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在北京大觀園吃了一回紅樓宴,不過一兩個時辰便又腹中如鼓。畢竟是賈府女兒們吃的美肴,養(yǎng)出了細(xì)溜身子如精巧絹人,難充我們精壯漢子的胃口。故而前面用的一個“吃”字欠妥,只能叫作“品”,或稱嘗個鮮。紅樓菜講究品種多,用的餐具也秀氣。飲酒的杯子和一般的不同,雜綠顏色,玉的,據(jù)說叫珊瑚玉,是和了唐代“葡萄美酒夜光杯”詩句的后面三個字。這酒杯到底黑了燈發(fā)不發(fā)光?說不好,意境實(shí)在不錯。放辣椒油、香醋、椒鹽和咸菜的小碟兒,盛銀耳鴿蛋湯的小蓋碗,插滿牙簽兒的小瓶等等,一律是青花瓷的,煨著火腿肘子的陶缽是地道的宜興紫砂貨。只是擱香巾的是竹篾小托盤,也極有工藝。飯后沏上的碧螺春,用金色的花瓷蓋碗滿著,碗蓋上有“萬壽無疆”的字。
有人說王府菜不宜奪了宮廷菜的器皿,何況大觀園還不夠品級。后來又有人站出來說話:“賈元春不是以皇妃身份省過親嗎?大觀園也算沾了帝王氣,夠份兒!”壁上篆字“福、祿、壽”,古意渾穆,對環(huán)境亦是一種皇威的點(diǎn)綴。每上一道菜,仿古小姐便報一聲菜名,有時還會插上一兩段《紅樓夢》書里的典故,叫你品得有滋有味。菜是每人一份兒,絡(luò)繹添上,空盤又被順帶撤去。分餐制在中國流傳很久。我們?nèi)松?,?dāng)然沒有夠上“紅樓大宴”的排場,“盛宴”自然更加不必說了。“家宴”的氣氛倒略略有幾分,可惜沒有設(shè)在怡紅院、蘅蕪苑、稻香村或者秋爽齋,珍饌佳飲亦無喬裝的襲人、晴雯和鴛鴦來做美侍。但窗外湖光山色、松濤竹影和絲竹管弦,亦可領(lǐng)取神韻。品過的幾種菜多是清素的,制作卻很勞神。
有一味小菜,花瓣兒似的擺在小碟里,一咬,甜脆。主人叫我猜是拿什么做的。一認(rèn)真,反倒不知其滋味。鬧了半天,并非何種稀罕物,黃瓜皮兒也!我問這么脆的東西,如何還能窩成彎兒且包上餡兒?主人講是從瓤兒上仔細(xì)刮下來的,特薄,故能柔韌。這可真是學(xué)問。紫米粥也好喝,黏稠味永,這是御品。我以前光是聽說,親口一嘗,再加上想象,感覺自然不凡?;鹜葻踔庾雍孟癫惶珷€糊,至少要薛蟠的牙口才可對付。湯配得好,喝一口,半天說不出話來,高湯也,好美!這使我記起小時候在沙鍋居的口味,已是隔絕多年的了。
專門要講到的是茄鲞。鲞者,干魚也,和茄子有什么聯(lián)系呢?《辭?!吩品褐赋善缗D食品,這是引伸了,但這詮釋值得懷疑。漢字從“魚”者,和葷腥多少都沾點(diǎn)邊兒,可茄子怎么會呢?而且也沒吃出來腌漬的味道。后來想起另外一個例子,夏天菠菜上市時,芥末拌焯熟的菠菜,老北京人俗稱“假螃蟹”,在“修辭”上,這大約是一路。我們有些很單純的字,時間久了,能扛起很多責(zé)任,也講不出究竟是什么道理。反正前人這么用了,后代只好相沿。我們是很信奉古人的。茄鲞攤在碟內(nèi),顏色發(fā)暗,不怎么中看,可色不掩味。這其實(shí)是一道涼菜,古人出遠(yuǎn)門時,隨帶在身上的,稱作“路菜”。菜本身沒什么葷膩,把茄子切碎,再配上點(diǎn)筍丁兒,撂上些澆頭兒一拌和,吃起來又不像茄泥那般軟,挺有嚼頭兒。這菜在《紅樓夢》中有出處,可見其貴不在滋味而在進(jìn)饌有據(jù),除去“紅樓”的根基,尚參酌《隨園食單》。面點(diǎn)是碟中兩只小窩頭。這玩意我自小便知,常在西單商場買來吃,幾分錢便可解饞。那時好像是栗子面的,是不是真的也難說,因與價格不符。反正是栗子味道。紅樓宴上的小窩頭卻是純粹的棒子面,無栗子之味也!另有粽子兩只,包的褶兒、系的細(xì)繩毫不馬虎,只是過于細(xì)小,舌尖一抿便入口了,簡直不及嘗出任何滋味來。總之,這兩道點(diǎn)心是“家?!被说?。
我喝的酒也有名稱:紅樓夢金釵酒,小瓶,60 g的量,數(shù)當(dāng)然以十二計。度數(shù)高低皆依這十二裙釵性格而異。最火辣的當(dāng)然是貼著鳳姐像的那一瓶。最柔和的,瓶上貼的應(yīng)該是秦可卿了。“莫道醉魂飛不起,一杯夢酒上紅樓”,這首題酒詩就印在盛酒的紙盒上,韻味更足。此套系列酒作為品鑒也值得。順帶掛一筆,宴席正中還特意置金色香爐一尊,餐前是要焚上一爐檀香的,靜心醒神,深得茶酒雅韻。庭燎裊裊,將今人盡籠在遠(yuǎn)古里了。馮其庸題撰“大千俱是夢中人”,意境可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