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生長：密林里的“活路”

蘇有鵬

從高黎貢山到無量山，在云南山地生活的諸多民族，習慣把“干活兒”稱為“做活路”。這門功課的歷史也許可以追溯到農耕社會。把曬干的橘黃色玉米粒倒入雞槽，用堅實的蘆葦桿驅趕羊群，用褪色的襁褓裹住弟弟，背上他，遠遠眺望父母收割油菜籽的田埂……

與城市里物質優(yōu)渥的童年不同，深山里千禧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并沒有因為00后的身份而獲得“赦免”，依舊在“做活路”，如同他們的父輩、父輩的父輩。

采菌男孩阿福

進入6月，西南季風將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帶到了云貴高原。午夜雷聲滾滾，10歲的阿福興奮異常，睡不著覺。

按照大自然的慣常作風，鋪滿香檳色松針的山澗里，即將有菌子從潮濕的土壤中探出傘狀的小頭，阿福從雷聲的高低中，預測著菌子的大小和多少。

雨量豐沛，雷聲轟鳴，林中小徑泥丸翻滾的六月，采拾野生菌是各村各寨唯一的“活路”。

清晨五點，山霧未退，圈內鄉(xiāng)附近村寨里的人家，鵝蛋大小的燈泡已經發(fā)出微弱的光。伴著逐漸消隱的石灰色月亮，阿福換上防滑的膠鞋，背上和自己一般高的竹編背簍，上山找菌。別人家的小孩們也出發(fā)了。

阿福的家在文遠村，從村子開車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需要50分鐘，再朝東面多行10多公里，就能看到倒映著兩岸茶山的瀾滄江。

和在市區(qū)重點中學讀高二的姐姐不一樣，阿福的心思可不會完全放在學習上。見過阿福的人，都說他是個機靈鬼，黃油色的臉蛋，厚實的下巴，新月般的細長眉毛，咧開嘴哈哈大笑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別看阿福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實際上他對村里的大小事務、歷史典故都門兒清。

“你知道這個山坡為什么會叫小牛屎坡嗎？”阿福指著一塊雜草叢生的山坡自問自答，“那是因為在我老爸那個年代，小孩子們都來這放牛，牛兒們在山坡上留下好多牛屎蛋?！闭揖拥穆飞?，清晨的露水夾雜著汗水，浸濕阿福的后背，但碰上某條連本地人都知之甚少的小徑或某朵色彩艷麗的野花，阿福都要認真講一會。

找菌的過程不算輕松，“眼要精，手要快”的經驗無法言傳，只有童年伊始就在密林里摸爬滾打的山里娃才能心領神會。云南野生菌約有二百五十種，占了世界食用菌一半以上，而密林中同時生長的還有如紅網牛肝等毒菌，采菌者不僅要能在厚厚的松針下發(fā)現(xiàn)混雜泥土的菌子，還需在短時間內做出是否可食用的判斷。

阿福是找菌子的老手了，他可以通過小飛蟲的移動判斷“黃香菇”所在的具體方位。他還在QQ里發(fā)了不少圖片以彰顯戰(zhàn)績：玉米青、牛肝菌、干巴菌。上山的途中，遇上背陰、潮濕的角落，阿福就用一根釘著釘子的松木棍剝開松針，至于是否覆蓋著那朵味道鮮美的自然饋贈之物，則“需要考驗一點點運氣。”

近幾年，隨著野生菌價格的不斷攀升，上山找菌的人越來越多，厲害的角色單憑一個雨季采菌的收入就能購置一輛嶄新的摩托車。那些過了晌午才上山的人，只能看到松針掉落的地上被刨開的一個個小洞。而碰上根莖粗、菌蓋大的雞樅，一群人還會發(fā)生爭搶。

最好的世界打雀山

大部分時間，還在圈內鄉(xiāng)文遠完小讀四年級的阿福沒辦法做到每天都起個大早去找菌子。學校是住宿制，學生周一到周五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校園。

早餐可以喝到牛奶，中午多半是兩個葷素搭配的炒菜——當然，并沒有可口的菌湯。這讓阿福很是失落，打小在密林中成長起來的00后，到了由白墻和水泥劃定的空間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四年級一共有兩個班，阿福的所在的班級一共有17名學生，大家都是來自附近的幾個村寨，其中不乏留守兒童。但凡與學生們待足夠長時間的人，都不難發(fā)現(xiàn)眼前這群天真爛漫的山村小學生，在某個凝望深山、仰視蒼穹的瞬間，眼角流露出的那股深諳世事的沉穩(wěn)之氣。

同班的松佳（化名）可以盯著天空看上一個小時，看完之后偷偷用多日未洗，微微發(fā)黑的衣袖抹眼淚，尤其當?shù)弥约荷眢w殘疾的哥哥又被人欺負之后，松佳看天空的次數(shù)也更加頻繁。另一位班里的男生阿風，會在作文本上寫下：“人生來都是平等，又幸運，又無辜”的句子，拿著詩句問他想表達什么呀？他卻又成了那個天真的小男生，撓撓頭，不說話。

