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岱志》與《海志》是張岱文集中僅有的兩篇長篇山水游記,記述了張岱游覽泰山與普陀山的見聞經(jīng)歷。兩篇結構相似,內(nèi)容豐富,皆以山水為背景展現(xiàn)社會風俗,反映了明末泰山與舟山地區(qū)旅游業(yè)和民間信仰的狀況,具有史料方面的意義,對研究張岱游歷情況和其思想人格也富有參考價值。
關鍵詞:《岱志》;《海志》;張岱;民俗
作者簡介:吳成田(1994-),女,漢族,江蘇淮安人,揚州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8-0-02
一、《岱志》與《海志》的創(chuàng)作背景
在晚明游風熾盛的環(huán)境下,無論是官宦士夫還是平民百姓,皆以游樂為好尚。張岱作為這個時代的一份子,也受此風氣感染,加上他自己性好山水,于是前后便有了泰山與普陀之行。他在《大石佛院》一詩中言:“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泰岳既峗峨,補陀復杳渺?!辈粌H表達了對山水的熱愛,也大致說明了自己的游蹤。從張岱的生平和詩文來看,泰山和普陀分別是他游覽的最北和最南的地方。張岱分別于崇禎二年(1629)、崇禎十一年(1638)前往泰山和普陀山。當時兩地的香火極盛,香客們不遠千里從四方趕來,在此燒香敬神,求福祈愿;同時也游賞山水,參觀名勝,游逛集市,購物尋樂。和一般游客去朝山進香不同,張岱去泰山主要目的是游賞山水。
因家庭淵源,他曾兩次游歷齊魯,一登泰山。天啟七年(1627)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到兗州任魯獻王長史司右長史,因此張岱便得此機會在崇禎二年(1629)北上省親,順道游覽了泰山。八年后,張岱再次遠游,因為張岱的母親信仰觀音,受母親的影響,他對佛教勝地普陀山一直比較向往,所以這次出行也是帶著母親的心愿去的。
二、泰山與舟山地區(qū)的民俗風貌
(一)旅游業(yè)的描繪
泰山地區(qū)的民俗風貌主要體現(xiàn)在張岱對泰山旅游盛況的描繪上。泰山“一條龍”的旅游產(chǎn)業(yè)在他娓娓道來的敘述中逐漸被勾勒清晰,其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多,運作體系之完整高效令人驚嘆?!夺分尽烽_頭便細述了泰山腳下旅店行業(yè)的發(fā)達:
離州城數(shù)里,牙家走迎??伛R至其門,門前馬廄十數(shù)間,妓館十數(shù)間,優(yōu)人寓十數(shù)間。向謂是一州之事,不知其為一店之事也。到店,稅房有例,募轎有例,納山稅有例。客有上中下三等,出山者送,上山者賀,到山者迎??蛦螖?shù)千,房百十處,葷素酒筵百十席,優(yōu)傒彈唱百十群,奔走祇應百十輩,牙家十余姓。
“牙家”是服務泰山游客的商業(yè)組織,這些人多以開旅店為生,因此在張岱的眼里“牙家”與客店幾乎沒有區(qū)別。牙家在泰安開設的旅店規(guī)模極大,一家旅店有近百所客房,十多間馬廄,十多間妓館,數(shù)百個人為其奔走,還能根據(jù)客人的經(jīng)濟條件分上中下三種檔次的服務。像這樣的旅店在泰安共有十余所,一天能接納幾千個游客。面對如此火熱的商機,牙家皆爭相遠迎,招攬客人??腿顺錾?、上山、到山皆有對應的服務。如上山時,在清晨便叫醒客人,催其洗漱,然后天未亮就用樏杠抬著客人上山;登頂時“牙家攜酒核洗足,謂之‘接頂”;下山歸來,恭賀之余還開演戲劇。
這種規(guī)模巨大,設施齊全,管理有序,服務周到的旅店,估計只有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晚明才能經(jīng)營得起來。當時游客上山進香,和今天旅游景點收門票一樣,需要繳納山稅。明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為了緩解國庫空虛、財政支絀的狀況,明政府開始在泰山征收山稅,并逐漸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管理體制。張岱在此處不厭其煩地將山稅情況記錄下來,“牙家之大,山稅之大,總以見吾泰山之大也?!毖兰沂杖牒驼愂罩?,反映了泰山旅游業(yè)的龐大。
(二)民間信仰
舟山的民間信仰非常豐富,呈現(xiàn)出多神信仰融合的現(xiàn)象。就供奉的神靈而言,有觀世音菩薩、東海龍王、天后媽祖、漁民菩薩、關羽、灶神、財神等。張岱在前往普陀山的海上遇見了舟人拜龍一事,源于古代百越民族的龍蛇信仰。
