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xiàn)在,一直都能聽到她的歌聲。真的!她的歌聲,總是在我心里不斷出現(xiàn),就像一堆記憶的散片,說不定是哪一片會突如其來地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那樣真切;經常出現(xiàn)的,是她的琴聲,那優(yōu)美的、有時又斷斷續(xù)續(xù)的、當時我都叫不上名字的琴聲?!?/p>
“你還記得嗎?當時,那一個很大的倉庫,堆放著很多紙板箱的紙板,高高的就像山一樣遮蔽著倉庫頂棚的燈光,你走在里面,腳步會發(fā)出一種空曠的聲音,空氣又帶有一種甜甜的紙制品的香氣。那聲音就是從這堆散發(fā)著香氣的厚紙板里傳出來的。那里面就好像是迷宮,高高的紙板堆形成的迷宮,你在里面走,七拐八拐,你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個發(fā)出低低的琴聲的地方。我進去的那次,是一個叫海格的男人領著我進去的。”
傻標這樣說著,喝了一口啤酒。他那干瘦的臉,在燈光的暗影里,我感覺就好像是一個骷髏只蒙著一層皮,卻還在慢慢說話。只是現(xiàn)在已經不能再叫他“傻標”了。他已經50歲了。我只是習慣性地隨著小時候的叫法,只是現(xiàn)在想想,再叫傻標就有點兒……那個吧?說不上怎么說。反正我現(xiàn)在只能稱呼他阿標。他已經是癌癥晚期,來日無多。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到,才有了這次小聚。他執(zhí)意想跟我喝杯啤酒,敘敘舊。只是我有點兒覺得他病成這樣,還能喝酒嗎?但是,我推辭不掉。我知道他那埋藏在心里四十多年的苦痛和隱秘,我至今也替他隱藏著,從沒跟別人提起過。這只能隨著他一起埋入地下。如果他有一天死去的話。而且?guī)缀跏强隙?,恐怕他活不了多久了?/p>
“你還記得那條鋪著煤灰渣的黑黑的小路嗎?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的那條小路,上面是碧綠的就像一條綠色走廊一樣的林蔭小路;旁邊是在濃密的樹木之間的農民的菜地,用已經有點兒腐朽的發(fā)黑的木板把小路和菜地隔起來。”
“是,我記得?!蔽艺f,“我記得那里面經常種著小白菜,碧綠碧綠的,還有茄子、黃瓜?!?/p>
“是?!彼麕缀跏怯帽M平生所有的力氣在說話一樣。
我說,“你沒事吧?如果你累了,就休息一下?!?/p>
他說:“沒事。和你難得一見,多聊會兒吧?!彼吭谏嘲l(fā)上。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就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思緒隨著回憶,回到了四十多年以前,我們小的時候。那時候的傻標還整天流著鼻涕,穿著袖口已經被洗爛的有些發(fā)白的藍色斜紋布的褂子,一條同樣破舊臟兮兮的帶著皺褶的灰色褲子;斜挎著一個軍綠色書包。我們每天上學,總是一起出發(fā),結伴而行。他總是不老實,不是抓起石頭砸樹上的鳥,就是看見蝴蝶就想追。嘴里還一個勁兒喊著:“抓住它!抓住它!”如果蝴蝶被他抓住了,他會高興地蹦跳著跑過來,讓你看他手里的蝴蝶。有時候也會看見一只田鼠,嗖嗖地在草叢里奔跑,這時候,他更會大叫著去追,想抓住那只田鼠。如果被他抓住了,他會用一根繩子綁住它,就像牽著一條寵物狗一樣牽著田鼠到處跑。我依然記得他的臉上帶著的那種洋洋得意興高采烈的笑容。
我們經常躲在小樹林里偷著抽煙。有時是我們從家里偷出來的,有時實在沒有煙的時候,我們也抽曬干的絲瓜秧。
我覺得他的心已經被那次火災嚇壞了。就好像一株植物被浸入了毒物,慢慢地萎靡而死,然后又被風雨的侵蝕而慢慢腐朽,直至慢慢地風化剝落,化為塵土。我能夠理解他是怎么度過這漫長的歲月。他坐在沙發(fā)里,一直沒有說話,淚水卻撲簌簌地掉下來。他用哽咽的聲音說:“我總是忘不掉她。她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我的心里,說話、唱歌、走動。我會在猛然間就聽到她對我說:‘不能出去玩。好好在家寫作業(yè)。那時候,她16歲,馬上就17歲了?!?/p>
