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廣西環(huán)江人,毛南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池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在《民族文學(xué)》《雨花》《散文百家》《延河》《鴨綠江》《四川文學(xué)》《青春》等刊物發(fā)表散文,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曾獲廣西“花山”文學(xué)獎。出版散文集《歌落滿坡》。
鄉(xiāng)間的碑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默默地站在那兒,像是一位睿智的老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注視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這種靜默,讓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不禁駐足仰望,沉下一顆心來,細(xì)細(xì)地咀嚼這些青黑的碑坊里蘊(yùn)涵的深刻意味。
有時候比活著的人還要高大。比如烈士陵園里的碑,高大莊嚴(yán),震撼著一些卑瑣的靈魂。碑下安眠著拋頭顱、灑熱血的魂魄,它們凝聚著一股沖天的神氣,如這崇高的碑一樣,直沖云霄。烈士陵園里的碑帶給人的是震撼,它是人們無法遺忘的角落,如兩旁四季長青的松柏一樣,紀(jì)念之情是綿綿不斷的。碑的臺階永遠(yuǎn)那樣干干凈凈,一束束鮮花燦爛地開著,映襯著英雄們一顆顆不屈的靈魂。
清明來了,雨也瀟瀟地來了,似乎要把人們的思念澆得沉沉的。也許連老天都感動得掉下眼淚,讓絲絲細(xì)雨化作紛飛的思念,彌散在空曠的原野。那是躺在小山包低洼處的小的烈士陵園,烈士墓旁兩棵翠綠的青松忠實地守候著,繁密的枝條把細(xì)細(xì)碎碎的葉子團(tuán)在一起,像是給那烈士墓遮風(fēng)擋雨,高高的石碑赫然刻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雖然風(fēng)雨侵蝕,卻依然魏然肅穆。烈士陵園里安葬的是20世紀(jì)50年代剿匪時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清明掃墓時,人們總忘不了燃上幾炷香,燒上一些紙,以祭奠這些回不了家的英烈。新中國成立后,我們這里仍然土匪橫行,民不聊生。這些不遠(yuǎn)千里而來參加剿匪的北方戰(zhàn)士傷亡很大,最后長眠在這塊土地上,用他們的鮮血換來了我們的幸福!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們蹲在墓碑前,點(diǎn)燃幾炷香,燒紙錢,向烈士們致以崇高的敬意。香火裊裊上升,彌漫在墓地上空。青松在雨的迷蒙和煙火的繚繞中,顯得更加挺拔、更加偉岸了,把那光禿禿的小土包襯得有些生氣了。
那些散落在鄉(xiāng)間野嶺中的碑碑坊坊,它們猶如一段段被遺忘的歷史,被丟棄在茂密的草叢亂石中。也許很少有人把它們記起,只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在人們的心靈中偶爾閃爍,便得到一種尊敬。一段藏在荒山野嶺小路邊的碑,一個模糊的字就是主人的一段生命歷程。落寞的文字旁,有的繞著幾條騰云駕霧的飛龍,仿佛是主人無法安寧的靈魂。他可能很留戀自己一生一世的無盡風(fēng)光,如今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沉睡的軀體都交付在這豎立在風(fēng)雨中的,昭示著后人的努力和拼搏,但斯人已去,空留荒草一堆。誰又能想象當(dāng)年主人是如何風(fēng)光和輝煌,也都像那些躲在低矮的草叢里的碑一樣,被遺忘到了這荒山野嶺之中。也許這低矮的碑,還不時有他生生不息的子孫后代,香火不斷地、一年一度地割去荒草,以示一顆綿綿之中的靈魂的存在。望著這些大小不一、雕著各式各樣圖案的碑,你陷入了碑的深處,企圖找尋著這字這圖在詮釋的一些人生密碼。
每每清明時節(jié),每一棵樹都是濕漉漉的,每一片樹葉低垂著頭,任憑細(xì)雨不停地?fù)崦?。是思念太沉重了,還是春天剛剛長出來的葉子太嬌嫩?或許兩者都有。地上的小草也是濕淋淋的,葉尖都頂著晶瑩剔透的水珠。腳輕輕踏上去,小草簇?fù)碇?,把雙腳密密蓋住,像是把你緊緊抓住。每個人的腳步放得那么緩慢,思念裝滿心里,任由傷感的人兒咀嚼。手里拎著蘋果、肉、糯米飯等祭品,一一擺開,燒上紙錢,點(diǎn)上香,一縷縷思念飄向空中,天堂的親人可否知道?
