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簫說劍

王開林

龔自珍（定庵）以其卓然不俗之姿進入我的視野，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初中《語文》課本里收入了他的《病梅館記》。

老實說，我背熟了這篇文章，心頭便斧刻下一痕磨滅不去的印象：蘇、浙兩地的文人墨客愛梅成癖，乖悖自然精神，“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要使病態(tài)美的效果臻于極致，他們多有絕招———“斫直、刪密、鋤正”，扭曲梅的天性，不惜夭閼其生機。

其后，高中課本續(xù)選了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之一：“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單從這一文一詩，我還不清楚他身上究竟有幾分狂狷豪俠的成色，也不明白他為何能高蹈狂舞二十余年，被譽為“文壇之飛將”。

①

定庵出生在杭州的詩禮簪纓之家，母親段馴是文字學(xué)大師段玉裁（代表作為《說文解字注》）的女兒，同樣善于“以字解經(jīng)，以經(jīng)解字”。這樣的家學(xué)淵源，不用講，龔自珍受惠良多。他髫齡早慧，十五歲分韻作詩，十九歲倚聲填詞，二十三歲作《明良論》四篇，送給外公段玉裁斧正，得到很高的評價，其語為：“吾且耄，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

《定庵先生年譜》大體是粗線條的，細節(jié)不多。找來找去，也只找到一條有趣的記載：龔自珍孩提時，只要過了正午，聽見柔靡的簫聲就會生病，及至長大了，仍舊如此，可謂應(yīng)驗如神。誰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可是龔自珍的詩詞中總是充滿了劍氣和簫聲，“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兩樣銷魂味?！薄吧倌険魟Ω岛?，劍氣簫心一例消?！?/p>

在科舉考場上，大才子蹭蹬者多，順?biāo)煺呱?，定庵也不例外。直到三十八歲那年，他才勉強通過春闈，考中三甲第十九名進士，這個成績夠懸的，離落第并不太遠。清代的殿試以書法為重，龔自珍的毛筆字馬馬虎虎，就為這一條，他便躋入不了鼎甲、二甲之列，點不了翰林。龔自珍的官運也平淡無奇，四十六歲在禮部主事（從六品）任上便封了頂，再也沒有升遷的跡象。

有一回，定庵去拜訪身為禮部尚書的叔叔，剛落座，叔侄尚未寒暄數(shù)語，叔叔的家人就報告說，有位小門生到府中求見。來人新近入了翰林，正春風(fēng)得意著呢。龔自珍只好暫去耳房回避，外間的談話聽得倒也一清二楚。尚書問門生最近都忙些什么，那人回答，也沒啥要緊的事情，平日只是臨摹字帖。尚書夸道：“這就對啦，無論大考小考，首要的是字體端莊，墨跡濃厚，點畫工穩(wěn)。若是書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門生正唯唯諾諾地恭聽教誨，定庵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學(xué)問，原來如此！”這話直弄得那位門生大窘，慌忙告辭，尚書則大怒，將龔自珍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叔侄間竟為此斷絕了長年的親密來往。

定庵未入翰苑，受到的刺激還真不小。后來，他干脆讓女兒、媳婦、小妾、寵婢都日日臨池，而且專練館閣體。平常，若有人說到翰林如何如何，他就會嗤之以鼻地挖苦道：“如今的翰林，還值得一提嗎？我家的女流之輩，沒有一人不可入翰林，不講別的，單憑她們那手館閣體的毛筆字，就絕對夠格了！”

②

大凡性情中人，喜歡講怪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動輒觸犯時忌，在官場里就休想混出多大的名堂。定庵只好認命，做個詩酒風(fēng)流的名士，感覺也不錯嘛，至少比那些削尖腦袋苦苦鉆營的家伙活得更瀟灑快意。