“說實話,我真的很怕想起她!卻又趕不走她。這輩子,我覺得她幾乎每分鐘都在我眼前。真的!我?guī)缀趺糠昼姸紩肫鹚?,甚至是每一秒鐘都未曾忘卻。我會在夢里驚醒,聽到她說話,仿佛她就在我眼前,只是當我聽到她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錯覺,以為她真的在我身邊,或者是外屋,或者是什么地方,我會茫然四顧,卻沒有她的影子,這時候,我才會清醒,知道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p>
他好像是自言自語著,猛抽了一口煙,狠命地咳嗽起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勸他,采用了一種比較和緩的語氣說:“你這時候不抽煙可能會更好些?!?/p>
“隨它去吧?!彼粤Φ刈隽艘粋€手勢,好像是趕跑某個他厭惡的東西。隨著,抓起酒杯,示意我也舉起杯,跟我碰杯,“干!”
“干!”我又加某種關懷或勸解的語氣,“你少喝點兒!”
他沖我擺擺手。
傻標說的是他的姐姐。我依然記得他姐姐穿著一身綠軍裝,扎著兩只羊角辮的樣子,很好看。他還拿出她的好幾張照片讓我看。我一邊看,一邊說,是這個樣子。她很漂亮!他說:“說實話,我一直都不敢看這些照片。真的!”
我一直覺得他姐姐有點兒高傲,不可親近,所以有點兒怕她。她總是不讓我跟傻標玩,只要見到我們在一起,就總是拉著傻標回家?!盎丶覍懽鳂I(yè)?!彼f。這使我有種被排斥的感覺,總覺得她好像不喜歡我。只是我不敢說什么。她比我們大很多,好像是大七八歲的樣子,但是當時在我看來,她好像已經很大了,大得就像那老奶奶一樣大。我們住得很近,在我們家門口不遠的前面幾家,就有一家大院子門口就總是坐著一個老奶奶,在門口看著來往的行人。從我早晨上學出門,到我放學回家,一直到我吃完晚飯,出來玩,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好像這一天就沒挪過窩。一年到頭,365天,幾乎是天天這樣在那里坐著。我不知道那家人叫什么,因為他們家沒有小孩兒,或者具體說,沒有我們這么大小的小孩兒。在我心里,傻標姐姐跟那個老奶奶在大小方面沒什么區(qū)別。
我眼前閃現(xiàn)出一張被火燒毀的臉,男人的臉。那張被火燒傷毀容的臉,經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他曾經一度失蹤過。在那次火災之后,他被判刑,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我再次見他,是在三十年以后了,那是他來我們家屬區(qū)看他父母親。因為他的父母跟我父母在一個單位,一直住在這個小區(qū)里。因為看到他們在一起,我才確定,這張被損害的臉是他。我一直對傻標的姐姐很好奇,一直很想了解他們那段歷史。所以,我使用了一點兒方法,用以接近他,并且能夠探尋到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叫海格。我覺得他應該記得我,因為有一次,就是他領著我們進入了那個大倉庫。那次,是我和傻標一起去的。
“是的是的。我記得你。”他說,“那時候你才這么高?!彼檬直犬嬛?/p>
“是的,那時候我才7歲。”
起初,他不想說這些事。對于以前發(fā)生過的一切,他都不想提起。大約過了得有一年的時間,我才突然接著他的電話,說想跟我談談。
我不大敢看他那被燒傷的臉,所以,總是目光躲閃著,看著別處說話,或者用低頭喝茶來掩飾自己。也許已經習慣了別人不敢看他,所以并沒有表示出什么。
“她16歲就進廠當了學徒工。就是那個紙箱廠,一個小廠子。我比她大1歲,當時17歲,也是學徒工。她穿著一套有點兒肥大的粗帆布藍色工作服,看起來顯得人很瘦小,臉尖尖的,一雙大眼睛帶著一種怯生生的感覺。但是,她很聰明,干活學得很快,手腳也很麻利。我很喜歡她,對她有一種朦朧的……怎么說呢?好感?用現(xiàn)在的話說,應該是愛上她了。只是當時,我并不懂得什么愛情。我只是覺得她很吸引我,總想跟她接近,討好她,沒事就找她說話。記得有一次,我買了兩塊巧克力糖。要知道,那時候,人們對巧克力還處于一種無知的狀態(tài)。我當時買的時候感覺很貴,五分錢一塊,我買了兩塊,一毛錢。我把她拉到一堆紙箱板后面,神秘地跟她說,有一件好東西給你。她很好奇,問:什么?
