紅色的大鳥。還有個陳堯諮，能射吊起來的銅錢，結(jié)果被賣油翁奚落了一頓。再就是劉锜了。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射箭的人，生著一張白凈的臉孔，宛如一朵溫潤的白荷花。有一次他一箭射穿了一口瓦缸，缸內(nèi)的水迸射而出，他搭弓又射出一箭，結(jié)果將激射而出的水又給堵了回去。

箭射得這么好，可還偏要染指筆硯。劉锜的書法，大型刻帖《鳳墅續(xù)帖》中，收錄了他的兩幀手札墨跡，一為《湘中帖》，另一為《分閫帖》。秦檜曾問劉锜：“書法所宗何家？”劉锜說：“取顏魯公筆勢，而神韻在蔡襄、蘇軾之間！”秦檜聽了，半晌沒有言語。一些文雅士看過劉锜的書法，都模棱兩可地說：“這是名將的書法！”若干年后，有一個人站出來對這種觀點進行了駁斥，他就是岳飛的孫子岳珂，《程史》的作者。他說：“什么名將書法？即使置于卿士筆札之列，也毫不遜色！”

說過這句話之后，岳珂陷入了沉思。他想到了他的爺爺岳飛。他的爺爺岳飛落到那樣悲壯的結(jié)局，曾令他數(shù)度懷疑，一切都與爺爺?shù)脑娫~和書法有關(guān)！是爺爺?shù)脑娫~和書法引起了高宗及秦檜深深的嫉恨，坊間已經(jīng)有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至高評價，（難道這還不夠嗎？）你岳飛的書法與詩詞卻又寫得那么氣吞山河！這讓官家情何以堪？令卿士顏面何在？在他們看來，彎弓射箭的武將就不該染指翰墨！

金兵的鐵騎踏碎了宋朝的東京夢華，揮師攻陷繁華帝都后，出兵三萬進攻順昌，而這個時候駐扎順昌的就是劉锜，他的手下只有三干軍士。一些人為此憂心忡忡，有的兵丁甚至露出了怯意，建議及早乘船從潁河水路遁逃。劉锜將軍士們集合在潁河岸邊，當著大家的面讓人鑿沉了全部的船只，又把自己和部將們的家眷集中到一座寺廟里，每一間房子的周圍都堆滿干柴，潑上桐油，派親兵把守。然后，他高聲喊道，如果城池失守，就從他親眷住的地方點燃干柴，絕不能讓一家眷屬落入金兵之手，那樣必飽受凌辱，生不如死！軍士們明白了，只有將腦袋別在腰帶上去，才會看到一線的生機！

這次戰(zhàn)斗劉锜采用了箭陣術(shù)，這是他的拿手戲。金兵還在攻打東京的時候，劉鑄就算準了東京一旦被攻克，接下來必定來進犯順昌。因此他令兵丁在去城十步遠的外沿又筑起一道羊馬垣（也叫羊馬墻，一種北方冬天常見的御敵工事），堅厚如黃河堤岸，在后面布下兵陣，并在垣上挖出一個個洞穴。金兵大軍壓境，箭矢如雨?？缮涑龅募皇巧湓诹搜蝰R垣上，就是從垣上飛過去射到了城墻上，全如泥牛入海。金兵大驚失色，正疑惑間，劉锜令旗揮動，城墻上、垣洞里，破敵弓（可連發(fā)）、神臂弓、雷公弩（一種強弩），萬箭齊發(fā)，金兵像蝗蟲一般紛紛落馬。金兵統(tǒng)帥被射成了箭刺猬，傲慢的鮮血染紅了每一寸戰(zhàn)袍。

一個時期里，劉锜成了金兵談?wù)撝械膬瓷駩荷?，甚至金兵中立下了一條軍規(guī)，如果行軍途中誰要是提到劉锜的名字，就以軍法處置，砍頭以儆效尤。他的威名還遠播西夏，“劉都護（劉锜曾做過這個官職）”這三個字成了西夏婦女們嚇唬啼哭小孩子的咒符：“再哭，讓劉都護把你抓走！”但是，在京城建康，劉锜開始受到冷落。

