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沛 by Wang Pei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現(xiàn)實主義詩人,唐德宗貞元年間進士,任翰林學士、左拾遺,晚年辭官閑居洛陽。著有《白氏長慶集》,存世詠石詩作有《雙石》《太湖石》《蓮石》《問友琴石》等。閑居洛陽時,白居易常與名相牛僧孺一道賞石詠石,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太湖石記》就是為紀念他們之間的友誼而作,寫于唐武宗會昌三年(公元843年)。作為詩人,白居易在玩石、寫石過程中,不但傾注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引發(fā)出種種對人生的感悟,更珍貴的是融進了他的賞石理念、方法和對賞石文化的理解,堪稱中國賞石文化史上第一篇全面概述太湖石收藏、鑒賞方法和理論的散文,對后世賞石文化有著深遠影響。
筆者曾反復閱讀此文,每讀則必有獲。感受最深的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古今玩石之人的諸多共同點。
《太湖石記》第1段:
“古之達人,皆有所嗜。玄晏先生嗜書,嵇中散嗜琴,靖節(jié)先生嗜酒,今丞相奇章公嗜石。石無文無聲,無臭無味,與三物不同,而公嗜之,何也?眾皆怪之,我獨知之。昔故友李生約有云:‘茍適吾志,其用則多。’誠哉是言,適意而已。公之所嗜,可知之矣。”
此段交代了宰相牛僧孺好石原因。文章寫道:“茍適吾志,其用則多”。就是說:不管何物,只要適合我的志趣,它的用處就多了。石雖“無文無聲,無臭無味”,但它適合我的心志。
牛僧孺,字思黯,安定鶉觚(甘肅靈臺)人,一生歷經(jīng)中唐八朝皇帝,官至宰相。他既是政界的貴胄,又是文壇的名士。此人為官正直清廉,嗜好藏石賞石,與文人交往甚多。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因故上表請罷相,后判任東都留守。玩石不同于為官從政,也不同于經(jīng)商做生意,必須摒棄功名利祿思想,像佛家一樣“六根清凈”,如伺佛一般執(zhí)著虔誠。正如牛僧孺詩云:“惟羨東都白居士,年年香積問禪師”。這一點,古人今人大抵相同。實際上,唐朝及后代宋朝,文人雅士和官宦始終是賞石界的主流。分析我們現(xiàn)在的賞石隊伍,高品位“文人”的參與不是很多,其主要原因是他們對賞石界的現(xiàn)狀存在看法,認為什么人都玩石,既不懂賞石理論,又缺乏高端藏品,“準入”門檻太低。當然,這種觀點是片面的,但不可否認,文人雅士因遠離世俗、脫離低級趣味,注重情調(diào)、內(nèi)涵和藝術(shù)價值。如果有眾多賞石文人的引領(lǐng),石界的風氣必然風清氣正,賞石成就也絕非現(xiàn)在的水平。
第2段:
“公以司徒保厘河洛,治家無珍產(chǎn),奉身無長物,惟東城置一第,南郭營一墅,精葺宮宇,慎擇賓客,性不茍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時,與石為伍。石有族聚,太湖為甲,羅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鎮(zhèn)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鉤深致遠,獻瑰納奇,四五年間,累累而至。公于此物,獨不謙讓,東第南墅,列而置之,富哉石乎?!?/p>
寫牛僧孺在河洛地區(qū)做司徒時廣泛吸納奇石。他治家沒有珍貴的財產(chǎn),只在城東置有邸宅、城南建有別墅,且陳列的都是太湖石、羅浮石、天竺石之類的石頭。奇石是他的唯一喜好,其藏石高檔而豐富。但有一點,他“慎擇賓客,性不茍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時,與石為伍”。他能小心翼翼地交友,不搞無原則的附和,遵守傳統(tǒng)道德,不拉幫結(jié)派,游玩休息的時候,只跟石頭在一起。玩石和他做官一樣,忠誠、正直、講原則。自古以來,賞石者以文人之風、雅士之氣引以為自豪,清高脫俗、潔身自好、以石為德、寬容大度、注重謙讓、講究禮儀,遠離齷齪之地,不蹈惡俗之境,不牟非分之財;并能以石為鑒,對照石頭反省自己,照鏡子、正衣冠、煉內(nèi)功、修品行。賞玩奇石還講究志同道合,牛僧孺經(jīng)常與白居易、劉禹錫一起賞石,他說:“似逢三益友,如對十年兄;旺興添魔力,消煩破宿酲。”看來,在這方面,古今之人也是一致的。當代賞石也非常重視這一點,提倡要“學石做人,內(nèi)化品行”;要“先做人,后玩石”;要“做有德有才之人,玩出類拔萃奇石”。我觀石界,大部分愛石玩石者為人誠實、堅守品德,不恃才傲物、謙卑處事,有寬容之心、不排斥異己,懂得吃虧是福、知足常樂等等。正是有了這些優(yōu)良品德,“石人”們才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
第3段:
“厥狀非一:有盤拗秀出如靈丘鮮云者,有端儼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又有如虬如鳳,若跧若動,將翔將踴,如鬼如獸,若行若驟,將攫將斗者。風烈雨晦之夕,洞穴開頦,若欱云歕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煙霽景麗之旦,巖堮霮,若拂嵐撲黛,靄靄然有可狎而玩之者?;璧┲唬麪畈豢?。撮要而言,則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此其所以為公適意之用也?!?/p>
