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琴
摘要:德國功能翻譯理論代表人物克里斯蒂安·諾德(Christiane Nord)在論述功能翻譯時將翻譯分為“文獻式翻譯”及“工具式翻譯”,后者是翻譯實踐中的常態(tài)。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學家高立希(Ulrich Kautz)是工具式翻譯法的推崇者及發(fā)揚者。其翻譯了鄧有梅、王蒙、王朔、余華、閻連科等的作品,其中翻譯了5本余華的著作,《活著》便為其中一部。本論文將通過實例剖析《活著》徳譯本中工具式翻譯法的應用。
關鍵詞:《活著》;工具式翻譯法;高立希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8)24-0109-03
一、功能翻譯理論下的文獻式及工具式翻譯理論概述
德國功能派翻譯理論代表人物之一克里斯蒂娜·諾德(Christiane Nord)在其《功能翻譯理論入門——以標題翻譯為例》(Einführung in das funktionale übersetzen:am Beispiel von Titeln und überschriften)一書中論述功能翻譯時以功能原則為基礎將翻譯分為“文獻式翻譯”與“工具式翻譯”。其中論述到,文獻式翻譯的成果只能作為文獻,將源語中的交際行為(整體或者強調(diào)部分地)反映給目的語讀者,但不將目的語讀者帶入該交際行為,而是讓其作為局外觀眾。工具式翻譯的成果是新的譯語交際行為中的工具。
文獻式翻譯又可分為逐字、逐詞、逐句的翻譯和語文式翻譯。二者皆十分注重對源文的忠實,盡量保留源文的用詞、句法結構等等。尤其前者幾乎完全以源文為標準,少有考慮譯語讀者能否理解。例如,中文中的常用問候語“你吃了嗎?”逐詞逐字翻譯為德語即為“du(你)isst(吃)?”,逐句翻譯則為“Hast du gegessen?(完整且正確的德語句子‘你吃了嗎?)”。逐字逐詞的翻譯在德語中是無法理解的,因為其甚至不能被稱為一個句子,但這種翻譯并非一無是處。上述例句如此翻譯可用于國外漢學家研究中文的句子結構及問候習慣,也可適用于對外漢語的教學。逐句翻譯則改變了源文的句法,使之符合德語的句法規(guī)則。語文式翻譯法與逐句翻譯并無大的差別,不過語文式的翻譯還進行語義的轉換,有時還會加上文外的注釋,比如通過腳注等形式。仍以“你吃了嗎?”為例,其語文式翻譯可能在腳注中注明:“此為中國人寒暄用語”。
工具式翻譯法與語文式翻譯法的區(qū)別則在于,它雖然仍建立在源文的內(nèi)容和形式基礎之上,但為了實現(xiàn)其在目的語環(huán)境中的功能,可能在文內(nèi)進行加入解釋,而不讓人察覺這是譯者所注釋,或者進行一些轉述??偠灾?,工具式翻譯法的翻譯結果可能與源文內(nèi)容有差異。比如,“你吃了嗎?”的工具式翻譯結果就可能為“Wie geht es Ihnen/dir?”,其意義為“您/你好嗎?”,該翻譯與源文在內(nèi)容上已完全無關,卻在譯語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了與源文一樣的交際功能,即寒暄。
總而言之,文獻式翻譯法更注重源文的內(nèi)容和形式,其翻譯結果實現(xiàn)的是文獻的功能。而工具式翻譯更注重譯文在目的語環(huán)境中的功能,形式和內(nèi)容上可能出現(xiàn)與源文有差異的情況,但其目的也是為實現(xiàn)其功能,不過其功能是譯語環(huán)境中的交際工具。
二、高立希與工具式翻譯法
德國著名漢學家及翻譯學家高立希在其逾30年的中國當代小說翻譯生涯中踐行并發(fā)揚了工具式翻譯法。高立希的譯作包括陸文夫的《美食家》,閻連科的《為人民服務》和《丁莊夢》,王剛的《英格力士》,王蒙的《活動變?nèi)诵巍罚跛返摹段沂悄惆职帧返?,另外還有余華的《活著》、《兄弟》、《許三觀賣血記》、《十個詞匯里的中國》以及于今年4月出版的譯作《第七天》等五部作品。
除了其豐富的翻譯實踐,高立希還出版了一部德語的翻譯理論專著《筆譯與口譯教學手冊》(Handbuch Didaktik des übersetzens und Dolmetschens),并與朱小雪等人共同編著了中文的《翻譯理論與實踐——功能翻譯學的口筆譯教學論》。這兩部專著內(nèi)容基本重合,但在某些內(nèi)容上各有增刪。高立希在這兩本專著中總結了其對于功能翻譯理論尤其工具式翻譯理論的理解與應用,更加清晰地定義了文獻式翻譯和工具式翻譯,列舉了大量的漢德互譯例句作證,并在諾德的基礎上加以拓展,發(fā)展了一系列宏觀理論指導下的微觀翻譯策略,用于指導具體的翻譯問題。在上文提到的兩本專著中,翻譯策略被分為兩大類,即“只在語法上改變語素、詞匯或句法的翻譯方法與對策”和“改變語義的翻譯方法與對策”。其中,后一種策略便是工具式翻譯法的翻譯策略,因為這種翻譯策略會使譯文中出現(xiàn)與源文不盡相同的內(nèi)容。