舟山地區(qū)最為顯著和廣泛的是觀音信仰。明代時由于帝王的支持和崇奉,舟山地區(qū)的觀音信仰達到了高峰,是周邊信徒的必到之地。農(nóng)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分別是觀音菩薩誕辰、出家、得道日。每逢三大香會期,海內(nèi)外香客和舟山漁民紛紛到普陀山進香禮佛。香客們沿階登山,“三步一揖,五步一拜”,見佛燒香,謂之“朝山進香”。在香會期間,全山寺院所有僧眾在方丈的帶領下,集中在觀音大殿做佛事,直至深夜。香客則夜坐大殿,通宵不眠,稱為“祝尊普佛”,像這樣通宵夜坐稱之為“宿山”?!逗V尽酚涊d了張岱夜間觀摩宿山的場景:
鐘定,請看宿山。至大殿,香煙可作五里霧。男女千人鱗次坐,自佛座下至殿廡內(nèi)外,無立足地。是夜多比丘尼燃頂、燃臂、燃指,俗家閨秀亦有效之者。瓢炙酷烈,惟朗誦經(jīng)文,以不楚不痛不皺眉為信心,為功德。
“燃指(身)供佛”的目的在于懺悔罪業(yè),酬還宿債。這種行為雖然在《楞嚴經(jīng)·清凈明誨章》以及《法華經(jīng)·藥王菩薩本事品》等佛教經(jīng)典中有依據(jù),但不是凡夫能隨意效仿的。普陀山的僧眾錯會其意,忍耐“自殘”的痛楚,只為看到異象。這樣的場面讓張岱很吃驚,在他看來這些行為是十分盲目的,“余謂菩薩慈悲,看人炮烙,以為供養(yǎng),誰謂大士作如是觀!”
泰山地區(qū)以碧霞元君信仰為主,影響也最大。碧霞元君是道教女神,又叫泰山娘娘,是民間傳說中的生育女神,也是北方娘娘廟中常供奉的送子女神。宋真宗在此封立玉女石,之后泰山玉女便逐漸發(fā)展為碧霞元君。明代中后期,碧霞元君信仰深入民間,香火興盛的場面正如張岱所見到的那樣:“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為四大部洲所無。”因為她和觀音大士一樣具有“送子”的功能,所以信奉碧霞元君的信徒以婦女占多數(shù)。到元君廟中祈子者要施舍錢財,也就是《岱志》所言的“置錢”一事:
置錢之例,其來已久,然未有盛于今時。 四方香客日數(shù)百起,酸錢滿筐,開鐵柵向佛殿傾瀉,則以錢進。 元君三座,左司子嗣,求子得子者,以銀范一小兒酬之,大小隨其家計,則以銀小兒進。右司眼光,以眼疾祈得光明者,以銀范一眼光酬之,則以銀眼光進。 座前懸一大金錢,進香者以小銀鍵或以錢,在柵外望金錢擲之,謂得中則得福,則以銀錢進。
碧霞元君不僅司子嗣,也治眼疾,香客求什么就用銀子鑄什么來求取,求神的功利性十分明顯。泰山的廟宇除了供奉碧霞元君,也供奉著其他的宗教神祇。和供佛碧霞元君類似,供佛自然也離不開金銀珠寶,而這些價值不菲的貢品都被官吏席卷一空,張岱對此不乏諷刺之意。
三、張岱在民俗書寫中的情感態(tài)度
張岱在書寫所見到的風俗人情時,不像一般游記做整幅的大段描繪,而將諸事穿插其中,隨著行蹤的推移分散記之,他的情感態(tài)度也隨手附于所記的事件中。
對很多看似不合理的現(xiàn)象,不管是嘆息、驚訝,還是調(diào)侃、批判,他都采取溫和的旁觀態(tài)度記錄下來,其中不乏精彩的描寫。如對泰山乞丐的刻畫:
出登封門,沿山皆乞丐,持竹筐乞錢,不顧人頭面。入山愈多,至朝陽洞少殺。其乞法扮法叫法,是吳道子一幅《地獄變相》,奇奇怪怪,真不可思議也。山中兩可恨者,乞丐其一;而又有進香姓氏,各立小碑,或刻之崖石,如“萬代瞻仰”、“萬古流芳”等字,處處可厭。
乞丐蜂擁成群,其扮法叫法,活脫脫是一幅吳道子地獄變相圖,張岱的比喻讓人忍俊不禁,這和今天旅游景區(qū)的乞丐相比猶過之而不及。他的議論也發(fā)人深思:“乞丐者,求利于泰山者也;進香者,求名于泰山者也。泰山清凈土,無處不受此二項人作踐,則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踐世界也與此正等。”泰山這樣的清凈之地,卻受到俗世名利的污染,環(huán)境與名聲皆被這些毫無素質(zhì)的香客和乞丐踐踏,泰山尚且如此,這個萬千世界又何嘗不是充斥著眾多的名利之人呢?面對此情此景,張岱是憤恨且痛惜的。
泰山名岳遭逢世俗名利的踐踏,千里之外的普陀山在莊嚴的外相之下則彌漫著血腥殺戮的氣息?!逗V尽穼?zhàn)囷枎X附近海面釣船大肆捕魚:
過饑飽嶺,緣山皆靜室。嶺上見釣船千艘,鱗次而列,帶魚之利,奔走萬人,大肆殺戮??珊拚撸瑤X以下礁石巖穴,無不盡被魚腥。清靜法海,乃容其殺生害命如恒河沙等,輪回報應之說,在佛地又復不靈,奈何!
