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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8-14 09:45:40畀愚
    山花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杜德偉副鎮(zhèn)長

    畀愚

    任冬梅對誰都沒說,一個人約的號,一個人去的醫(yī)院,直到手術(shù)前一天才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張照片,是她從病房窗口俯瞰出去的城市景致,在夕陽中看上去濃烈與喧囂。很快,賀家俊來了私信,問她怎么在上海?他用語音說日月光北面是瑞金醫(yī)院。這個心思縝密的男人一定是拉大了照片,才會看清楚遠處那座CBD樓頂上的這三個字,并從光影與視角上判斷出她所處的方位。

    接著,他又改用文字問:你在醫(yī)院里干什么?

    任冬梅始終沒有回復(fù),默默地退回到病床上,默默地給自己剝了個石榴。護工送晚飯進來時,她的電話鈴聲響了。

    賀家俊一開口,還是那一句:你在醫(yī)院里干什么?

    在醫(yī)院里當然是看病。許多事,任冬梅不想多說,可又不能不說。她看了眼同房的病友,干脆地說:晚點再說吧,醫(yī)生來查房了。

    說完,掛斷了電話,她卻像做了賊,又看了眼隔壁床正開始吃飯的病友。

    這天晚上,病房里的兩個陪護拉開行軍床開始準備睡覺了,任冬梅仍沒等來賀家俊的電話。她的心頭又開始堵起來,拿過搖控器,對著電視機一個又一個地換臺,如同靠在家中臥室的床上。

    賀家俊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風(fēng)塵仆仆的,手里提著他的公文包,一邊說著他的外地車牌要過了七點才能上高架,一上去就堵到現(xiàn)在。說著,他發(fā)現(xiàn)病房里的幾雙眼睛都停在自己臉上,馬上咧嘴一笑,對任冬梅說,我還沒吃飯呢。

    任冬梅沒問他是怎么找來的。她什么都沒說,下床,隨手拿過一瓶水擰開蓋,往他手里一塞后,拉開衣柜,取出一條長裙,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里。一直到進了電梯,才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男人有時候就是起到一個肩膀的作用。

    任冬梅忽然發(fā)出一聲冷笑,說,這里你是熟門熟路了。

    賀家俊的老婆就是在這家醫(yī)院里摘掉了一側(cè)乳房的,只不過那是幾年前。

    許多往事一晃而過后,賀家俊說,醫(yī)生怎么說的?

    醫(yī)生說最好是切除,但任冬梅堅持要保乳。年輕而白凈的醫(yī)生顯得有點不快,像所有被挑戰(zhàn)了權(quán)威的專家一樣,睜著鏡片后面那雙眼睛,說,我們這是對你負責(zé)。

    那我更要對自己負責(zé)。任冬梅說。

    事實上,她是不想跟賀家俊的老婆一樣。少了一個乳房的女人就像個怪物。這話,她曾當著賀家俊的面親口說過。那個時候也是她人生最失望的時候。賀家俊再也不會跟他那個患了乳腺癌的老婆離婚。他不是這樣的男人。他會連離婚這兩個字都不再跟那個女人提起。

    賀家俊就是這樣的男人。

    任冬梅還記得那晚,為了離婚與結(jié)婚他們吵到天亮,兩個人都又累又乏了,她起床洗把冷水臉后,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說,那你就不要賴在我床上,今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同樣的話,任冬梅其實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幾乎每次吵大架的時候都要提到這一茬上,可賀家俊不光是人家的老公,也是她兒子的親生父親。這么多年里面,他們分分合合了多少次,可一旦復(fù)合,又跟兩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孩子,在兩個人的世界那么地肆意與纏綿。

    一次繾綣之后,賀家俊有點忘乎所以了,伸手在床上劃了條虛線,說,哪天你要是真的嫁了人,這一半也得給我留著。

    任冬梅甩手打了他一個巴掌?!芭尽钡囊宦?,許多美好的東西在瞬間幻滅,變得現(xiàn)實,變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奈與感傷,無聲無息的,在黑暗中彌漫。

    任冬梅的初戀是在大學(xué)里,稀里糊涂地開始,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就連第一次也給得稀里糊涂,許多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那個初戀一趴到她身上就知道喘粗氣,每次就知道說看一眼,你就讓我看一眼嘛,只看一眼。

