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燦
生活在深圳路,就不能不想起特色的美食。
早晨,天還沒亮,各種包子早餐鋪剛開始拉閘開門,那個甩胳膊的老伯就會準時從他們門前經(jīng)過,他冬春寒暑幾乎都是光著膀子,沿著有白千層的路邊走。他會在李三包子鋪前的白千層樹上挨著樹干依靠摩擦,似乎那樹皮就是他自己的皮。因為常年的摩擦,白千層變成了光溜的白里泛黃。也不用打招呼,包子鋪的老板只要看見他摩擦樹皮,包子和豆?jié){就準備好了。
“黃叔,你慢走!”包子鋪甩出一句話。
甩胳膊老伯踩著消防支隊的晨練喇叭聲,消失在小巷遠處。
包子鋪和豬腳粉店這個時候也開始淹沒在一片嘈雜浪潮中。食客漸漸多了起來,光排隊就把店門口擠得嚴嚴實實。電單車靠著路邊隨便停,開著小車的干脆也把車停在馬路牙甚至就不熄火停在路邊。排起隊買包子或者吃豬腳粉。這下使得窄窄的深圳路更加擁堵不堪,把一個原本寧靜的早晨搞得像煮開鍋一樣沸騰。我也常常加入早晨這場帶著小城特色的買賣交易中來,也學(xué)會了不慌不忙。
倒是隔壁的牛肉粉店,老板不慌不忙,似乎他們也見慣了別人的門前熱鬧??傊?,自己的店門口永遠有客人,不會冷,也不會熱??觳偷旰蜔D店也剛剛蘇醒,因為這個時候還不是屬于他們的食客。老板最多在門口不緊不慢地擺挪一下桌子和餐具,伸個懶腰,早晨的熱鬧真的與他們無關(guān)。
深圳路最具時代特色的兩個報刊亭也是懶洋洋的,從來不參與早晨的戲份。
太陽漸高,待到人群消散得差不多,深圳路又回歸平常不緊不慢的本色。修鞋的夫婦準時出現(xiàn)在深圳路進入菜市場的巷子口。老婆婆腰板挺直,老頭子已經(jīng)駝背。兩人同樣一襲黑色素布衣服,操著一口川音極重的鄉(xiāng)下方言,但只用來兩口子交談或者爭論,與本地人很少交流。他們修鞋攤像一個短暫的驛站,鞋子開裂了,疲倦了,就換雙鞋坐下來,讓他們擦一擦。老頭負責(zé)修補,老太太負責(zé)擦油。他們忙起來的時候從來不會多去看一下深圳路的光景,仿佛人們的生活就是一層涂著鞋油的抹布,日子像老舊的或者需要保養(yǎng)的皮鞋,適時需要些明光和啞光。不需要特別關(guān)注,但一定會是這樣。
在深圳路,你會經(jīng)常碰到一個瘋子。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有時會光著上身站在十字路口唱“東方紅”;甚至罵街,分貝非常高,一直持續(xù)。第一次遇見,讓人會張著嘴巴一直害怕瘋子會像充滿高壓壓力的玻璃瓶,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但很快,這種疑慮消除,早晨出去買菜的居民,買完回來還會聽到他以這種分貝在罵,嗓音還是那么好。不由活活生嘆息,好好一個歌唱家就這樣被埋沒了;有時連褲子也不穿,甩著兩個蛋蛋;有時又會很正經(jīng),自己光著上半身,但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口哨和帽子充當(dāng)起來交警指揮過往的汽車和行人。他站在路口,神情專注,直著身板,仰著頭,吹著口哨,看著過往的車輛,似乎也是滿滿的幸福。
圍坐在路邊樹底下的幾桌打牌老人才不會關(guān)注這些。深圳路的瘋子一年四季發(fā)瘋對他們來說好像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在他們眼里瘋子的家本來就在深圳路,深入靈魂的,離開了才覺得不適應(yīng)。不打牌的在路口等著拉客的摩的佬,也經(jīng)常會聚過來圍觀。圍觀完了瘋子,圍觀打牌。不但圍觀,還買馬,買這局誰贏。摩托車孤零零悠閑地安置在路口,遇到有客人來了,還要水果攤的大姐遠遠幫喊話,費老三,你走不走啊,有客人了!
遇上幾對情侶在爭吵那么憂傷流淚,就像剛才碰到自言自語,甚至高聲唱著不知什么曲調(diào)的衣衫襤褸的瘋子,讓你感到日子幾許無奈失落;偶爾竄出幾個發(fā)型古怪的古惑仔賽車,吹著口哨,比拼賽車和女友;叮當(dāng)叮當(dāng)搖鈴的修補鐵鍋收爛渣廢品師傅,就那么慢節(jié)奏地走著,吆喝著,“收舊冰箱,舊手機,舊鍋盆!”從容地,忘記時光地,有一陣沒一陣地走過,唱著像歌一樣的美調(diào),民間小腔,讓人回到孩童時代;讓你懶洋洋地享受和落寞。婦幼門口,會擠滿了焦急的病人,等待生機;婦幼的名字,甚至代替了深圳路,很多時候,你跟的士司機說去深圳路他不一定懂得,但是說婦幼他一定會懂。
深圳路的味道像極了沿著這條路推著榴蓮穿街走巷的小推車。不叫賣,但是實在吸引人。沒有固定地點,但是有著固定的一條路。任何時候,任何一個路口,都會有一些散發(fā)各種汗酸的市井味,有一些誘人的榴蓮香。沒看見的時候想象香味但是終究隔了一層帶刺的皮,看見了,體會了,才知道和回味榴蓮實在的香。讓你不自覺停下來問問價錢,砍砍價;嫌價格高帶著遺憾離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回來的美永遠交錯在深圳路的某一個路口,某一棵樹下。
我在深圳路走著走著,忘記了性別,忘記了男人的本質(zhì),變得溫柔而無所畏懼??匆姛狒[,看見平凡;看見瘋子,看見病態(tài)和正常的人生;我走路看見的每一個瞬間,靜靜地想著,如看此花時。我真正注視的每一時刻,都不會忘記早晨淺淺的陽光和白千層婆娑的影子,如聽見昨天在某個房子里傳出來粵劇的調(diào)子,二胡低低,揚琴漫漫,自然想到羅密歐對著朱麗葉低唱情歌的窗口。
倘若有雨,夏天的陣雨,慌不擇路的行人會轉(zhuǎn)到衣服店,或者小賣部的屋檐下,體驗正是“梨花”飄灑時。雨晴,一路濕濕的白,有著那么一種踏路尋雪的味道。倘若有風(fēng),這些花不是一片一片地飄散,它最終會有著無以雷同的姿態(tài),數(shù)朵帶塵式落在過往這里每個人的頭上,似輕羽,似梅風(fēng)。你是詩人,一時明白,“頭枕月色同唐韻,我本世間自如去”;你是俗人,喊一聲“頭戴長安白蒸饃咧”!
回想這些年來,我曾以漠然的心境入住深圳路,深圳路沒有嫌棄我;我曾鄙視這些小城景物,凡人俗事,唯獨深圳路讓我生活在慢慢共鳴中找到樂趣。時有孤獨,時有熱鬧,時有歡喜,時有悲傷,但是我慶幸,沒有錯過在他身邊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
寒夜,微雨飄飛。我和三兩好友偷閑在深圳路一小茶葉店品茶讀書。說到相由心生,自然而然、不約而同移眼門外,那些偶爾過往在深圳路的人群和車光,前行在坑洼的深圳路上,堅定而有力?;椟S路燈下,突然也會覺得很美。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