空氣里彌漫著憂傷的情緒。那低聲細(xì)語像雨一般澆灌了那些沉靜的心靈。清明雨,滴答滴答,飄到那白色的梨樹上,飄到每個人的眼里,濕了每個人的眼眶。每個人再也無法安靜在這張冷漠的書桌上,站起來看一樹紛紛滑落的梨花,無限傷感。那片片白色的梨花,可是已故親人們親切的叮嚀?
梨花深處,傳來杜鵑聲聲啼叫,穿越在蒙蒙的清明雨中,呼喚每一個敏感懷念的心靈。也許只有碑聽到!
有圖有字的碑,即使是處在荒僻的野地里,但總不至于被人完全遺棄,在特定的時候,也還有人掛念著,總有幾個潔白的花圈在默默思念,總有幾根香火在這里裊裊地燃著,讓落寞的石碑有些許慰藉。
而那些無字無名的碑更是讓人心生悲涼,一截凹凸不平的石條擺在小土堆的墳前,就是墓碑了?;蜷L或短的方石,沒有經(jīng)過任何加工,只是很隨意地豎立在那里,瘋狂的荒草更是將它淹沒,讓它在茂密的草叢中若隱若現(xiàn)。碑領(lǐng)著矮矮的墳頭,墳頭畏畏縮縮躲在繁茂的草叢中,就像它不知名的主人一樣自卑。也許是沒有人來打掃,那些草木肆意地生長,將墳頭當(dāng)作陣地,狠狠地榨取它的肥沃,堆著的石塊已經(jīng)脫落,散在墳邊。墳?zāi)苟春劾劾?,這里已成為老鼠蟲蛇的樂園,它們?nèi)徊活櫮估锾芍闹魅说母惺堋?/p>
那些無名無字的碑只是一個墳頭的標(biāo)志,沒有多少紀(jì)念意義,沒有寄托著多少哀思。也許他們已經(jīng)沒有紀(jì)念他們的后人,家族的延續(xù)到他們這里便戛然而止。想想那些兵荒馬亂的年代,槍炮聲不斷,兵匪擾亂,性命不知道哪一天丟在某一個槍炮聲中。或者囚事犯罪被流放,或者饑餓逃亡,他們無法活在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家鄉(xiāng),他們生于斯但不能死于斯,他們要尋找可以避難的偏僻之處,遠(yuǎn)離那可怕的槍林彈雨,遠(yuǎn)離那殘酷的懲罰,山高皇帝遠(yuǎn),他們漸漸被世人遺忘。
于是高山密林深處,便是他們理想的逃難之所。山高路遠(yuǎn)、交通阻隔,炮火轟不到,槍兒也不想來,倒是落了個清凈。偏僻荒蕪,自然沒有人追查,自個兒可以安居樂業(yè),但逃難過程并非易事:寒冷饑餓,刮風(fēng)下雨,蟲蛇侵?jǐn)_。這些先民挑著重重的擔(dān)子,裝著全部的家當(dāng),拖兒帶女,風(fēng)塵仆仆尋找可以棲息的地方。有人不堪重負(fù),身體被拖垮了,荒野之中,倒地不起。親朋好友草草埋葬,沒有石碑,便豎起一塊石頭,堆好土堆,收起眼淚。他們?yōu)榱松?,便要繼續(xù)而行,又匆匆趕路,扔下這么一個孤魂野鬼,漸行漸遠(yuǎn),逃到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
這樣無名無字的碑便孤零零地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沒有親人探望、祭掃,漸漸被人們淡忘了,可又有誰知道,他們也許在生前曾經(jīng)苦苦掙扎,開創(chuàng)出家庭幸福之路,可惜他們犧牲在奮斗的路上,再沒有誰記起他們怎樣拼搏和努力。聽爺爺說,曾是被土匪拉去當(dāng)伙夫,同去的還有幾個堂兄弟,因為想著家人,半路逃了出來。他們風(fēng)雨兼程,根本找不到路,只是沿著鐵路慢慢地走,一路乞討、一路回家。路上又不斷遇到兵匪,被抓被打。堂兄弟們都走散,有的也倒下了,只有爺爺孤身一人逃回家里。家人以為他們一去不返,沒想到還能團(tuán)聚,只可惜幾個堂兄弟卻下落不明了。提到這段往事,爺爺總是老淚縱橫。人活著就不容易,生命的頑強(qiáng)有時候也抵不過各種各樣的折磨,故事里隱藏著多少辛酸、多少無奈,一陣悲涼之意不斷涌起。我想爺爺?shù)倪@些兄弟也許會有這么一塊無名無字的碑吧!
