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汝捷
雄峙長江之濱的黃鶴樓,有著悠久而燦爛的文化。這文化體現(xiàn)在歷史掌故、神仙傳說、匾額楹聯(lián)、建筑藝術、民俗風情等種種方面,其中最突出的是詩文化。正是當年崔顥的一首七律,使“駕鶴仙人”的傳說變得家喻戶曉,使“白云黃鶴”、“芳草晴川”成為武漢的美好代稱。自從李白發(fā)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慨嘆后,此詩一直受到后世高度評價,宋代詩論家嚴羽甚至認為:“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保ā稖胬嗽娫挕罚┒畎纂m然聲稱“擱筆”,實際上還是作過多首關于黃鶴樓的詩,其中《送孟浩然之廣陵》、《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等已是千古傳誦的名篇。之后千余年中,更有眾多騷人墨客來此登臨憑眺,高吟低唱。他們或描述黃鶴樓的絕佳景致,或追懷它的仙蹤傳說,或贊美它的雄奇巍峨,或感嘆它經(jīng)歷的世事滄桑。他們更借此抒發(fā)自己的報國之心、獻身之志,他們對人生的思索、對友情的珍惜、對社會的觀感、對大自然的熱愛,無不通過筆底毫端傾吐出來。
2003年,黃鶴樓管理處邀集我和《長江日報》文藝部主任夏武全等探討如何繼承弘揚詩文化的問題。我當時剛完成《黃鶴樓碑廊詩注》一書,又受聘為武漢大學國學班開設詩詞寫作課,因此很自然地提出了舉辦詩詞大賽的設想。在我看來,傳統(tǒng)詩詞的寫作與吟誦,如同首批入選聯(lián)合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的昆曲一樣,屬于“瀕于失傳或正在失傳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如果不及早予以傳承,特別是引導部分青年人學會寫作、吟誦,說它會失傳絕非危言聳聽。與會者也都認為由一座以詩著稱的歷史名樓來舉辦詩賽,很有意義,于是商定由黃鶴樓公園和《長江日報》聯(lián)合舉辦首屆黃鶴樓詩詞大賽,不久便成立組委會和評委會,擬定相關章程,在若干媒體刊發(fā)了消息和啟事。
賽事雖確定下來,而能否辦得成功,大家心里并沒有底。令人不太有把握的是,在快餐文化流行、讀書風氣不濃的當下,有多少人會對詩詞感興趣?又有多少人懂得舊體詩詞的格律,使作品達到一定水準?特別是受當年“非典”疫情影響,在景點游客減少的情形下,人們會積極參賽么?
我們的顧慮很快被證明是多余的。從刊登啟事到截稿,只有一個月零八天。而參賽情況之熱烈,作者心態(tài)之純真,部分作品水平之高,都讓人欣慰且感奮。據(jù)統(tǒng)計,在規(guī)定期限寄來稿件的有2000余人,作品逾5000首。作者隊伍涵蓋工農(nóng)兵學商各行各業(yè);稿件來自東西南北中直至大洋彼岸;參賽者從莘莘學子到耄耋老人不等,以《廬山霧》一舉奪冠的便是一位高齡九十的女教師。
為什么參賽者如此踴躍?唯一的解釋就是,中華詩詞對于海內(nèi)外炎黃子孫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不少人都在附信中表示,他們的目的不在于競逐獎項,而是希望參與這一有意義的賽事,為傳承弘揚祖國燦爛的詩文化盡點心力。一位曾獲“印華書畫比賽”繪畫組冠軍的古稀老人便從印尼萬隆寫來一封長信,說近20年來自己曾10次回祖國游覽名勝古跡,而每“游長江三峽,必游黃鶴樓”。他參賽就是為了支持文化名樓的這一盛舉,對于獲獎則“并不存任何幻想也”。
從參賽作品看,有380多人不同程度地掌握詩詞格律,接近參賽者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這說明,相當多的人不但愛好詩詞,而且認真地學寫詩詞。有些人寄出稿件后,經(jīng)過推敲,又寄來修訂稿。一位海外中醫(yī),先寄的一首《菩薩蠻》,首句是“云閣峭峙臨江色”,事后發(fā)現(xiàn)“閣”字是入聲(按詞譜這里須用平聲字),于是又來信囑將“云閣”改為“鶴樓”。還有不少作者表示希望作品能獲得評點和交流,這就為以后編輯大賽作品選奠定了基礎。
