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瑛
一
我們趕到老家,老父親顯得特別神清氣爽。我和先生對視,并不像很危急的樣子,哪里就需要我們趕回?
先生在家最小,父親并不找他說話。喚大嫂。喚二哥。這都是他覺得可以主事的人。我日夜蹦達在他床前的,竟成了最可忽視的一人?!叭フ埛鏊汀R孟銦熃o人家吃。我的衣服也要穿好。鳳子要幫著收拾清洗?!?/p>
扶送,是指人死之后,專門幫著穿衣打發(fā)料理后事的人。風子,是說我們家二嫂。二哥覺得好笑,就他這么神眉豎眼的,請人家扶送來人家不犯法?欺老父親耳聾,二哥連連點頭:請了請了!老父親笑:“請了幾個?要去扯白布,開始發(fā)孝把信。”把信,是指要去親友門上發(fā)喪,告訴別人,我們家老父親去世了。二哥朝著大嫂望:
“他這么活鮮活跳的,真扯白布?”大嫂也猶豫。大嫂說:“要不,先備著吧,就他這個歲數(shù),也能準備后事了?!贝蟾缟习?,大嫂成了代表。一行人開往小鎮(zhèn)。東西買得很全:孝布,一匹。替他送行的黑傘,一把。為他照亮天堂路的燈籠,一盞。紅紙、黃布口袋、云片大糕,西行路上一切吃用盤纏俱全。我拎到他的床邊,一一清點給他看,包括他的壽衣,早早備下的,數(shù)給他看,五件上衣三件下衣,還有數(shù)年前由二姐夫從北京帶回來的手絹一條。西行路上得握著它,不懂是什么講究。老父親強撐著半個身子,一一查看,滿足地平躺下。看他勞神太多,慌得喂他茶湯,他怒目圓睜:“我還吃??!都這個時候了,我還吃?。 编?,這個時候,他應該是靜止躺著,不再進食,面前大魚大肉供著,蘋果葡萄供著,香煙老酒供著,而我們應該雙膝跪地披麻戴孝。
可是他明明還有呼吸還有心跳還在說話呀!
一屋子兄弟姐妹輕松快樂,老頭子一生木訥少言,這會兒還挺喜感,頗像春晚的彩排。老頭子生得努力向上一絲不茍,死也要萬事齊備,尤其不要虧待了送他的人。
父親長得少有的清秀帥氣,在村里很不多見。家境卻極差。母親嫁來時,才18歲。那樣的兩個人,并不懂得相處。母親從小死了爹娘,哥哥拉扯他們底下的弟妹。母親嫁了,家里兩個小弟弟哭得眼都睜不開。她哥哥說:“你要時?;丶?,回家看看他們,他們就不會這么傷心了?!蹦赣H回得娘家,兩個弟弟就會把她藏起來,拉著她不許回家。父親步行幾十里,連夜要帶回他的老婆。父親家實在太窮,弟兄五個兩人打著光棍,父親還被同門叔祖領養(yǎng)。父親年輕再不懂體恤,母親再回家時,就再三不肯回去了。二舅媽是母親的嫂子,特別心疼母親,娘家沒過一天好日子,嫁這樣的人,又十足遭罪。二舅媽悄悄托人,尋得一門好親,母親再回娘家時,二舅媽就說好了,送母親改嫁過去,好活過命來。
男人是個殘疾軍人,戰(zhàn)事蹉跎,個人大事就耽擱了。說定了,回得故鄉(xiāng)來,尋個女人還帶到部隊去。聽得母親愿意嫁來,男方那邊萬事俱備,只等接人。
父親不知從哪兒聽到風聲,又是星夜趕到。這次沒有發(fā)脾氣,只是執(zhí)拗得很,不說一句軟話,只把母親往家強拉。
一段姻緣倒是因為父親,保了下來。后來母親生下七個兒女。我嫁的,便是他們的幺兒。
二
見不得我自己的爸媽。一輩子吵架。好好去外婆家,媽媽穿戴一新,爸爸皮鞋锃亮,兩人合著一輛新車,快樂飛行。次日清晨,必是媽媽抹著眼淚,單身一人騎著車到家。不需要問爸爸行蹤,媽媽就會開罵:“死在牌桌上不要回家了!出家無家翻臉無情的家伙!”連珠炮彈,終于明白,女人發(fā)火時才華不輸莫言的。
先生家父親母親恩愛得多。先生在我家生病,我媽慌了,通知他們二老,這么大的兒子,我媽負擔不起。老父親和母親在家急得團團轉(zhuǎn)。第一次上我家門,總得準備禮物的。知道我們家境比他們好,家里女兒們拜年的禮物,他們覺得拿不出手,慌得把那些東西,拿到小店去兌換,人家哪有那么好說話,一時又拿不出錢來重新置辦,老兩口轉(zhuǎn)悠了半天才搞定禮物。老父親騎著輛老爺車,載著體重170的老母親,搖搖晃晃地趕到我家,我爸媽驚呆了,這樣自身難保的兩個老人,我爸媽怎么把先生交還給他們?當下打發(fā)他們回頭,我們一家四口帶著先生去城里掛急診。