我就掏出了那兩塊巧克力糖。那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只是她并不喜歡。她說:“太苦了。不好吃?!苯又蛷淖炖锇亚煽肆ν铝顺鰜?,弄得嘴邊上全是黑黑的巧克力,又趕緊用水漱口。而我也是吃著感覺一樣苦,不怎么好吃。
他苦笑一下,說,“那時候的人傻到連巧克力都不知道好吃?!?/p>
帶著我們干活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老師傅,人瘦瘦的、高高的,穿著一套洗得發(fā)白的粗帆布工作服,胳膊肘用一塊藍色的布打著補丁,褲子的膝蓋處也打著補丁。他平時不茍言笑,很少說話,只是在干活的時候,才說一些關于工作的必要的話。我們都叫他趙師傅。因為他是我們的師傅,所以平時我們總是在一塊兒,無論是干活,休息,還是吃午飯。他一直把我們當作孩子來看待,只是他的言語并不多。他看見我總是迷戀嫣然,她叫嫣然!有事沒事就找她說話,顯然已經陷入了狂熱的愛情之中。只是那時候,我們并不自知。有一次,他對我說,“孩子,你們現(xiàn)在應該是學習的時候,而不是談戀愛的時候。你們還年輕,除了好好干活,還應該趁著年輕多學習?!边@使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問他:“除了干活,還學什么?”
他一下子啞然了。他沒再吱聲。說實話,在那個小工廠里,除了好好干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還需要學什么。同時,我也有一種反感,認為他管得太多,只是又不好公開表示反對他。從那以后,我多少收斂了一些,不再敢公開對嫣然表示那么熱誠,而是轉入了地下,也就是偷偷地向她表示我的……怎么說呢?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說是愛情嗎?只是那時候我們不懂愛情。說不是愛情?那也不對,所以,只能說你明白這個意思就行了。
后來,嫣然有一次機會,可以調去廠長辦公室。那次她悄悄跟我說了這事,說廠長找到她,跟她談話,想把她調到廠長辦公室上班。我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可以不用干活了?。‘敻刹苛税。课艺f答應他?。?/p>
“可是你不知道……”她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什么?”
“他……反正我不去!”
“為什么?”
“他……”
她沒說出來,但是,我卻開始有點兒明白了。
“他對你怎么了?”我著急地問。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那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好像渾身不自在,好像渾身都有刺扎著我,真是惡心……很害怕……我就趕緊跑出來了!”
這件事氣得我咬牙切齒,恨不能馬上就去宰了他。
“他只是扶了一下你的肩膀嗎?”