    賀家俊是她的第二個男人。他剛來那天,穿著西裝,系著領(lǐng)帶,由縣委組織部的領(lǐng)導(dǎo)陪同,一下車就跟等候多時的鎮(zhèn)長與書記們一一握手,談笑風(fēng)生的,一點都不像是下到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反倒更像是前來考察與洽談的外商。任冬梅到第二天才知道,這位新來的副鎮(zhèn)長原先是縣實驗中學(xué)里最年輕有為的副校長,主要是跟校長合不到一塊去,幾次明爭暗斗之后嫌隙越來越大,后來下決心,雙推雙考進了縣經(jīng)信局。他這次是下來掛職的,負責(zé)全鎮(zhèn)的工業(yè)與招商。后來,任冬梅又聽說,年輕的賀副鎮(zhèn)長有位漂亮的妻子。他們的愛情也是從大學(xué)開始,但那個女人比自己有勇氣,放棄了家里為她在大城市安排的工作,陪著心愛的男人在小縣城里當了五年代課老師后,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轉(zhuǎn)正了。

    這也是任冬梅曾經(jīng)夢想過的愛情,有苦有甜,只是她做不到,也沒這么好的運氣。那個時候,任冬梅一心想的是上調(diào),回到縣城去,回到父母的身邊,可命運就是喜歡作弄那些安分守己的小姑娘,把她們像面筋一樣拉長了又搓扁,最后扔到一邊,索性遺忘了。任冬梅就是這樣,看似那么的一帆風(fēng)順,縣里剛剛開始推行公務(wù)人員的考錄制度沒幾年,她竟然一考就中,而且還是婦女兒童聯(lián)合會這種最適合女孩子的單位。

    然而,意外就發(fā)生在去拿報到通知書的那天。站在人事局的走廊里,任冬梅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里面的公函,看了一遍后,臉漲紅了,又看了一遍,她扭頭就闖進辦公室,把公函放到一張辦公桌上,說,你們弄錯了吧?我考的不是斜塘鎮(zhèn)政府。

    這種事怎么會錯呢?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笑呵呵的,眼睛看的不是桌上的公函,而是小姑娘的臉。他微笑著重申:放心吧,這么大的事,我們是不會出錯的。

    可我報考的是婦聯(lián)……任冬梅拿過桌上的公函又看了眼,說,不是這個什么斜塘鎮(zhèn)政府。

    黑框眼鏡這才接過公函看了會,又把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后,說,小姑娘,你知道公職人員的組織紀律嗎?

    任冬梅搖了搖頭,說,我還沒去報到呢。

    那我來告訴你。黑框眼鏡坐正身體,伸出一根指頭,說,其中一條,就是服從分配。

    我不是分配的。任冬梅說,我是自主報考的。

    問題是你考上了……考上就得服從安排。黑框眼鏡的臉上又有了微笑,靠回到椅子里,目光慈祥地看著她,說,年輕人去鄉(xiāng)鎮(zhèn)鍛煉幾年,不是壞事情。

    考公務(wù)員的哪個不年輕?任冬梅說,憑什么要讓我去鍛煉?

    黑框眼鏡不說話了,隔著鏡片,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失望與惋惜。他拿過茶杯,擰開蓋,喝了一口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任冬梅不買賬,扭身上樓找了他們的局長,接著又找到組織與紀檢部門。一連好幾天,這丫頭像是瘋了,每天一起床就往縣政府的大樓里跑。后來,連她父親都看不下去了,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四年大學(xué)念了一腦袋漿糊呀?你不知道被人頂包呀?

    怎么不知道?任冬梅說,所以我才要去反映。

    父親搖頭嘆息,說,等你穿上小鞋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好在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任務(wù)急,時間緊,是人事局里的一位退休返聘人員老眼昏花的,登記錯了花名冊。

    怎么可能呢?任冬梅瞪著人事局里那位專程登門澄清的副局長,說,事情可能這么簡單嗎?

