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宅
每次想起故鄉(xiāng),腦海里總是能夠閃現(xiàn)出關(guān)于老三的畫面,比如,他總是蹬著三輪車東奔西走;比如,我寫著作業(yè),他站在墻頭上喊我?guī)退ベu醬油,順便給我五毛錢的零花錢;比如,小時候想成為模特的我求著他幫我算一卦夢想能不能實現(xiàn)。他斬釘截鐵地說:“能!”我許諾:“如果將來夢想成真,我一定會帶著厚禮回來感謝你?!?/p>
圍子:生命里總是有一些特別的人出現(xiàn),回想起過往的時候,才顯得厚重。比如老三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值得記錄,也值得成為一個文學(xué)作品里的人。
去奶奶家的路上,遇見老三。
幾年未曾謀面,他依舊邋邋遢遢不修邊幅,但這回他的背上多出了一個糊了滿臉泥巴的娃娃——他大哥的兒子。他本就彎曲的脊背在娃娃的重量之下,走起來更顯吃力,而娃娃趴在他身上顯然也并不舒服。
老三看見我,連忙把娃娃放下來,喘了一口氣,詢問我哪天回來的,工作是否舒心,然后眼睛瞟到我手里拿著的一卷單位定制的掛歷。他仔細翻看了幾頁,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些他今年還沒有買掛歷之類的暗示性話語。
接過我送給他的掛歷,老三顯得十分高興,站在馬路上對我談起了他最近的閱讀書單,他說:“我最近買了一本書,八十塊錢,這么厚。”說著大拇指配合著食指比劃出一個高度。
他還試圖對我闡述他對這本書的理解,恰好有人騎著電瓶車經(jīng)過,幸災(zāi)樂禍地對他說:“老三,你大哥滿世界找你,你還在這兒瞎晃悠。”
他瞪著眼罵了那人一句,重新背起娃娃往回走,走了兩步,轉(zhuǎn)身對我說:“大妹妹,你要是碰見什么好書,記得幫我買本,回來給你錢。”
其實從年齡上來說,老三和我爸是同齡人。北方鄉(xiāng)下鄰里鄉(xiāng)親講究輩分,即便不是同一個姓,也能按照輩分喊起來,我們姓李,他姓聶,也不知道從哪輩論起來的,我要喊他三哥。
老三是我們老房子的鄰居。因為這樣的關(guān)系,他也幾乎成為了穿梭在我童年回憶的主要角色之一,或者說他們一家都是我對于故鄉(xiāng)最雋永的畫面。
要寫起老三,他的家庭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一筆,似乎他從出生起他的命運就與他殘缺的家庭緊緊打上了一個死扣。他的父親是個瞎子,靠著點周易玄學(xué),也算是聞名十里八村,小時候我在路上玩耍的時候,總能碰見外村的人來詢問聶瞎子家在哪。
我沒有見過老三的母親,據(jù)說是一個殘疾人,并且很早就去世了。顧名思義,老三排名第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弟弟。在這個有點畸形的家庭中,只有老大的身體沒有殘疾,讀完衛(wèi)校,在村衛(wèi)生所工作;老二有嚴重的脊椎疾病,從我有記憶開始,他的背就是一個弓形,是村里紅白喜事的廚子;據(jù)說老四小時候還算正常,后來被三叔接到東北看森林,再回來的時候就瘋了。有人說是在荒蕪一人的森林里悶出來的病,也有人說是被三叔打的,真實情況我從沒有考證過,但小時候老三總是隔三差五地來我家抱怨說:“坑人鬼又不省心了,我剛從青坨(我們鄰縣一個精神病醫(yī)院駐地)回來。”
在我還沒有真正讀過幾本書的童年時期,老三是我認識的最飽讀詩書的一個人,他上學(xué)時學(xué)過的所有名家名作,幾乎張嘴就能背誦下來,包括四書五經(jīng)。而他那間有異味的,臟亂不堪的房間是我的圣地,我曾在里面搜羅到許多看不懂,但覺得有趣的書。老三參加過高考,據(jù)說也考上了,但是最后被人頂替了。
而在他的家庭中,他扮演著缺失的女性的角色,洗衣做飯,以及其他一切的瑣事(大事的決定權(quán)還在他大哥手中)。但他也不是全然為其他人犧牲的。他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成為了第二代“聶先生”,客戶給的咨詢費,也是填充了自己的私房錢。他總是趁著其他人不在家的時候,去肉店切上半斤豬頭肉,倒上二兩白酒偷著打打牙祭??墒撬纳眢w不爭氣,每次吃完,嘴巴一準兒地腫起來。他極力掩飾,可別人一看見他的嘴,就笑著打趣他:“老三,你這又是背著你大哥偷吃了?!?/p>
他撇著嘴否認:“胡說,我這是牙疼。”