那些無名碑里隱藏的是更多苦難的故事,每每看到這些被草木肆意欺凌的無名碑,總是產(chǎn)生無盡的同情和感慨,也情不自禁地替它拔去幾把草,以表示無限的敬意,也告慰這些孤單的靈魂,身后無限悲涼的事總不能被想起。戰(zhàn)爭已經(jīng)遠(yuǎn)去,逃亡的苦難已經(jīng)不再有,人們都能安居樂業(yè),都在珍惜來之不易的日子。
獵獵西風(fēng),那些枯黃的蒿草搖曳不定,蕭蕭作響,低沉而哀婉,讓那些靜默的石碑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顆顆孤寂的魂魄在游移,滿目蕭條。只有那些調(diào)皮的蟲兒盡情地在碑坊前跳來竄去,仿佛在極力地?fù)嵛磕切┏聊谋?。偶爾有鳥兒掠過頭頂,丟下幾聲孤零零的哀鳴,飄蕩在空曠的山谷里,久久不肯散去。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幽黃的光灑到這枯黃的草上、這青黑的碑坊上,讓人感覺到薄暮蒙蒙的迷茫,而這靜立的碑坊,或高或低,像是站著的黑乎乎的人,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你,欲言又止的樣子。屹立在這昏黃的夕陽下,你靜默成了一塊碑坊,深深地思索著這大大小小的碑坊身后隱藏的種種傳說。
其實,鄉(xiāng)間的碑坊也不全是與魂魄相關(guān)。路過村村寨寨的時候,小橋流水人家,橋前常常立有一塊碩大的碑,碑前是光潔滑亮的石凳,小橋下溪水潺潺,碑身有人那么高,刻滿了整齊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記載著小橋建造的歷史。這種鐫刻著故事的碑,一座碑就是一段悠久而綿長的故事。
在桂西北一處幽深的山谷里,矗立著幾處高大牌坊,百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已經(jīng)把它涂染成凝重的青灰色,幽綠的苔痕斑斑駁駁,只有皇帝御寫的對聯(lián)依然蒼勁有力,那是家鄉(xiāng)人引以為豪的牌坊。整個牌坊全部用青石條、石板、石柱疊砌而成,雖然巍然聳立上百年,依然那么牢固、堅硬。青灰色的石質(zhì)隱隱約約透出歲月的滄桑,肅穆莊嚴(yán)。石板上雕刻著騰云駕霧的龍鳳,象征著富貴和吉祥。碩大的基座立著護(hù)門柱,雕有威嚴(yán)的獅子,透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門頂上雕刻的各種造型形態(tài)萬千,各種人物、動物、花草圖案,栩栩如生,這是光緒皇帝批準(zhǔn)賜建的牌坊。石刻中有圣旨全文,還有云南各級官員歌功頌德、贊美節(jié)烈忠義的詩文,字里行間洋溢著無限的敬仰。
清朝同治年間,黔桂亂匪掃掠小山村,村民們奮起反抗,雖遭屠殺,卻也昭示鄉(xiāng)親們可殺不可奪的志氣。盧氏一門九人慘遭殺害。當(dāng)時盧式慎尚幼,卻也機(jī)靈,躲在石槽之下奇跡般躲過一劫。后逃往云南,讀書入仕,官至云南省布庫大使,掌管云南全省財政稅賦。對于他家族所做的貢獻(xiàn)和付出的犧牲他始終難以忘懷。后獲得光緒帝的恩準(zhǔn),建立兩座牌坊,宣示鄉(xiāng)親們這種不屈不撓斗爭的精神。
撫摸這些斑駁的青石,我似乎聽到一百年前那慘烈的屠殺:槍刀聲、哭喊聲亂成一片,胸口便感到陣陣疼痛,歷史的悲劇已經(jīng)早早落下帷幕,永遠(yuǎn)不會再上演。小草青青,長滿牌坊四周,背后是巍巍青山,更讓人感到氣勢長虹,感動天地。堅實的基座承載著凝重的門架,走過牌坊下面,猶如在歷史的隧道中穿越。牌坊分兩門,一高一矮,分別是男坊和女坊,都很有氣勢,寄托著人們多少對這種精神的敬仰。
牌坊守護(hù)的地方,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從牌坊下走出了眾多的人,有朱德總司令的同學(xué)貴州省省長盧濤將軍,清監(jiān)生委充云南潘庫太史,清末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莫夢弼。在清末民國期間,這里是會黨起義的重要根據(jù)地,多少仁人志士,不滿清朝政府腐敗,不忍心看到民不聊生,聚在這里謀劃反抗。革命的火種也在這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誰也不曾想到閃爍著如此先進(jìn)的思想火花。
鄉(xiāng)間的碑坊,豎立著許許多多的落寞與故事,訴說著過去,也訴說著現(xiàn)在。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