“嗯!”她點點頭。
“如果他以后敢對你怎么樣!你一定要告訴我,我馬上就去宰了他!”我氣憤地對她說。
這至少讓我放寬心些,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實質的問題。最終,她并沒有答應去廠長辦公室上班。
她跟我說這些話的那天是星期天,我們在郊外樹林里的草叢上躺著,透過樹木濃濃的綠葉的縫隙,看著天空中白色的云朵。我嘴里嚼著一根草棒。本來我想悄悄地拉她的手,卻被她拒絕了。她說被人看見不好。我也沒敢繼續(xù)。只是,那一會兒,我的心跳得太劇烈,真怕自己的心跳出來。
一天夜班,我們很早就把活兒干完了,差不多是夜里十二點鐘。趙師傅頗帶有一種神秘,叫我們干完活兒,先別急著走,說有事找我們。他帶著我們到了廠區(qū)南面的大倉庫。這個地方比較僻靜,很少有人來。只有偶然來領料的工人,和送貨的車偶爾會來,而且基本是在白天,晚上人就更少了。
他一邊打開倉庫門的鎖,一邊說:“我跟管倉庫的是朋友,我給他一瓶二鍋頭?!眰}庫是兩扇大鐵門,往兩邊推的,大鐵門上還有用于日常走人的小鐵門。他這時候,是打開那扇小鐵門,進去以后,他在里面又插上鐵插銷,又把一把鐵鎖掛在鎖眼里,只是沒有鎖上。就是這樣,外面也是打不開的。他打著手電筒,“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彼f著,領著我們朝倉庫深處走。
里面很黑,只有他手電筒的光亮。這使我產生某種恐懼,只是我又不得不跟著他走。嫣然顯然也有點兒害怕,她不自覺地拽住了我的衣裳,拽得很緊,讓我感覺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和興奮,感覺她對我的那種信任。我伸手在黑暗中抓住了她那只緊緊拽住我衣裳的手,她想拒絕,想掙脫出去,卻被我緊緊地抓住。我緊緊地牽著她。我能感覺到她的緊張,手有點兒顫抖。我們跟在趙師傅的后面,他在前面帶路,為我們照著道路,還不時提醒我們,“看著腳下?!蔽覀冊谒竺妫诤诎抵?,牽著手。我不知道如果被他看見了,會怎么樣?但是,那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很幸福。因為我牽著她的手。
當我們跟著他,七拐八拐,走到倉庫深處,他停下來,走到一間小屋門前,打開門。這時候,嫣然死命地掙脫著被我握著的手。我怕被趙師傅看見,就松手了。我們跟著他走進一間小屋。這是一間倉庫內部的、類似休息室一樣的房子。他打開燈,昏黃的白熾燈,照亮了簡陋的內部,沒有墻皮,在磚墻上刷了一層白灰;一個大木頭架子上放著一些雜七雜八的工具之類的東西;一張老舊的三抽桌、一把木頭椅子,還有一個長凳子。在墻角放著一張木頭單人床,上面鋪著一床藍色方格的床單,還有被褥,我想這應該是倉庫保管員的休息室。在那張桌子上,放著一個類似葫蘆一樣的扁扁的盒子,但是又不是葫蘆。趙師傅坐下來,說,“你們坐下吧?!彼噶酥改莻€長條凳。我們跟著坐下來。他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樣東西,我們都不知道叫什么,類似什么琴,因為它帶著琴弦。
他說:“你們知道這叫什么嗎?”
我跟嫣然互相看了一眼,都搖頭,“不知道。”
他看著我說:“上次你問我,你除了干活兒,還應該學點兒什么?說實話,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是,我真覺得你們應該學點兒什么。這使我想起它。無論你們肯不肯學,今后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事,知道嗎?”他鄭重其事地看著我,又看著嫣然,我們互相看看,點點頭。
“一定?”
“嗯?!蔽覀冇贮c點頭。
“你們先聽一聽它是怎樣一種東西?!闭f著,他把那琴夾在自己的下巴頦底下,開始拉起來。我們不知道他拉的什么,但是,我們知道那首曲子很美,從未聽過的天籟。
“師傅,這叫什么?”
