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老家很多年了,但園子后頭一直是我夢中的恐怖之角?!?/p>
“園子后頭”在我們村是特指。村莊的背面是西北面,所有的房子都背著它 。
這是我兒時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地方,是我的恐怖之角。
總夢到老家。好一點的夢里有小時候的池塘和古梨樹林,有奶奶、爺爺。
有一次,夢到自己從很大的梨樹上跳到池塘里,然后潛游到對岸,自豪地露出頭來。
園子后頭有很多古梨樹,很大地伸展在那里。在梨樹間,點綴著些墳頭。
小孩子很少去園子后頭,這里平時顯得很僻靜。
夏天時,這里就有了看梨人??蠢嫒嗽跇湎麓顐€棚子,四面透著夏夜的涼風(fēng),仰面能看見透亮的星星,那么遠,又那么近。其實梨子還沒熟,不好吃??蠢娴娜酥皇潜O(jiān)督著孩子們別來淘氣毀壞。
梨林后是寬大的池塘,村里叫北大灣。池塘邊也偶有零星垂釣者。
在一個傍晚,我大著膽子與伙伴狗剩去樹下?lián)臁吧裣伞保ㄗ冎艘郧暗挠紫x)。那時村莊里是沒有電燈的。
我撿“神仙”時很執(zhí)著。這一次,忘了時間。大概就到了晚飯后。
我和伙伴狗剩一棵樹一棵樹地看。那樹身很粗,大人勉強能抱過來?!吧裣伞本驮跇涞睦掀ど贤吓?,小孩子必須在爬高前抓住它。
每次發(fā)現(xiàn)在樹身矮矮的地方爬著的“神仙”,孩子們都會快樂地叫起來。
平日抓到幾十個的時候,奶奶就會用油煎一下,那是人間至味。至今,山東還有這道菜。
這一天太黑了,小孩子眼睛好,也只能隱約看到樹身。忽然聽到樹林深處有女人在哭,像誰受了委屈。
我問狗剩:你聽,這是誰在哭??? 結(jié)果狗剩扭頭就跑。
我也好像明白了什么,跟著跑。經(jīng)過看梨的窩棚,見里面沒有人,可能回家吃晚飯了。敢情這么大林子,只有我和狗剩。
家里人聽說后,訓(xùn)斥一通:小孩子家沒事別去那里,陰氣重,很兇的地方。這次經(jīng)歷,增加我了對園子后頭的認識。
夏天的白天,這里比較熱鬧。大家在梨樹下乘涼,垂釣。孩子們越過樹林去池塘戲水。直到收梨以后,這里就真冷清了。偶爾去鄰村趕集,經(jīng)過這里,有大人陪著,自己才大著膽子仔細到處瞅瞅。
一年春天,梨花開的時候,狗剩告訴我,有一家人要移墳。
我問,啥叫移墳?狗剩說,就是把園子后頭的一個墳移到其他地方去。
我問,為啥移墳? 狗剩說我哪里知道!
但他堅持叫上我一起去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的人幾年后剩余的骸骨。
我和狗剩就站在旁邊,見那家人先燒紙、磕頭,然后就開挖。 不一會就露出了腐爛的棺材。里面除了骨頭和幾片爛布。好像啥也沒有。幾根長長的骨頭,灰白的,整齊地擺放在那里。
我看了一眼,再也不敢看。
他們家的老人動手,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一塊一塊雙手把骨頭碼在推車的布上。 然后包好。一家人開始抑揚頓挫地哭。
把坑填好后,一個中年人推起車,往村西走去。我和狗剩跟了幾步,感覺無趣,就停下來,望著他們遠去。
此時,我無意識地往天上看了看,似乎有黑鳥飛過。樹林里刮起了小風(fēng)。
狗剩說,咱快走吧。我們就往村里走去。
狗剩問:你覺得死的人知道嗎?
我說,死的人在旁邊或者天上看著呢吧。
后來,白天經(jīng)過這里時,我還特意去那里站了一會。
我告訴別的伙伴,這里走了一個死人?;锇槁犃撕?,露出怕怕的神態(tài)。告訴我,他從來不去園子后頭。他家人也不讓去。
為什么要移墳?zāi)??移到哪里去?我一直困惑著?/p>
北大灣連著黃河的疏洪渠。雨季時水很滿很滿。大人和學(xué)校老師警告,誰也不能去池塘戲水游泳。我曾經(jīng)背著家人去游泳,被發(fā)現(xiàn)后遭到一頓暴打。
大人說,這個灣(老家叫池塘為灣)很兇,岸南岸北都是墳地,淹死過幾個人。據(jù)說是下灣時被拖住腿,淹死的。
但孩子一多,膽又大起來。我認為大人是嚇唬小孩的,根本就沒有鬼。
也有幾次自己下水,在那里我自學(xué)了游泳——狗刨。速度很快,能游幾里路。在德州時還用狗刨救過人。但后來,就不去游了。因為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整個過程我都見了。
那年夏天連續(xù)暴雨,水特別大。家里人再次厲聲警告,不準(zhǔn)下水!
老師也警告,誰要敢下灣,寧愿打死,也不讓淹死。
我還是偷偷去看了水情。水已經(jīng)漫過了岸,很是壯觀。我有點發(fā)怵。午飯后伙著狗剩去田里給兔子拔菜。
忽聽到村內(nèi)有人撕心裂肺地哭。我和狗剩提起籃子就跑。
循著哭聲,知道北大灣出事了。很多人都在往那里跑。
我趕到時,正見一個中年男人在池塘淺水處,雙臂托著一個女孩子,哭得走不動。那女孩子的頭發(fā)水淋淋地垂著。這孩子叫蘭子。
岸上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哭。
平時,我并不喜歡這個小孩,臟臟的。但此時,就感到她真可憐。只有6歲。
她媽讓她午飯后去灣邊洗鍋蓋,灣邊很滑,就滑下去了。
當(dāng)時旁邊根本就沒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漂在水面了。
抱上岸來,家里人圍著痛哭。
一會兒,來了村西頭的兩個人,給孩子的父親悄悄說了一通,又塞了一個包。父親點了點頭,又大哭起來。一會兒,那兩個人用草席裹了孩子,拖著就走了。
這就是農(nóng)村的陰親,讓死者在地下好歹有個伴。
離開老家很多年了,但園子后頭一直是我夢中的恐怖之角。
今年春天,終于得空回了趟老家,給爺爺奶奶掃墓。發(fā)現(xiàn)那個北大灣已經(jīng)萎縮得不成形了,里面渾渾地盛著一小洼水。
岸上的古梨樹林早已沒有蹤影,剩下光禿禿的鹽堿地,逼仄地攤著。
這一刻,悟到了什么叫灰飛煙滅,什么叫一夢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