他也喜歡喝酒,但是他大哥不允許他喝,又沒有朋友請他喝,于是每逢酒席他就喝得爛醉如泥。他就像個小丑一樣倒在地上任人圍觀,等他醒來,別人拿他開涮,他罵罵咧咧地撿起地上的石頭沖那人扔去。
他將他家“算命”的招牌拓展到了縣城,他總炫耀昨天又被哪個有頭有臉的人邀請去了,剛又接到了哪個有錢人的電話,他幾乎成了村里最見多識廣的人。不論有什么政策變動,或者發(fā)生了大的新聞事件,他見人就喋喋不休地說上半天。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旁邊的人早已不耐煩。
有時候也會和自己兄弟們鬧,從院子里鬧到馬路上,仗著酒精的作用,對著他大哥破口大罵。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們老家的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早已從種糧轉(zhuǎn)變成了蔬菜大棚。而老三的大哥也早在幾年前從衛(wèi)生所里辭職,兄弟幾個靠著蔬菜大棚攢了一些錢,便有人攛掇著說,一家子光棍老是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趕緊先給老大介紹了媳婦吧??墒悄挠腥嗽敢饨酉逻@么一堆爛攤子啊,于是老大就生出了去云南領(lǐng)一個媳婦的念頭。
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云南是一個遙遠的地方,老大坐了五天的火車去了云南,付了四五萬塊錢的彩禮錢,又坐了五天的火車領(lǐng)了一個媳婦回來。我依然記得那個姑娘說她叫小云,是哈尼族,普通話說得極其標準,人也長得標致。人們一邊祝福著老三一家,一邊打心眼里替小云憂愁,這樣的家庭對于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該是多大的負擔(dān)啊。
小云的到來,確實讓他們一家煥然一新。那時候我妹妹也就兩歲,媽媽店里生意忙,小云常常過來幫忙看孩子,還給我們做好吃的蛋炒飯。而老三兄弟幾個不僅主動和老大分了家,把家里的大權(quán)也交到了小云的手里。但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后小云裹挾著他們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悄然離開。
一夕之間,他們家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老三喝了酒,跳起來和沉默的大哥打起來??伤静皇谴蟾绲膶κ?,滿臉淤青地敗下陣來,摔開家門踉踉蹌蹌在胡同里罵起來,罵生活,罵小云,罵他大哥,他罵得滿臉通紅,唾液星子隨著他的憤怒在嘴巴周圍飛舞。他捂著嘴巴哎呦了一聲,從口袋里拿出一片剛從衛(wèi)生所里買來的甲硝唑放進嘴里繼續(xù)他的控訴:“要是沒有他們幾個拖累著,我自己掙幾個錢自己花,要多舒服有多舒服,都該死,都該死??!”眼見他還不消停,他大哥就舉著棍子從家里沖出來,怒目圓瞪地要打死他。老三被眾人拉扯著一邊往外跑,嘴里還在咧咧著:“打死我啊,有本事打死我,我倒是想看看這個家離了我變成什么樣。”
后來隨著搬家,我們從老三一家的滑稽劇的觀眾席里退場。在那兒之后的十年,老三的父親去世,他大哥差點被一場疾病奪去生命,前年的時候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取名叫做發(fā)展的男孩……老三依舊熱愛看書,依舊熱愛歷史與時政,有段時間他告訴我,他還給省文學(xué)雜志投稿了。
每次想起故鄉(xiāng),腦海里總是能夠閃現(xiàn)出關(guān)于老三的畫面,比如,他總是蹬著三輪車東奔西走;比如,我寫著作業(yè),他站在墻頭上喊我?guī)退ベI醬油,順便給我五毛錢的零花錢;比如,小時候想成為模特的我求著他幫我算一卦夢想能不能實現(xiàn)。他斬釘截鐵地說:“能!”我許諾:“如果將來夢想成真,我一定會帶著厚禮回來感謝你?!?/p>
其實想想,他對我的生活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的影響,我也不知道自己寫下這篇文章的意義,或許是遺憾吧。他們一家對著命運掙扎過,然后又妥協(xié),最后兀自在這兒鄉(xiāng)村的角落里寂寞地枯萎。
我見過老三之后的那個春節(jié)過后,我爸急急忙忙推門進來,說:“早上老三喝酒摔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