    那你要怎么復(fù)雜?副局長嚴肅地說,任冬梅同志,事實就這么簡單。

    任冬梅愣愣的,臉又漲得通紅。

    第二年春天,婦聯(lián)機關(guān)里剛在傳要下派人員到基層去蹲點,她就已經(jīng)猜到人選了。以至于科長找她談話時,她始終咬著下嘴唇,一副逆來順受的乖巧模樣。科長說什么,她都是輕輕地點頭,輕輕地說“嗯”。任冬梅只是覺得有點巧合,怎么去的還是斜塘鎮(zhèn)呢?但她忍住不發(fā)問,一直到談話結(jié)束,才起身說,科長,那我什么時候回來呢?

    蹲點結(jié)束就回來??崎L說,科里不能沒有你。

    任冬梅放心了。她只是沒猜到自己的點蹲下去就起不來了。

    斜塘鎮(zhèn)在嘉禾縣的西北邊,從地圖上看離上海很近,離江蘇也很近,但其實又很遙遠,中間隔著無垠的田野與河流。任冬梅基本上每個周未都要回縣城,乘坐最后一班城鄉(xiāng)公交離開,星期一的早上再坐頭班車回來,有時還會帶上一些母親燒的菜。她吃不慣鎮(zhèn)政府食堂里的大鍋菜,太油膩,也喝不慣那里的自來水,總有一股漂白粉的氣味。

    賀家俊卻是每天下了班都會回縣城,開著那輛深藍色的普桑。車是下面一家酒廠主動借給他的,完全是考慮到賀副鎮(zhèn)長的工作需要。任冬梅不是沒想過,如果搭賀家俊的車,她就可以每天回家,睡在她那間刷成粉紅色的小房間里,吃著母親做的小炒,喝著沒有氣味的桶裝水,可是她不敢。主要是賀副鎮(zhèn)長不像其他幾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喜歡跟女同志們打成一片,整天嘻嘻哈哈的,有時候拿話噎她們一下,她們也會當補藥吃進去,腆著臉笑得更燦爛了。

    賀家俊不是這樣的人。他對每個人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禮有節(jié)的,哪怕門衛(wèi)室的老丁頭,每天送報紙去他的辦公室,只要人在,他都會點一下頭,道一聲謝。這樣的男人天生給了人家一種距離感,好像他時刻都在提醒別人兩個字——距離。

    但任冬梅還是坐上了賀副鎮(zhèn)長的車,不過那已是大半年之后。那個周未,快到下班時,狂風(fēng)大作,大有一副山雨欲來的模樣。任冬梅顧不上回宿舍,出了鎮(zhèn)政府的大門就往汽車站趕,賀副鎮(zhèn)長的深藍色普桑從后面上來,嘩地滑過去后,又很快無聲地倒回來。

    賀副鎮(zhèn)長連她去哪兒都沒問,就在搖下的窗口里,說,上車。

    任冬梅有點奇怪,更多的是女孩子式的警惕,坐進車里顯得特別的拘謹,在后座上使勁夾著兩條腿,好像一張開就會有什么東西會鉆進去那樣。賀有俊在后視鏡里笑了笑,伸手打開CD。

    原來,大男人也喜歡聽劉若英的歌,而且還是《為愛癡狂》。任冬梅心里面冷笑,看著他的后腦勺對自己說,誰的愛會讓這么一個已婚的男人癡狂?那都是用來蒙騙小姑娘的。

    車到公路上天就下雨了。賀家俊在雨聲中說起了他曾當過副校長的那所實驗中學(xué),完全是沒話找話式的,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里面一位教數(shù)學(xué)的老師。小伙子品學(xué)兼優(yōu),是湖北師大畢業(yè)的高材生,是他當年特意趕到武漢去招聘來的,比任冬梅大四歲。

    任冬梅明白了,人家這是在給她介紹對象呢,不由地又看了眼賀家俊的后腦勺。心想,賀副鎮(zhèn)長怎么跟個女人似的,這么熱衷于撮合別人呢?但馬上又想到了那些有心機的女人,經(jīng)常是看中了哪個男同志,不好意思去直接表白,就打著給人家介紹對象的幌子,結(jié)果把自己介紹到了人家懷里面。這樣的女人,她的同學(xué)中就有。任冬梅又使勁夾緊了她的兩條腿。

    賀家俊這時又在后視鏡里笑了笑,說他當年去招聘時答允人家的,不光給他一份對口的工作,還會負責(zé)幫他介紹一個女朋友。他說,我人雖走了,說過的話得兌現(xiàn)。