“這叫‘小提琴。”
“我聽說過。只是這是第一次見到?!?/p>
“它廣泛流行于全世界。至于它的發(fā)明,說法很多,那我們先說一個有點兒意思的,有這么一個傳說:五千年前斯里蘭卡有一位君主叫瑞凡納,他把圓柱形的木頭掏空制成了與中國二胡類似的樂器稱為‘瑞凡納斯特隆,在漫長的歲月里,瑞凡納斯特隆隨著貿易往來而流傳四方,據(jù)說,這就是小提琴的鼻祖。不過從有史料記載起,最早的小提琴大約在16世紀,是由一位住在意大利北部城鎮(zhèn)布里細亞,一個叫達薩洛的人制成的。但在同一時期,格里蒙那城中的A·阿瑪?shù)?,也制作了與現(xiàn)代小提琴更為相近似的小提琴。從16世紀到18世紀,意大利的小提琴制造業(yè)隨著音樂事業(yè)的空前繁榮而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從18世紀以后到現(xiàn)在,小提琴基本就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了,基本一直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師傅,你剛才拉的曲子叫什么?”
“捷克斯洛伐克作曲家德爾德拉的《回憶》(紀念曲)。”
他看著我們,我們都被他那種陣勢震住了。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個趙師傅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突然有一種光芒在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他的那種神情,那眼睛里的光彩。而剛才那音樂,更使我被他的技藝所震懾。我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個音樂學院的教授,被下放到這個小工廠勞動改造已經好多年了。大家已經忘了他是干什么的了。而且平時也并沒有人說起這事,他自己也從未說起過。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了他的過去。從那以后,我們就開始了學習小提琴的課程。我們一般就是在那個大倉庫里練琴。我們答應不對任何人說起這事,嚴格保密,包括我們的父母也不說。
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練琴。就像做賊一樣保守著我們的秘密。而同時,卻有了另外一種快樂。雖然學習音樂不像欣賞音樂那樣美好,甚至是非??菰锓ξ兜摹N覐淖畛醯臉O大的興致,到后來開始有點兒沮喪,因為我在學習小提琴方面,并沒有什么天賦,進展緩慢。而嫣然卻顯出了她在這方面的某種天賦,她比我進步要快得多,很快她就能完整地演奏出一些簡單的練習曲,比如《沃爾法特》《開塞》,并且表現(xiàn)很不錯。這使她得到了老師的稱贊。甚至是為她進步如此之快而欣喜不已。
這使她漸漸地對自己也充滿信心,每次受到老師的夸獎,她都會高興得臉通紅,眼睛放光,我能夠感覺到她心里的那種喜悅和自豪。
而后來慢慢就有流言傳出來,說有人在倉庫里搞流氓活動。而這只是傳言,我們并沒有當一回事,依然每天去倉庫練琴。
“是的。就是那天,你們來廠子里洗澡,是我?guī)е銈冞M去的?!?/p>
“是?!蔽艺f。
那天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倉庫里練琴?!澳翘焓窍掳嘁院笕サ?。”他說,“差不多是晚上七點鐘,天還亮著?!?/p>
我還記得傻標說一些挖苦話,說:“這是什么東西,聽起來像踩了鴨脖子一樣難聽?!蔽矣X得那只是他一時的言不由衷的話。
而傻標的姐姐顯出討厭的神情,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話真難聽!你們洗完澡了嗎?”