漁民在佛國之地大肆殺戮,清靜法海無奈盡被魚腥。普陀山是觀音菩薩應驗之地,菩薩慈悲,怎么能容許這樣的事情在此發(fā)生呢?佛家講的輪回報應之說在此卻不靈驗,張岱在責怪、懷疑之余又無可奈何。
受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張岱對佛教有較為深入的了解,和一般信徒不同,他對佛教的認知多了幾分理性的觀照和思考。他看到泰山與舟山的香客念佛雖顯得虔誠,然而到底還是形式化了。他在潮音洞與住僧的答話更是讓人哭笑不得:
余問住僧:“志中言潮音洞大士現(xiàn)種種奇異,若住此,曾見乎?”僧曰:“向時菩薩住此,因萬歷年間龍風大,吹倒石梁,遂移去梵音洞住矣?!庇嗖桓倚?,作禮而別。
張岱的好奇心很重,當他聽說潮音洞有“種種奇異”時,便很關心地向住僧詢問。然而住僧給出菩薩搬家的回答讓他想笑又不敢,礙于顧著對方的面子,故而只在文章里幽默地表示一下,這讓人不禁想起《夜航船》里“且待小僧伸伸腳”的故事。
觀音信仰在普陀山深入人心,村夫村婦將生活中不小心的偶然之事統(tǒng)統(tǒng)歸于菩薩作使,足以可見信仰對百姓威懾力之大?!半m然,世人頑鈍,護惡如痛,非斯佛法,孰與提撕?世人莫靳者囊橐,佛能出之;莫溺者貪淫,佛能除之;王法所不能至者婦女,佛能化之;圣賢所不能及者后世,佛能主之:故佛法大也?!?/p>
在張岱眼里,這些善男信女的行為雖然看起來有點愚鈍,但他并沒有以一個知識人的眼光或是名士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否定和嘲笑他們。因為他明白無論是何種信仰,都給了普通人精神上的寄托和歸宿,對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都起到了良好的約束作用。
四、張岱的民俗書寫的價值意義
張岱在《岱志》與《海志》中的民俗書寫,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晚明時期泰山與舟山地區(qū)的風俗畫。從民俗學和社會學的角度而言,它們是研究明末泰山與舟山地區(qū)民俗的重要資料,尤其是《岱志》對泰山旅游業(yè)情況的描繪,對研究中國旅游史和商業(yè)史極有價值。兩篇文章中涉及民間信仰的描寫,反映了明末時期民間宗教的情況以及百姓的心理狀況。
從作家研究的角度而言,張岱在書寫民俗風貌的同時也時時流露出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表明自己的價值取向。他與他的觀察對象之間始終保持著微妙的關系,既不完全融入到其中,也不單純地袖手旁觀;他以一個知識人的視角去理性思考,同時又以一個普通游客的身份融入到民間的各類事項中,這對研究張岱游歷情況和其思想人格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惋惜的是,這兩篇“宏文力作”歷來不為文學史所重視,名聲不顯,以致長期被埋沒,其研究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挖掘。
參考文獻:
[1][明]張岱著 欒保群點校《瑯嬛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3年版.
[2][明]張岱著 夏咸淳校點《張岱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年版.
[3]張則桐《張岱探稿》,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
[4]夏咸淳《明代山水審美》,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張海新《水萍山鳥:張岱及其詩文研究》,中西書局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