山下的學校老師常常用“大雞樅”形容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大雞樅”才會走出深山。

在阿福和同班的16個00后心里，文遠村所在的打雀山就是整個世界，世界邊境是村口的柏油馬路。

在阿福為數(shù)不多的旅行中，去得最遠的地方是省城昆明，而旅行的目的并非游玩，而是看望出嫁多年的表姐。在昆明的那幾個夜晚，“被往來的車輛和窗外燈光”擾得睡不著覺，阿福再次確信，打雀山才是最好的世界。

從密林到課堂

如果不是新老師來了，阿福整個采菌季都會把心思撲在做活路上。

2017年9月，俸應臨通過考核，來到了文遠完小。十多年前，在某個收割稻谷的下午，父親曾問過俸應臨，長大后想要做什么。

“想要去城里做老師！”十多年后，俸應臨回憶起那天下午黃燦燦的農田和鄉(xiāng)間小道兩旁盛開的金黃色野花，依舊可以一字不差地把這句誓言說出來。

歷經高考、接受了本科教育的她，逐漸意識到“城里永遠不會缺好老師，鄉(xiāng)村才是教育最匱乏的地方”，并最終以鄉(xiāng)村特崗教師的身份實現(xiàn)為師的夢想。

1994年出生的小俸老師成功讓阿福的心思從密林回歸到教室。

俸應臨上科學課和語文課，每周有一兩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在全校學生從門縫、玻璃窗里投出的艷羨目光中，她會帶著17位小朋友，到打雀山里辨別動植物。有時，在又一個收割稻谷的日子里，學生們也會把課本卷著拿在手上，插在腰間，到打谷場附近的樹蔭下朗誦《憫農》。

一向喜歡開小差的阿福明白了，只有在課堂上抓緊把作業(yè)做完，小俸老師才會帶著大家出去玩。隨著俸老師的到來，更多的變化在四年級學生中暗生：很不愛干凈的松佳會打扮自己了。阿風寫出了更多自己說不上來是啥意思的“詩句”。越來越多的學生會在作文里向俸老師表達愛意：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對他們這么好過。

就討老師喜歡這一點而言，阿福很是在行。

每周來學校的路上，阿福都會隨手摘幾朵路邊的野花，到了教室就插在講臺的瓶子里，只因俸應臨曾經提到過自己“喜歡各式各樣的花”。不止一次，阿福會組織班里的同學去采摘夜來香、月季花、梔子花，插滿教室的每個角落。

“他們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既有靈性，又那么可愛，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樸素而真誠?！辟簯R察覺到，和00后的鴻溝如此之小，完全不需要刻意去彌合。

每次考試之后，阿福會在俸應臨面前叫嚷著“分數(shù)確實是拿不到啊”，可惜成績落后不是來自鄉(xiāng)村00后們唯一的煩惱。俸應臨注意到，這群被父母完全托付給學校的孩子，身處“渴望而不可及”的漩渦中心不能自拔。

即便鄉(xiāng)村生活始終在城市的邊緣之外游曳，但從電視和手機中，還是能看到粉色的小豬佩奇搖擺身體，《熊熊樂園》里憨態(tài)可掬的熊大再次犯了蠢。任何一個有動漫卡通的時代，周邊玩具始終是孩子們的追捧物。

不過，打雀山里的小學生們可沒錢買玩具，他們只能到打雀山里捉蝌蚪、抓蛐蛐。俸應臨的一位學生曾在作文里寫到，他的叔叔每次到城里趕集，都會做出“帶回玩具”的允諾，可是每一次叔叔回家，都是兩手空空。

“不可及”的還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俸應臨班中，有一個女孩話不多、十分內斂，放學之后，還要生火做飯，端給不能下床的媽媽，媽媽卻連半碗飯也端不穩(wěn)了。

田彤彤在做了家訪之后，感嘆學生們在學校里調皮搗蛋，從沒想過在家里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看到這群孩子給父母干活，照顧弟弟妹妹的樣子，讓人覺得可愛又可憐。”

秘境里的追星少女游戲少年

同樣是在鄉(xiāng)村學校待了快一年的90后支教老師田彤彤，也在00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喜歡考試，怕老師，會打架，會逃課，愿意學習時鉚足了勁兒，不會被任何事情所打擾。”

擱在一年前，當時還在讀大四的田彤彤對00后沒好印象：目中無人，調皮搗蛋，特別是作為一個剛決定要到獨龍江鄉(xiāng)支教的中文系男生而言，田彤彤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但“越準備，越忐忑”，生活條件不好還能克服，要命的是自己此前也沒有教學經驗，要是“碰上學生性格頑劣，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p>