    原來這是個重承諾的領(lǐng)導(dǎo)。任冬梅松了口氣,俏皮地說,我才不找外地的呢。

    什么外地的?那叫新嘉禾人。賀家俊說,人家很有前途的。

    任冬梅沉默了,也變得憂傷起來。她在斜塘鎮(zhèn)上待了近兩年,看上她的小伙子有,托人來說合的也有,任冬梅不為所動。她一心想的就是調(diào)回縣城,那里才是她的家。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對象哪里找不到?我可不能讓一個斜塘鎮(zhèn)上的男人絆住了雙腳。

    臨下車時,賀家俊從駕駛座上轉(zhuǎn)過頭,像個孩子似的笑著,讓她考慮考慮,要還單著就見一面。說完,他馬上恢復(fù)到領(lǐng)導(dǎo)的口氣,又說,給雙方一個機會嘛。

    任冬梅覺得有點好笑。她不說見,也不說不見,只是朝他微微地搖了搖手,算是道別與感謝,推開車門,就一頭跑進雨里。

    沒想到的是周一早上,還沒出小區(qū)的大門口,她遠遠就看見了那輛深藍色的普桑??磥恚R副鎮(zhèn)長是個急性子,在催她的答復(fù)呢。任冬梅想好了,見一面就見一面,就當給副鎮(zhèn)長一個面子??墒牵R家俊好像忘了說過的話,手把著方向盤,說,我估計得沒錯,你果然是搭頭班的公交車。

    任冬梅的臉又有點紅了,笑了笑,說,怎么好意思讓領(lǐng)導(dǎo)當我的司機呢。

    賀家俊隨口說,為人民服務(wù)嘛。

    任冬梅回縣城就是這么頻繁起來的。碰到換季的當口,還會大包小包地塞滿深藍色普桑的后備箱??伤裁磿r候坐到副駕駛座上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倒是發(fā)現(xiàn)了賀副鎮(zhèn)長真是個耐心且溫和的男人,但這樣的男人要耍起手段來,照樣也是不動聲色的。

    快到春節(jié)的一天,農(nóng)口上從鄉(xiāng)下搞了批青魚與草鴨回來,每個科室都有,就在任冬梅提著魚與鴨子放進深藍色普桑的后備箱時,計生辦的管大姐剛好經(jīng)過,訕笑著說,冬梅,你這是小媳婦回娘家哪。

    心里有事的女人臉都容易泛紅。任冬梅站在掀開的后備箱蓋前,竟然有種做了賊的感覺,坐到車上特別的異樣,都不敢拿正眼去看賀家俊。

    賀家俊依舊笑瞇瞇的,一邊發(fā)動汽車,一邊從反光鏡里看著遠去的管大姐,像是在寬慰她,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女人辦公室坐得太久了,就練會了一張嘴皮子。

    年底的安監(jiān)大巡防一開始,管大姐忽然被抽調(diào)進組,帶著一幫年輕的小伙子下到工廠與村委,日夜在那里巡防與抽查,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連大年三十的晚上都打著手電在鎮(zhèn)上檢查消防栓。任冬梅心里有數(shù),這是賀副鎮(zhèn)長在為她出氣呢,也是殺雞儆猴,給鎮(zhèn)政府里那些亂嚼舌頭的女人點顏色看。

    管大姐那張快速長滿凍瘡的臉就是無聲的警告。

    為此,任冬梅總算跟實驗中學(xué)里的數(shù)學(xué)老師見了一面,同樣是為了堵鎮(zhèn)政府里那些女人們的嘴。他們在縣城一家新開的茶樓里喝過一回茶。幾天后,年輕的數(shù)學(xué)老師又請她吃了一頓湘菜??偟挠∠筮€不錯,這個叫杜德偉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普通話說得也標準,一點都不像來自湖北的小山村。從氣質(zhì)看,他甚至有點跟賀家俊接近,都是屬于那種站在人群一眼望過去就很順眼的男人。

    有好幾次,任冬梅還是忍不住要拿他們兩個作比較,在心里反復(fù)地比,總算發(fā)現(xiàn)了,杜德偉少了賀家俊身上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場,但總體還是滿意的,至少現(xiàn)在可以名正言順地堵那些人的嘴了?,F(xiàn)在,賀副鎮(zhèn)長成了她對象的介紹人,搭坐介紹人的車回縣城去跟男朋友約會,任冬梅倒要看看還有誰會在背后嚼舌頭?

