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的微笑

許發(fā)波

初讀楊絳先生的《老王》，感覺文字平白淺顯，細細咀嚼，則雋永意味漸出，字字飽含深情，是一篇鋒芒內(nèi)斂、別致耐讀，讓人淚中含笑的佳作。

平靜中激人想像

老王是一個“善”且“苦”的人。生存狀態(tài)僅僅是“活命”而已，收入微薄，缺乏歸屬感，身體殘疾，孤苦伶仃，感受不到家的溫暖。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 沒出息”。如果僅看平靜的文字外表，則淡如白開水，讀者如果反復咀嚼，則可以想像作者與老王的對話場景：“老王，家里有幾個人啦？”老王：“有個哥哥?！弊髡撸骸澳呛芎?，可以幫幫你呀?！崩贤酰骸八懒??！弊髡撸骸澳羌依镞€有其它人嗎？”老王：“有兩個侄兒?！弊髡撸骸澳强梢猿砜纯茨阊??！崩贤酰骸皼]出息?！痹谶@個一問一答中，除了作者的善良，讀者也可以體味作者那種從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絕望的內(nèi)心情感起伏變化。

譬如文中寫道：“我們從五七干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謀生更加艱難，“幸虧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他才“可以湊合”維持生活?！袄贤踉谌喥桨宓闹車b上半寸高的邊緣”，仿佛這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幽默詼諧的語句，粗讀令人忍俊不禁，再讀卻不覺倍感心酸，眼前不由閃現(xiàn)老王臉上滿足的笑容，以及作者盈盈的淚眼。

又如寫老王在去世的前一天硬撐著身子給“我”送香油和雞蛋一事時對他肖像的刻畫，“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jié)著一層翳”、“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白骨”，作者用夸張的修辭刻畫出老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之時，仍拖著僵直羸弱的病軀給“我”送來珍貴的雞蛋和香油的情形。日常生活尚只能“生存”，疾病緾身，缺少關(guān)愛的老王在臨死之前仍記得要感恩在生活中幫助過自己的作者，卑微的身軀里掩藏著一顆多么善良的心靈??！讀至此處，想像老王撐著僵直的身體一路挪移著腳步，給“我”送來易碎珍貴的雞蛋和香油，這一路的該是怎樣艱難！蹣跚的背影讓人不禁淚目！

冷靜中飽含情感

文章采用平靜的敘述，將作者的態(tài)度掩藏起來，用人物的言行說話，這種看似冷漠、仿佛旁觀者的敘述，卻有著神奇的效果。文中在談到老王患有眼疾時，作者寫到：“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薄坝腥苏f：‘ 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疾，瞎掉一只眼?！币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本應(yīng)得到他人的幫助和關(guān)懷，然而多數(shù)人卻是避之不及，更有人惡語相向：“呸！老東西！活該！”內(nèi)心的厭惡和譏諷的丑惡嘴臉呼之欲出?！坝抡邞嵟槿邢蚋鼜娬?；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弊髡唠m未置一辭，但平靜的敘述中顯現(xiàn)批判之意。

老王給作者送來雞蛋和香油，作者寫到：“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多得數(shù)不完。”“我強笑著說：“老王，這么新鮮的雞蛋，都給我們吃？”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普通人的生活都很艱辛，而比普通人謀生更困難的老王要積攢在當時來講可謂是奢侈品的雞蛋和香油，需要作出多大的努力呀！他自己都舍不得享用，而把它們送給作者，這一份深情豈能是數(shù)字來衡量的？！作者的“強笑”更是傳神之筆，將作者的心酸和感動，為了不讓老王難過，仍故作輕松地打趣這種復雜情感表露無遺。

平淡中巧顯匠心

文章以簡潔樸素的語言進行敘述，看似平淡，仔細體味，無不體現(xiàn)作者的匠心。如：在和老王的閑聊中，“我”問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里幾間塌敗的小屋是不是老王的家，老王答說，“住那兒多年了?！痹谀莻€小屋里雖居住多年，老王并沒有感受到家的意味。答非所問中，體現(xiàn)作者對老王孑然一身孤獨無依的同情。

在寫“老王”給我家送冰塊時寫到：“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薄扒叭巍币话阌迷诒容^莊重的場合，這里大詞小用，讓人頓生詼諧幽默之感。送冰這樣一件日常普通的事，但老王仍努力認真地在做，詼諧的外表下多了一種凝重。

文章描寫了“我”與老王交往的幾個生活片段，其中的語言描寫雖樸實無華，但細細品之，意味無窮。如“嗯”“、我不吃”、“我不是要錢”，簡簡單單，卻把一個老實巴交、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善言辭的人力車夫形象刻畫得形象逼真。如若加以流暢的語言表達，則矯情失真了。

樸實中閃耀人性

文章選取了作者與老王交往的幾個生活片段，瑣碎平淡，看似漫不經(jīng)心，信手掂來，但無一不是作者精心安排，以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品質(zhì)。如：“送錢先生上醫(yī)院，老王堅決不要錢，我一定要給他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 你還有錢嗎？我笑著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這是老王送作者丈夫錢鐘書先生上醫(yī)院的場景，貧困潦倒的老王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艱難，也沒有對世人加諸他身上的冷漠、嘲笑還以自私冷酷，而是以善良之心對待世人，這是一種多么偉大的人格??！

在文章結(jié)尾，作者反省自己：“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在世人冷漠對待老王、嫌棄厭惡老王的時候，作者盡自己所能來幫助老王，關(guān)心老王的生活，照顧老王的生意，送老王魚肝油，在老王不要錢時仍堅持給老王錢，關(guān)心老王的病情，可以說，作者摒棄了這種世俗身份的差別，對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做到這樣，完全可以問心無愧了。而且作者在那個年代也是備受打壓，家庭發(fā)生變故……而作者還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還在反思自己對老王幫助得不夠多，沒能盡自己最大力量幫助他改變不幸的命運，還在為自己沒能從人格上真正尊重老王而愧怍，這是一顆多么偉大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偉人已逝，但她高貴的人格仍守護著社會的良知，她的精神將跨越時空永遠發(fā)光。

合上作品，仿佛慈祥溫和的目光時時注視著蕓蕓眾生，感人至深卻在不經(jīng)意間，這就是楊絳給我們帶來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