田彤彤支教的學校位于貢山縣獨龍江鄉(xiāng)，是獨龍族的唯一聚集地，曾被稱為中國最后的秘境。2015年獨龍江隧道開通之前，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大雪封山，除了獨龍江水能繼續(xù)朝著緬甸克欽邦的方向奔流之外，在全鄉(xiāng)近2000平方公里上居住的4000余人，沒人能出去，也沒人能進來。

2017年8月，田彤彤從昆明坐大巴到了貢山縣，再從貢山縣出發(fā)，坐上一天一班的農村客運面包車，才終于到了獨龍江鄉(xiāng)。此時的獨龍江鄉(xiāng)已經是一個有超市、有快遞、4G信號滿格、人人都住著色彩鮮艷的兩層樓房的現(xiàn)代小鎮(zhèn)。而同樣的地方在七八年前，當扶貧隊員剛入駐時，首先是教老百姓如何上廁所。那時還在以物換物的獨龍族，老百姓們甚至連如何賣菜都不會。

天氣潮濕，被褥不到兩個月就發(fā)霉。吃不慣漆油，也喝不慣用雞肉和白酒熬制的酒，與學生們的相處時光，反而成了這位打小在西安生活，吃著肉夾饃長大，每周會一口氣騎著自己黑色捷安特單車到秦嶺腳下的城市青年，在獨龍江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覺得能找到彼此之間共性”的事情。

2017年開學沒多久，正好碰上草果的收割季，這種紅色的果實剝皮曬干后，每年可以為農戶帶來幾萬甚至十幾萬元的收入。田彤彤帶的班級里，有一位學生家里當季的草果收成不錯，大人給了孩子上百元的零花錢。孩子買了兩箱汽水飲料分同學喝，自己一分都沒留。

“在獨龍江這么長時間，從來沒有丟過東西，班里的學生也沒聽說誰的東西被偷?！碧锿唤氲阶约荷蠈W的時候，周圍小偷小摸的事情沒少發(fā)生，“學生很質樸，每個月快放假那幾天，學生們還會來邀請老師到家中做客?！蠋熌銇砦壹彝妫銇砭徒o你殺一只雞。”

不過，00后還是會有一些90后無法完全理解的興趣愛好。

田彤彤班里的小女生，會在課桌上、文具盒里貼滿TFboys的貼紙，聽課聽一半兒，打開文具盒對著里面的“三小只”笑一笑，怕被老師看到，還得轉過頭、捂上嘴。老師點名起來讓她回答問題，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在初三年級里，還有極小部分的學生不會說漢語，期末考試“只會在試卷上寫上自己認識的所有漢字”。

如果說，追星還在可容忍的范圍之內，那么泛濫的酒精和電子游戲時刻都在觸碰教育工作者的底線。

獨龍族喜好喝酒是個老問題了，“雨季時間長，不喝一點難受”，鄉(xiāng)民們有了錢都會花在買酒上，鄉(xiāng)政府曾試圖在全鄉(xiāng)范圍內禁酒，但最終沒有實行。學校組織家長會，臺下不少家長都是臉紅到耳根，處于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七八歲的孩子拿著酒瓶在街上晃悠，已經不是新鮮事兒。

近年來很多大公司不遠萬里來到獨龍江鄉(xiāng)，關心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獨龍族同胞。幸福來得不僅突然，而且十分“猛烈”。從作業(yè)本、書包到學校里嶄新的籃球場，都是愛心人士的捐贈。

更加劇烈的變化發(fā)生在接通網絡之后，獨龍江鄉(xiāng)曾經是中國最后一個開通電話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2014年時卻搖身一變，成為云南第一個開通4G網絡的鄉(xiāng)鎮(zhèn)，某通信公司直接給獨龍鄉(xiāng)的每一個人都送了一部智能手機，憑身份證領取，完全免費。

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打“農藥”，刷抖音，成為獨龍學生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上個月，田彤彤所在的學校，初中部的斯諾實在扛不過游戲癮，趁著夜色翻墻回家。第二天早上老師們去家里找人時，“他還戴著耳機，瞪圓了眼睛，打游戲正到開心處”。

與絕大部分城市00后不同，是否參加中考對于鄉(xiāng)村00后而言，是人生中比高考還要重要的抉擇，打工、上職業(yè)學校或是到市區(qū)上高中、考大學？十四五歲的深山學生們，需要在為數(shù)不多的人生閱歷之上，考量家庭因素，做出影響人生走向的決定。

這樣的糾葛與矛盾，貫穿了00后們的整個童年時光。阿福剛說完自己不喜歡大城市，想早點賺錢養(yǎng)家，然后就幸福地談起“想去比昆明還遠的上海，做一名海軍”的夢想。斯諾既覺得“種植草果收入穩(wěn)定，國家政策也好，回家務農還能過得下去”，也會將貢山縣一中作為自己中考努力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