描繪牛僧孺“邸宅、別墅”里庭院和幾案石頭的形狀。在唐代,我國造園業(yè)和園林藝術(shù)迅速發(fā)展,人們有意識地融揉詩情畫意,不但將形體大而奇特的自然山石裝點園林,還“聚拳石為山”,將“小而奇巧者”置于案頭清供,賦詩作文欣賞,追求美好自然景觀。另外,由于代代沿襲,古人多玩造型類奇峰異石,而玩畫面石的寥寥無幾,畫面石在古代賞石中幾乎不占比重。牛僧孺的這些石頭,在“風雨晦暗的晚上”、“雨晴景麗的早晨”、“黃昏與早晨”等不同的時間觀賞,有不同的感受:晚觀“令人望而生畏”、晝看“和善可親堪可賞玩”、“呈現(xiàn)的形態(tài)千變?nèi)f化”。當代賞石也講究選擇合適的時間、光線賞石,盡量選擇在白天、晴天和采光較好的室內(nèi),否則會影響觀賞效果。同時,從這個自然段可以看出古人的主要賞石方法:園林石和“水盤賞石”。水盤賞石是古代案幾石的重要賞玩形式,就是“水盤置沙、以沙喻水,集石于盤、單石成景,由石及景、渾然一體”。作品以小博大,盡顯“尺盤天地在,千尋一臥游”的境界,有“立體的丹青、濃縮的自然”之美感。如此文“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白居易另有“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石倚風前樹,蓮載月下池”的詩句,贊美盆景賞石。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在唐章懷太子墓葬壁畫中,有侍者手托盆石的生動畫面。唐代畫家閻立本的《職貢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也有進貢山石的情景。這說明,以盆栽石、水盤賞石的賞玩形式從唐高宗開始到今天,也有1400多年的歷史了。近十年來,水盤賞石作為案幾石置景的賞玩形式,在我國大陸和臺灣、日本、韓國等國大有加速流行之勢。
第4段:
“嘗與公迫視熟察,相顧而言,豈造物者有意于其間乎?將胚渾凝結(jié),偶然成功乎?然而自一成不變以來,不知幾千萬年,或委海隅,或淪湖底,高者僅數(shù)仞,重者殆千鈞,一旦不鞭而來,無脛而至,爭奇騁怪,為公眼中之物,公又待之如賓友,視之如賢哲,重之如寶玉,愛之如兒孫,不知精意有所召耶?將尤物有所歸耶?孰不為而來耶?必有以也?!?/p>
寫作者與牛僧孺一起近距離觀賞奇石的情況。奇石并不是天造的,也不是偶然而成的,而是經(jīng)過千萬年的磨礪“委身海隅”或“沉在湖底”,而后不脛而走,投奔有緣之人。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石緣”,戀石如同戀愛,它是講究緣分的;而且,真正的愛石之人,對其心愛的藏石至愛有加、始終如一、不離不棄。牛僧孺“待之如賓友,視之如賢哲,重之如寶玉,愛之如兒孫”,既然如此,那么這些稀罕寶貝豈有不皈依他的道理嗎?豈能不奔他而來尋個好主人嗎?這就是石緣??!據(jù)唐代李商隱《紀事?象江太守》記載:“滎陽鄭璠,自象江得怪石六,三年不病瘴,及還長安。計輦六石,道費俸六十萬。”鄭璠竟然不畏病瘴,耗費三年的俸祿,從廣西運石到長安,足見其愛石之癡。白居易被貶江州時,在廬山香爐峰下自營寓園,天然樸素,不求華美,“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云石,體寧,心恬,頹然嗒然”(出自白居易《廬山草堂記》)。今人愛石成癖者也不乏其人。有的人為玩石散盡錢財、窮困潦倒,但他“以石為榮”、精神上十分富足。人愛石,石愛人,好石投奔好主人,看來古今同理。
第5段:
“石有大小,其數(shù)四等,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各刻于石陰。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噫!是石也,千百載后散在天壤之內(nèi),轉(zhuǎn)徙隱見,誰復知之?欲使將來與我同好者,睹斯石,覽斯文,知公嗜石之自。會昌三年五月丁丑記?!?/p>
寫牛僧孺對所藏太湖石進行分類,劃分等級、“背書”留名。牛僧孺把它們分作四等,分別以甲、乙、丙、丁表示;每一等又分上、中、下三級,分別刻在石頭的背面,例如“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等等。這實際上開了我國古代玩石賞石劃分等級、鑒定評估之先河,如同中國繪畫作品由高到低劃分逸品、神品、妙品、能品一樣,哪個等級作什么樣的描述和定性,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這樣分類之后,這些石頭雖千百年后散失各地,轉(zhuǎn)來移去、或隱或現(xiàn),但好石“后主人”看到石之“背書”,再讀詩人白居易留下的這篇文章,一定知道這就是唐代藏石賞石大家牛僧孺的傳世名石。這與我們現(xiàn)在《觀賞石鑒評》國家標準是同樣的道理。《觀賞石鑒評》國家標準對觀賞石鑒評提出“兩大類、八個要素”,即自然類的形態(tài)、質(zhì)地、色澤和紋理,人文類的韻意、命題、配座和傳承;提出了鑒評方法;規(guī)定了賦分權(quán)重和分配,劃分“特級(91~100分)、一級(81~90分)、二級(71~80分)、三級(61~70分);規(guī)定鑒評證書內(nèi)容必須具備統(tǒng)一編號、鑒評等級、命題、類別、尺寸、產(chǎn)地,以及鑒評地點、時間、單位、防偽標識和照片等等,為的是方便查考、傳承文化、造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