    可是,該發(fā)生的事情終究會發(fā)生。斜塘鎮(zhèn)的春季招商答謝晚宴結(jié)束時,已是深夜。賀副鎮(zhèn)長少見地喝多了,在縣城的賓館門口送走領(lǐng)導(dǎo)與客商,大家都以為他也跟著回去了,誰都沒有在意。任冬梅細心,與節(jié)慶辦里前來幫忙的姐妹們都上了大巴車,轉(zhuǎn)念又下來了,轉(zhuǎn)到地庫里發(fā)現(xiàn)那輛深藍色的普桑還在,就一邊打通賀家俊的手機,一邊滿賓館地找。最后,在賓館門口的花壇里,她聽到了電話鈴聲,也見到一頭栽在那里的賀副鎮(zhèn)長。

    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在賓館樓上都開有房間,房卡就在賀家俊的口袋里,但任冬梅不敢扶著他上去,主要是怕碰上熟人,有嘴都說不清楚。想來想去,她把賀家俊扶進地庫的車里。春天的夜晚原來也會這么冷,任冬梅不敢打著車子取曖,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剛剛出過事,院長跟手下的一名女醫(yī)生雙雙死在了車里面,光著四條大腿,找到他們時油箱都已經(jīng)燒空。

    任冬梅冷得發(fā)抖,走也不是,陪在車里更不是。賀家俊就是在這個時候抓住她的,然后壓在后座上開始吻她,等到任冬梅支起身來,只看到車窗玻璃上霧蒙蒙的,滿鼻子都是白酒的氣味。

    讓我下車。任冬梅說,我得回去了。

    賀家俊嘀咕了聲什么,聽不清楚。喝多酒的人力氣都大,抓著她開門的手又把她壓到身下。任冬梅這才感到有點后悔,干嘛要把他扶到后座上呢?但她很快就不這么想了,性的好處就在于能讓人飛快地忘乎所以,而且還會讓人上癮,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他們經(jīng)常在這輛車里幽會,有時就在回縣城的路途中,賀家俊把車開下公路,一直開進一望無際的田野里,在落日的余暉里,在風(fēng)雨之中,在日夜交替的天空下。他們做愛的地點同時也遍布了縣城的每一個地下停車庫,有時還會在與杜德偉約會之后,在她家的小區(qū)里。任冬梅覺得刺激,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戀愛與偷情的雙重快感,不能自拔,但有時也難免覺得骯臟與墮落。

    我怎么成了這樣一個女人?很多次,她只身躺在鎮(zhèn)政府宿舍的床上,一邊跟杜德偉聊著短信,一邊在心里反復(fù)地質(zhì)問自己??墒牵3T诟信笥训劳晖戆?,關(guān)了燈之后,任冬梅蒙上被子還是睡不著,就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聲響,在心里反復(fù)地詢問:賀副鎮(zhèn)長今晚在不在加班呢?

    如今的賀家俊已然成了斜塘鎮(zhèn)政府里最勤勉的班子成員,每個星期總有幾天要加班到深夜,好像全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一夜間都落到了他的肩上。他通常是忙完了公事才忙私事,在臨走前偷偷溜進任冬梅的宿舍里。

    有一次,任冬梅在被窩里看著匆匆穿衣起床的賀家俊,本想跟他開個玩笑的,就說,原來你就是這么給人介紹對象的?

    賀家俊認真了,無言以對,手伸進被窩里,找到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此時無聲勝有聲,男人的無奈與愧疚都在這只軟綿綿的手里面。隔了很久,他說,那我以后不來了。

    一聲玻璃開裂的聲響在任冬梅心里迅速漫延開來。她不由地垂下眼簾,但馬上又抬起來,直視著他,說,你還是先把嘴巴擦干凈吧。

    賀家俊慌忙抽出手,在嘴上來回抹了兩把,還是不放心,起身站到鏡子前照了又照后,又使勁抹了兩把。

    這就是男人。任冬梅想放聲大笑,兩只眼睛卻酸得要命。她冷冷地說,那你還待在這里干什么?