不久，劉锜被罷官。罷官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一幅墨跡手卷。這幅手卷上面收錄了劉锜的五首詩歌，全是行書體。其中的《題村舍二首》是寫給老朋友蔣德瞻的，另外三首抒發(fā)了自己抗金生涯中的諸多感慨，合乎儒家之道。手卷書法筆力遒健，法相莊嚴，有凜然不可褻玩氣象！但有人卻予以曲解，向朝廷告發(fā)說劉锜居功自傲，詩和書法中蘊含一種悲憤之情，影射朝廷昏庸，不能選賢任能。秦檜對這封告密信大感興趣，連夜寫了一道奏章，說：“武將不專心戰(zhàn)事，卻去大吟風月，醉心雕蟲小技，若此風滋長，國家堪憂！”

一句話讓劉锜丟了官職。掛印歸隱后的劉锜選擇在昭山定居，這里遠離了戰(zhàn)火，樹木蔥蘢，澗水清幽，有眾多鳥兒在枝頭鳴叫。起初，劉锜想租一座院落居住，可一摸腰包，囊中羞澀，便苦苦地笑笑作罷。他在當?shù)赜讶说膸椭?，靠昭山腳下蓋起了三間草堂，除了一個書案、一把伴隨著他征戰(zhàn)疆場的長弓外，可以說家徒四壁了。劉锜帶領(lǐng)家人在草堂的旁邊挖了半畝方塘，遍栽荷花。劉锜想，余生能與荷為伴，也就知足了！

劉锜喜歡喝杯酒，但不多喝。有一天，他走進一家山村小酒館，要了一壺農(nóng)家燒酒、兩碟時令的果子，自斟自酌起來?？傻冉Y(jié)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銅錢都沒有帶。他賠著笑臉給店家解釋，店家卻冷眼打量著他，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臉那樣的白，看上去就像奸人！”走出小酒館，劉锜嘆道：“百萬番人，只如等閑，如今卻被看成了小混混兒！”他回到草堂的時候，心下便釋然了。他揮毫填了一首《鷓鴣天》的詞：“竹引牽牛滿花街。疏籬茅舍月光篩。琉璃盞內(nèi)茅柴酒，白玉盤中簇豆梅。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边@是他當時的感觸。

不久，朝廷重新起用了劉锜，但只是讓他做了個提舉萬壽觀的閑職，借居在建康都亭驛。一個陰雨連綿的中午，都亭驛留守找到他，讓他即日搬到試院去，因為金朝的議和使者就要到了。建康試院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舉行科考，想必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還能住人嗎？留守告訴他，會清掃灑水以待。可是，劉锜攜帶著家眷來到試院的時候，秋雷在頭頂炸響，整個試院污穢不堪，人、雞、豬、狗的糞便充斥每一個角落，在泥水的攪拌下，臭氣熏天，發(fā)著或綠或黃或赤的幽光。劉锜落下了眼淚，舊疾復(fù)發(fā)，噴吐一口鮮血?；氐秸焉讲萏煤?，劉锜連吐血三天而亡。

若干年后，文雅士李見玄游歷到了昭山，住進了劉锜草堂。李見玄癡迷翰墨，他想在這清幽的去處苦心臨池?？墒撬估锟偸菈粢娨粋€身穿盔甲的將軍，坐在窗前磨墨，然后揮毫。奇怪的是，筆落到紙上，卻成了滴滴血痕，最后是滿滿一紙的鮮血梅花。李見玄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想解開這個謎。夜夜都做同一個夢，做得他心驚肉跳。他害怕了，謎沒有解開，人卻日見消瘦和憔悴。

李見玄去紫云觀拜見道長，說面對一池荷花，做的卻怎么都是噩夢？道長沉思良久，一臉鄭重地告訴他：“這是你的一塊心病，只有投筆從戎才能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