我忝列評委,而評審參賽作品,也是一種審美享受,特別是一些高水平詩詞,給人以深長的回味。譬如歷來詠廬山的詩作甚多,而專門描寫山霧的作品尚不多見。七古《廬山霧》以清新的筆墨摹繪了廬山云霧在清晨與黃昏、晴日與陰雨天的萬千變化,抒發(fā)了對大好河山的一往深情。其對古風體裁的運用也嫻熟老到,顯示出深厚功力。又如同獲一等獎的臺灣作者的《玉樓春·將之澎湖留別》,將自身懷抱、彼此友情以及季節(jié)、景致都用一種優(yōu)美含蓄的語言表述出來;雖然我們并不了解其寫作的具體背景,但讀后仍有余香在口之感。獲二等獎的幾首詩詞也都各有千秋?!镀吖拧ず捴薜扛栊小芬愿腥说墓P觸描述1998年特大洪災降臨時驚心動魄的場面,謳歌了子弟兵舍身救人的崇高精神;《七絕·漁光曲》以竹枝詞的形式表現(xiàn)漁家生活,筆調(diào)輕盈而富于情趣;《南歌子·辛棄疾飛虎營舊址》于詠懷古跡中寄寓深沉的感慨;《水調(diào)歌頭·登黃鶴樓》由昔思今,因巧妙地將李白的“故人西辭”和毛澤東的“把酒酹滔滔”入典而別具新意;《沁園春·登黃鶴樓》則由今追昔,充滿樂觀向上的精神。
現(xiàn)在,黃鶴樓詩詞大賽已連續(xù)舉辦8屆,前5屆的獲獎作品已輯成《黃鶴新詠》一書出版。從最初倡議舉辦詩賽,到多年關注賽事,個人感悟頗多,歸納起來,大致可談三點。
其一是從社會反應感受到詩文化自信。年青時讀傅雷翻譯的丹納《藝術哲學》,有段話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隔了幾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來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聲一樣,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文學史的演進告訴我們,文體的生命決定于它對創(chuàng)造主體和接受主體的適應力。一種詩體,當很多人都樂于采用,更多的人都樂于欣賞時,那種旺盛的生機是誰都抑制不了的。反過來,如果某種詩體在作者和讀者兩方面都引不起興趣,那肯定是氣息奄奄、日薄西山了。十多年來的詩賽,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群眾參與的熱情,聽到他們“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聯(lián)想到去年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節(jié)目引起的巨大反響,我們的確有理由相信,詩詞在新時代,在我們偉大的國度,方興未艾。
其二是以自信心理去認識和彌補詩文化的不足。與群眾的熱情參與形成對照的是,參賽詩詞中詩味濃郁、技巧純熟的作品畢竟還不多,像《廬山霧》那樣的功力深厚之作更是鳳毛麟角。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的書畫家普遍不擅題詩,而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節(jié)目中一位評委的即興之作竟然也是格律全錯,說明在詩詞知識的普及與提高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不應滿足于詩賽的熱鬧,而應以充分的自信,通過有效的方法途徑,切實提高人們的詩詞修養(yǎng),將詩文化的傳承不斷引向深層。
其三是將詩文化的未來寄望于青年。黃鶴樓詩賽從首屆開始,就于一二三等獎之外,特設新人獎,以鼓勵學生中的詩詞愛好者。首屆詩賽期間,作為一項助興活動,我還曾將武大國學班的學生帶到黃鶴樓碑廊,現(xiàn)場講授景點詩詞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事實證明,大中學生的積極參與的確給活動帶來一股青春氣息,一些作品的活潑清新也讓人耳目一新。聯(lián)想到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節(jié)目中年青選手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讓人不禁想起劉禹錫的名句:“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庇星嗄暌淮慕影?,悠久而燦爛的詩文化必將在新時代得到傳承,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