    賀家俊遲疑不決,走到門邊回頭看著床上的女人,欲言又止。

    你得把我調(diào)回去。任冬梅呼地坐起來,看著賀家俊,說,光擦干凈嘴巴有什么用?

    賀家俊點了點頭,再次回望床上裸露著大半個肩膀的女人,有點失望,有點傷心,而更多的是憤怒與屈辱。原來,她跟我睡覺就是為了這個。直到下了樓,他站在夜風(fēng)中反倒覺得輕松了。這樣也好,至少人家沒逼著你娶她嘛。

    任冬梅忽然坐進他車里那天,賀家俊有點吃驚,手把著方向盤,扭頭看了看,心中又有點竊喜,就用力一踩油門,普桑呼地沖出鎮(zhèn)政府大門。賀家俊在行駛的車里說,他已經(jīng)跟婦聯(lián)的主任碰過頭了,還得再去跟人事局方面打個招呼,這些程序走起來沒那么快的。賀家俊說,你放心,我答應(yīng)你的事一定替你辦到。說完,他又扭頭看了眼目不斜視的女孩,笑了,騰出一只手放到她腿上,見她沒有一點反應(yīng),心里不禁樂開了花,開始沒話找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自己。他說組織上已經(jīng)找他談過了,他將留在斜塘鎮(zhèn)上,接老湯的班,先是代理鎮(zhèn)長,等年底人大的選舉一過就坐正,那就是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了。賀家俊說,你放心,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不會讓人再欺負你。

    任冬梅始終不說話,兩只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前方,看得賀家俊有點心虛了,笨拙地抽回手,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嘛。

    任冬梅的沉默讓車廂里的氣氛有點異常。賀家俊咂了咂嘴,打開CD機,還是那首《為愛癡狂》。任冬梅一直要到車停在她家的小區(qū)門口,才波瀾不驚地說,我懷孕了。

    不會是小杜的吧?賀家俊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說完,甩自己一巴掌的心思都有,忙看著任冬梅,又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任冬梅只是瞥了他一眼,說,我不會賴你的,到時候你可以去做DNA。

    賀家俊慌了,叫了聲:冬梅。

    任冬梅再也不去看他,扭頭下車的瞬間,心中似乎還有那么一絲快意。她仰起臉,馬尾辮一甩一甩的,一路上走得特別的輕快。

    按照賀家俊的想法,最好的辦法是盡快流掉,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對他們兩個都好。他可不想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倒在生活作風(fēng)問題上。為此,他給任冬梅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可人家不接也不回。賀家俊只好板著臉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里,剛關(guān)上門,任冬梅就扭身過去拉開門,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樣,說,賀鎮(zhèn)長,你有什么指示得關(guān)著門下達?

    女人就知道用她們的肚子來折磨別人。賀家俊一臉的無奈,坐回到椅子里,說,冬梅,不要意氣用事。

    任冬梅的臉呼地拉下去,站在賀副鎮(zhèn)長的辦公桌前,儼然成了縣委書記。她俯視著眼前的男人,只從鼻孔冷冷地丟出一聲:哼。

    賀家俊一顆懸著的心提得更高了。這丫頭的脾氣,整個人事局都見識過。思前想后,他認為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給她寫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為的還是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墒牵瑤煼洞髮W(xué)中文系的高材生一旦動起筆來,許多躺在床上都說不出口的話,成了文字讀起來竟然一點都不覺得肉麻,反而憑添了別樣的情趣。賀家俊有時候自己都會被自己寫的書信感動,那種感受就像又開始了一場戀愛。他從第一眼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見到任冬梅開始寫起,像是追憶往昔,又似在傾述衷腸。任冬梅人都調(diào)回縣婦聯(lián)了,他的書信卻從未因此停止,直到有一天,任冬梅忽然來了電話。

    賀家俊正在主持班子會議,抓過手機,是一路小跑著離開會議室的。沖進衛(wèi)生間,賀家俊舉著手機,由衷地說,你總算給我來電話了。

    手機里靜悄悄的,任冬梅好一會才說,我要結(jié)婚了。

    一下子,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竟然有點悵然若失,靠在衛(wèi)生間的墻上,好一會才說,那我祝賀你。