那是先生最幸福的時光,也正是那次,才讓我下定決心要嫁給他。不為其它,只為那兩個搖搖晃晃的身影。雙雙而來,雙雙而去。那是我艷羨一生的,我不慕榮華,不貪富貴,要的只是人生風雨幾十年,可以有人相偕而來攜手而歸。
能感覺到老父親對我的那份寵愛,只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一生不愛表達,而且他自認為自己是枯草一蓬再無生機了,即便是愛,要錢錢沒有要物物沒有,他還可以怎么表達?索性,保持沉默。我則活躍得多。我是所有哥哥姐姐之外的異類。我拿著個相機,朝著兩個老寶:“站齊了,幫你們合照?!崩细赣H拄著拐,老母親豁著牙,兩人站一塊。“不行不行,得靠近些?!蔽覔]手把他們合并。老母親往父親那里貼了貼?!翱ㄠ?!”照片里的兩個人安詳平和,身后三月麥苗一望無際青翠欲滴。我促狹地眨眨眼:“還要再靠近些,親親老媽。”老父親耳聾,聽不到我說啥,老母親像被火燒了一般,面色通紅,逃離了麥田。我在他們身后哈哈大笑。后來老父親放在靈前的,卻是生命最后我們幫他突擊而拍的,滿臉痛苦凄惶不堪。
三
那組照片,被我傳給了雜志社,配著煽情的文字:拄著拐的,是我的老公公。邊上站著的,是我的婆婆。兩個老人,一生只拍過兩次照,一次是集體身份證。一次是這會兒。身后,是他們一生沒有走出去的村莊。我們老來,也要這么恩愛哦!
父親一生走得最遠的,是挑河。那是他最年富力強的時光。父親最后時刻,被我推到村里理發(fā)。沈師傅幫著把他從輪椅上,扶到理發(fā)椅上,感嘆著:“哎,他們這一代的人,吃足了苦頭。當年挑河啊,現(xiàn)在的青年人哪個撐得下來?”
別人都有米飯團帶去。父親兒女多,并不舍得吃糧食,母親用麻菜煮爛,搗成泥搓成團,父親揣著幾個麻菜團,一天時光就下來了?!霸诤闈珊抢?,一去就是五個月,這中間很少回家的?!鄙驇煾敌±细妇艢q,也已經(jīng)是78歲的老人了。一直以為挑河,挑的就是村里的河?!疤艉又嗡?,工程大呢!哪里是村里的小河!”沈師傅語氣里不無豪邁,我的老父親,閉目在理發(fā)椅上,面容消瘦須發(fā)全白精神萎靡元氣全無。歲月的大手捋光了他的枝枝葉葉,如今只留一段老根禿禿光光,只待又一聲令下,我的老父親就會腳踩祥云身伴仙鶴離我們遠行。
四
那聲令,一直沒下。老父親是那個單腿跪地的選手,跪在那條起點上,發(fā)號的閻王爺,槍早早舉著,遲遲不見落下,我們心存僥幸,老父親卻變得積極起來。要求搬到長子家。我成了那個淚點最低的人。他的任何一個舉動,都預示著向出發(fā)靠近了一步,在他,是從容奔赴,在我,卻是肝腸寸斷。20年的相處,我們不是父女早勝父女。老父親在那個夜晚,突然變得寧靜,臉上沒有糾成一團,嘴里也沒有哼個不停。按著硬邦邦的腹部,告訴我:“疼啊,疼得沒命?!蔽业臏I滾滾而下,愛莫能助。父親接著咂了下嘴:“還有這里?!睖喩硎峭戳恕N叶自谒拇睬?,一聲不吭,唯有淚千行。父親催我:“你上床去睡呀,不得好了?!绷硪粡埓采?,三姐睡了。打著微微的呼。我繼續(xù)蹲著,用手撫過老父親的手,他的,沒有一絲絲熱氣了,只有筋和皮,一雙手,顯得瘦長,長得有些恐怖。我并不怕,握著他的手,生怕他就此走了,我再也拽不住?!澳闳ニ??!彼屏诉谱?。病弱得似孩童,眉頭開始緊鎖,牙關(guān)開始咬緊,我知道疼痛開始來襲。我的手搭在床邊,頭埋在他的面前,深深啜泣。父親拿過我的手,隔著近五十年光陰的兩只手,一只碩大布滿褶皺,一只小巧尚還水靈。他用被角裹著我的手,安放在枕畔,像是呵護初生的嬰兒,這是我和他最近的親昵。我從小是自己的爸爸帶大,跟爸爸特別親,爬在爸爸身上,對著爸爸的脖子狠狠地啃一口。爸爸老來,還會在他做菜時冷不防地偷襲一口。跟父親之間卻客氣得近乎生分。老父親一生務農(nóng),他們的愛,從來深埋,永不表達。
我開始哭出了聲音。而夜,還很漫長。
我最清楚,老父親的大限到了。
五
微風。細雨。千古園。蒼蒼松柏。帶露月季??澙@煙霧。漫天紙灰。
母親暴瘦27斤。孤獨踟躕蹣跚踉蹌的老身影。
我們送父親來此安居。老母親撫盒悲鳴:我的傷心的,我的要緊的,你這一走我去哪里找?