他平日身上不可有錢，有錢即隨手花盡，花酒也沒少吃，樗蒲之戲（賭博）也沒少玩，而且場場必輸。所幸他詩名大，崇拜者不乏其人，借錢給他，似乎還嫌不夠客氣和義氣，有人干脆送錢給他，索性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這位名士的快樂之上。定庵嗜賭，多半花別人的錢，得自家的快活，如果真要他破財，他早就傾家蕩產(chǎn)了。令定庵最沉迷的賭戲是搖攤（即壓寶），他經(jīng)常吹牛說他能用數(shù)學(xué)公式解出大小輸贏的概率，分毫不差。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研究工作”竟做到了臥室里，帳頂畫滿一大堆數(shù)字，沒事時，他就躺在床上，抬頭琢磨那些數(shù)字的排列組合，從中探尋消長盈虛的信息。定庵不止一次地吹噓自己的賭術(shù)天下獨步，了解他的人則清楚，其所謂獨步天下的賭術(shù)，只不過是趙括那樣的紙上談兵，全無實際效果。

有一回，揚州某鹽商家大排宴席，名流巨賈齊聚，酒過三巡，照例要開賭局。有位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王姓客人是定庵的崇拜者，那天晚到，看見龔大詩人獨自拂水弄花，昂首觀云，似有蕭然出塵之想，便湊到跟前來搭訕：“您不喜歡熱鬧吧？獨自游園，可真是雅人深致啊！”

定庵卻笑道：“陶靖節(jié)（淵明）種菊看山，哪里是他的本意，只不過無可奈何，才縱情山水之間，以寄托滿懷憂郁。所以他的詩文越是曠達，就越是表明他不能忘懷世事。我拂水弄花，也是這種境況而已，沒什么特別。”稍停，他又說：“今天的賭局，我早看得雪樣分明，只因囊中羞澀，才使英雄無用武之地?？上篱g沒有豪杰之士，肯借賭本給我去大博一場！”王君正愁沒有進一步攀結(jié)定庵的契機，聽他這樣海侃神吹，還能不傾囊相助？兩人聯(lián)袂入局，賭小賭大，轉(zhuǎn)眼間，就連輸五把，一千兩銀票頓時化為烏有。王姓客人多的是錢，倒沒怎么著惱，定庵卻氣得嗷嗷直叫，一跺足，揚長而去。

③

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可是定庵風(fēng)流過了頭，代價未免太高了一點。定庵的情敵很不簡單，是榮恪郡王綿億的兒子，姓愛新覺羅名奕繪，文學(xué)上的造詣也不淺，著有《明善堂集》。奕繪受封為貝勒，其妻太清西林春則為福晉。太清本姓顧，是江蘇吳門人，才色雙絕。奕繪不僅會做官，還特別愛才，家中自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四十四歲時，定庵任宗人府主事，是奕繪的部員，常去府邸交差。貝勒把他尊為上賓，隨他在府中行走，時或與太清詩詞唱和。久而久之，兩人通了情款。定庵有絕活，他與太清用蒙語聊天，用漢語寫詩，用吳語調(diào)情，表面上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但情之所至，神魂為之顛倒，又怎能長期避人耳目？貝勒暗中派人追殺定庵，一定要致他于死命。所幸太清的仆人忠心愛主，偵獲這一陰謀，及時通知了定庵。事出倉促，定庵孤身逃往江東，路費不足，竟差點污面做了乞丐。

定庵五十歲時（1841年）死于江蘇丹陽?！赌曜V》上說他是“暴疾捐館”———當(dāng)時他是云陽書院講席———此事令人疑竇叢生。

嘉（慶）、道（光）之際，定庵與魏源并肩齊名，有“龔魏”之稱。就文學(xué)而言，龔勝于魏；以政見而論，魏勝于龔。定庵也極力主張御外侮，焚鴉片。他一直關(guān)注塞防與海防，曾撰《蒙古圖志》，洞悉沙俄的狼子野心。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去廣東禁煙，定庵寫了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勸老友多帶兵，多筑炮臺，多留神，準(zhǔn)備一戰(zhàn)，他的確很有先見之明。定庵真有俠肝義膽嗎？“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惜豪情都付流水飄風(fēng)，雖是極佳曲調(diào)，時人和后人都聽不分明。

在內(nèi)受箝制、外遭欺侮的年月，縱有俠骨也沉淪。林則徐可謂大俠，卻被冤里冤枉地充軍伊犁。此前，定庵已然魂歸西土，要不然，眼看著老友踽踽西出陽關(guān)道，真不知他的贈別詩該怎樣下筆。

定庵死于五十歲，未終天年，尤其是未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龔孝珙于咸豐十年（1860年）樂顛顛地帶著英法聯(lián)軍去火燒圓明園，可算絕頂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