    掛掉電話,賀家俊這才想起自己最該關(guān)心的是她的肚子,怎么關(guān)鍵時刻卻忘了最關(guān)鍵的那一茬呢?可等他回撥過去,對方始終沒有接聽。

    然而,他終究還是見到了任冬梅,就在她跟杜德偉的婚禮上。賀家俊不光作為介紹人出席,而且還被司儀請上臺,被人起哄成了他們的證婚人。命運就是這么地喜歡作弄人。賀家俊看看年輕的數(shù)學(xué)老師,又看看穿著婚紗都掩蓋不住小肚子的新娘,真是百感交集,說了幾句場面話后,忽然抓過任冬梅的手,鄭重地放進新郎官手里,好像今天出嫁的是他的女兒。賀家俊對杜德偉說,好好珍惜,我把她交給你了。

    一時間,宴會廳里掌聲雷動,讓臺上的三個人都快要熱淚盈眶了。

    當晚,賀家俊都已經(jīng)躺下了,還是忍不住披衣起床,對老婆說了聲,工作上的煩心事,他要再理理頭緒。說完,他鄭重其事地出門,一路步行穿過大半個縣城,來到杜德偉家的小區(qū)。那是學(xué)校集資興建的職工住宅,賀家俊新婚時的家也曾安在這里。沿著一條水泥小徑,他走到新人樓下,抬頭仰望那兩扇貼著大紅喜字的窗戶,腦子里不由地玉體橫陳起來,一會是老婆薛麗娟,一會是杜德偉的新娘任冬梅。

    賀家俊的心頭充滿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慨與憂傷。

    可是,這樣的緬懷很快結(jié)束了。黑暗傳來的一串自行車鈴聲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如夢方醒般地下四張望。賀家俊對自己說,我怎么會來這里呢?這要是碰上熟人算怎么回事呢?

    趕緊出了小區(qū)后,賀家俊打了輛車匆匆回到家里,但還是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任冬梅那個隆起的肚子。他只好再次起床,悄悄溜進書房,在任冬梅的新婚之夜給她寫了最后一封書信,除了思念與祝福,他在信中希望任冬梅要保重身體,好好撫養(yǎng)與培養(yǎng)他們的孩子。那是他們美好而短暫時光的結(jié)晶。賀家俊在信的最后寫道:你們有任何困難盡管來找我,不管何時何地,請你都不要忘記,我是你們的親人。

    任冬梅在看到親人那兩個字時,打心眼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但鼻子卻不爭氣地發(fā)酸了。她又把信看了遍后,起身把它鎖在保險箱里,連同賀家俊寫給她的那么多封信一起,那是她心中的秘密。

    哪個女人的心里沒點小秘密?任冬梅在打算跟杜德偉成親前就想好了,她只是沒想到他們第一次上床后,年輕的數(shù)學(xué)老師望著床單有點發(fā)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冬梅坦率地說,你不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你也可以不是我最后一個男朋友。

    杜德偉摘下眼鏡,眼巴巴地看著她,說,那你告訴我,那人是誰?

    名字只是個符號。任冬梅說,知道有意義嗎?

    有。杜德偉固執(zhí)地一點頭,說,以后萬一碰到呢?我得心中有數(shù)。

    任冬梅一愣,罵了聲變態(tài),起身要走,卻被杜德偉一把抱住。任冬梅用力推開,兩個人就在他的屋里拉拉扯扯地吵起來。任冬梅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面前哭了,而且悲從中來,一頭撲到枕頭上,哭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年輕的數(shù)學(xué)老師著實被嚇著了,忙從后面貼著她,一個勁親吻她露在外面濕漉漉的臉頰,一個勁地討?zhàn)?,說,我不問了,我保證再不問你的過去了。

    我有什么過去?你當我什么人了?任冬梅猛然推開他,呼地跳下床,眼含著一腔熱淚,說,二十二歲前我在學(xué)校里,是優(yōu)秀團干部,二十二歲后我進單位,我哪來這么多的過去?

    杜德偉深感愧疚,重新抱緊女朋友,在她的耳邊說,我錯了,我再不問你了。

    爭吵過后的兩情相悅總是來的那么激蕩,帶著眼淚的咸味,那么的讓人深入肺腑。杜德偉就是在床上向任冬梅求婚的,赤條條的,相當?shù)奶拐\。他說,冬梅,讓我做你最后一個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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