完了。傻標說。
“那就趕緊回家吧。別在這里掃人家的興了?!?/p>
當時我看到她跟海格在一起,就覺得傻標的姐姐快要結婚了。
我們被她趕走了。我們出了廠子以后,就沿著圍墻的邊朝南走,在草叢里尋找老鼠洞。
“那天我把你們送出門之后,我就插上了鐵門,在里面把鎖掛上?!彼f,“那天我不知道怎么有點兒緊張。當我關好門,回到我們練琴的地方的時候,我看見她還在拉著琴。我們在一個四面圍滿紙板的空間里,旁邊有一垛紙板沒有摞得那么高,只有一米左右高,我正好就坐在上面,看著她,接著我就半躺在上面。那個休息室我們沒有鑰匙,進不去,我們只能在這個大空間里練琴。那會兒,我的心里不知怎么,坐臥不寧。我就走過去,走到她的身邊,她停下來了,看著我。也許是我有點兒異樣的表情,使她也有點兒吃驚,看著我問:怎么了?我沒說話,伸出手,輕輕地把她攬到我的懷里。她沒有抗拒,她的頭偏過我的肩膀,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扭過她的頭,親吻她,她卻拒絕了?!?/p>
“不。”她說,“什么也別做,就這樣抱著我?!?/p>
我順從了她。我再沒有了其他的想法,只是這樣抱著她。我們都能感覺到對方那急促的喘息。她的身子開始變軟,她說:頭暈。我就這樣抱著她挪到那垛紙板旁邊,我們躺了上去,我在后面抱著她。我的手想有意無意地摸到她的胸部,又被她制止了。她說:“什么也別做。”
我就老老實實地不再有非分之想,就這樣抱著她。那會兒,我覺得我的整個的心都是凈化的,沒有一絲想傷害她的意思。
我們就這樣在那垛紙板上躺著,彼此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心跳,感受著一種莫名的幸福的激流在全身流動。好像我們已經成了一個整體,感受著彼此的體溫和熱血澎湃。
我們就這樣抱著,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我們竟然睡著了。
我們再一次醒來,是因為倉庫外面嘈雜的人聲驚醒了我們,加上刺鼻的濃煙和火光。
我們一下子蹦起來,我發(fā)現(xiàn)倉庫已經被大火點燃了。我不知道火是怎么著起來的。我急忙拉著她往外跑。倉庫外面已經擠滿了人,只是他們打不開大門,小門也被我在里面插上了。說實話,我們都驚恐萬狀。我拉著她跑到大門口的時候,聽到外面的人在喊,“里面有人搞流氓活動,他們把倉庫點著了,一定要抓住他們!”
還有人喊:“抓流氓——”
“救火啊——”
她聽到外面的人聲鼎沸,開始懼怕地拉著我往回跑。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到了門口了,只要轉下掛鎖,拉開插銷,我們就出去了??墒?,這個時候,我們卻不敢出去。而嫣然更是拉著我往倉庫里面跑,往回跑。她一面拉我回去,一面哭著說:“不——我不出去!讓我死在里面吧!不——”
我被她的恐懼感染著,不知如何是好,我把她拉到一個尚未著火的角落,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那一刻,我真的有和她一起赴死的決心了。
后來,我們就昏迷過去了。她沒有被救回來。而我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我被以流氓罪判了十年。我一直申訴,上訴,直到后來很多年,我才被改判為無罪。
南墻外面有一臺破舊的機器,已經銹蝕了,我和傻標圍著它研究了老半天,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可以卸下來拿走,只是沒有找到一件能夠卸下來的零件。只是在機器的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機油盒,里面還有一些機油。只是這些機油沒什么用,我們就繼續(xù)尋找其他好玩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傻標又抓到了一只老鼠。他想起那些機油,就把老鼠拎著在機油里蘸了蘸,他說我們玩?zhèn)€好玩的,他拿出火柴,把渾身蘸滿機油的老鼠點著了,老鼠身上著了火,被燒得到處亂竄,見到一個墻洞,就沒命地鉆了進去。而墻里面就是那個倉庫。我們一下子嚇壞了,立馬撒腿就跑。當我們跑出老遠,回頭看的時候,看見那個倉庫的上空已經濃煙滾滾,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傻標表情呆呆的,我至今依然記得他當時的表情,臉上帶著一種凄慘的嚴肅,你能夠感覺到他心里的那種極度的恐懼,嘴唇突出著,用一種難以描述的語氣,對我說:“別說出去!”
我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因為我也被驚懼嚇住了。
我們后來才知道,他姐姐在那次大火中被燒死了。從那以后,傻標就像變了一個人,從此不再出門,也很少說話。他至今依然覺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姐姐,始終不能原諒自己,不到50歲就被癌癥折磨成這樣,形似骷髏。他幾乎是被一種慢性而致命的毒素所侵蝕,而慢慢萎靡、枯萎、殘敗………
作者簡介
李方鵬,男,山東濟南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1年在《北京文學》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鞋墊兒》,其后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詩歌若干,中篇小說《鴛鴦枕》入選《齊魯文學作品年選2013小說卷(上)》?,F(xiàn)在某央企工作。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