聞者淚下。六七的夜晚,老母親徹夜不眠,她說,父親站在望鄉(xiāng)臺上朝家望呢。我的四個姑姐,扶著橋樁,先生家弟兄三人扶著老父的靈位,和尚在念:喝過孟婆湯走過奈何橋一路到西方。姑姐齊念:父親你莫怕莫朝腳下望腳下滔天巨浪……
父親住的地方,飛檐鋼瓦。廊下兩根漢白玉柱,門前兩盆鮮花,隨風搖曳。
我在紙上寫:老父駕鶴走,千里萬里路。農(nóng)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
父親離開正是麥收時節(jié),之后的之后,玉米播下,幾天的樣子,葳蕤烏青。再隔幾天,葉綠須紅,再等些時日,又可以收獲了。
那片月季,卻是月月綻放姹紫嫣紅芬芳遍野。
加來的好友
和阿弦在網(wǎng)上加成好友一段時間了。
有些無恥。我的空間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他的,對我限權(quán)。想要點進去看看,對不起,你需要申請訪問。
不妨礙他對我有求必應。發(fā)來一個網(wǎng)址。是個雙肩包?!翱瓷夏莻€深藏藍的了,請幫忙付下款?!蹦闼隳募掖鬆斞?。拋出一句:拿作品來換?!拔易罱鼘懙眠€少呀?”“確實不少了,要表揚?!薄澳蔷褪橇?,買買買!”
那邊付款畢,這邊又發(fā)來一網(wǎng)址,桂圓干三袋包郵。問:“你要幾袋?”答:“你看著辦?!辈鋫€包郵,我點了三袋。絕不多買一粒。
你也看出來了。我似乎吃在他手里了。他朝著我:買買買!過一小會兒,一張小臉伸了過來,居然害羞著:“這件開衫,我想要?!?/p>
好吧。跟他商量,這件品質(zhì)肯定不行,做工面料都很一般,店鋪打分僅有4.5分,屬于綠一片的那種。買得太差平時根本穿不到。那邊答:總買好的,寫字時也怕弄臟。
再要說什么,那邊發(fā)來語音:“買買買!”
和先生并排坐著辦公。機智的阿弦在他那里也閃動不停。
要參加一個比賽,QQ上求招呢。再過半日,發(fā)來圖片,我愣在電腦前。他臨的帖子,我寄去的毛筆外包裝,幾毛錢的紙筒子,封住下面的口,朝上豎著,插了一枝粉白杏花,暈。別說,真正幾分才情。寫我的每天的小詩,下面還配上老樹的招牌民國長衫先生。
忍不住表揚幾句,那邊得瑟了,我趕緊捂緊嘴巴。再表揚,估計他又得發(fā)網(wǎng)址我了。
前日阿弦開心,新剪的馬蓋頭,一張小白臉素凈著,戴了個紅領巾,來了個好學生造型。他不是10歲,他18了。一個大一的學生了。差點噴飯。簽名上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對了。我忽然想起,他的空間怎么對我開放了?
驚喜之下,正待大書特書,阿弦空間終于對我開放了。文章腹稿幾日,最近事多,忙得團團亂轉(zhuǎn),今天坐下潑墨揮毫,忽然見,人家的空間又上了鎖。
年初對我的好友進行了幾輪清理。親密度不高的,平時沒有任何交集的,天天涎著張臉來我這空間,自己空間還加著密的,統(tǒng)統(tǒng)讓他們進了垃圾箱。倒是這個阿弦,穩(wěn)坐好友榜??臻g加密,相當于日記上鎖,那個你捧大的,一把屎一把尿都需要你來照顧著的人兒,人家自己翅膀硬了,硬了翅膀就得給日記上鎖,想要看到他的馬蓋頭,還得等他哪天一不留神忘記上鎖。
從來不著急。你那點破日記哪里就需要上鎖了?你那點小心事,哪里就勞我去翻來倒去地思量?去朋友家玩,看到他們兒子的青春日記,隨意地丟在桌子上。那會兒的少年心事,這會兒看來,不過是匆匆那年。你若不請,我肯定不會去看。偷樂了。機智的阿弦,如果再發(fā)網(wǎng)址給我,一定將他一軍:“您老人家的空間,能不能對媽咪開放?能,就成交。不能,愛誰誰付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