高立希認為,“工具式翻譯法是翻譯實踐的常態(tài)”。根據(jù)其于2014年在華東師范大學所作報告內(nèi)容,其在翻譯過程中更多注重德語普通讀者的需求,考慮他們能否理解譯文。所以他會在必要的情況下進行解釋,或擴展源文沒提但對譯文讀者的理解很重要的內(nèi)容,或根據(jù)需求縮減源文中的某些內(nèi)容。大量的翻譯實踐告訴他,這些策略是必要的。
三、《活著》中的實例分析
《活著》是余華的代表作之一,曾獲得意大利的格林納扎·卡佛文學獎,該獎是意大利文學基金會的最高獎項。余華的作品善于用直白甚至粗俗的語言揭露現(xiàn)實,他在《活著》的中文版自序中寫道:“長期以來,我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現(xiàn)實的那一層緊張關系”。他的作品中方言、口語、俗語等的出現(xiàn)頻率都極高,導致在翻譯過程中更容易出現(xiàn)其翻譯理論專著中提到的“兩種語言之間特有的翻譯問題”,那么,高立希是如何通過工具式翻譯法解決這些問題的,這對于翻譯實踐或翻譯教學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本文僅從《活著》德譯本中挑選一些實例進行分析,并以“改變語義的翻譯方法與對策”下的其中三種策略為主線進行分類,即:解釋性翻譯、轉述、改變比喻和諺語。
(一)解釋性翻譯
本文所說的解釋性翻譯不包括在文外的腳注、前言、后記等。這里的解釋性翻譯指,在譯文中直接加入解釋,甚至連括號都不加,目的就是不讓讀者知道此處為譯者添加。這是高立希所采用的解釋方式。相比不加注釋或腳注等方式,如此翻譯既可幫助譯文讀者理解一些難以理解之處,如一些文化缺項,又能盡可能減少對譯文讀者的打擾。
《活著》德譯本中最吸引筆者注意力的是高立希在對幾個主角名字的翻譯中都加入了解釋。第一處是對主人公“福貴”的翻譯?!案YF”這個人物第一次在出現(xiàn)在原文中的句子為“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高立希將其譯為“Jenem Alten mit dem sch?觟nen Namen Fugui – das bedeutet,der Glückliche und Edle‘ [...]”,其在破折號后對福貴這一名字解釋道“這意味著他是有福和高貴之人”。第二處是對福貴的妻子“家珍”的名字的翻譯。譯者同樣在其拼音后面加入了解釋,譯道“Jiazhen-Familienkleinod”,意為“家珍——家庭的珍寶”。第三處是福貴的女兒“鳳霞”首次出場時,高立希譯為了“Fengxia-unser ‘Ph?觟nix im Morgenrot ”,意為“鳳霞——我們朝霞中的鳳凰”。第四處是福貴的兒子“有慶”,譯者譯為了“Youqing-,Der Gefeierte‘”,意為“有慶——這個被慶祝的孩子”。
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遠遠不止這四位,但高立希只在他們的名字拼音后加入了解釋。名字的翻譯一直都是翻譯中的一個不可忽略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通用的譯法為音譯。而譯者音譯之外加入解釋這一方式并不常見。高立希的這一譯法也是為了實現(xiàn)譯語語篇在譯語環(huán)境中的功能。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其功能便是向讀者傳達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痘钪分械闹魅斯YF、家珍、鳳霞和有慶都是悲慘人物,一生命運多舛,這與他們象征美好的名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譯者選擇將這四位主人公名字的內(nèi)涵通過直接文內(nèi)注釋的方式告訴目的語讀者,一方面使對于中文名字有識別障礙的讀者對這四個主人公印象格外深刻,更重要的是保留了源文的這一反差,在譯文中繼續(xù)凸顯四位主角的命運多舛。
(二)轉述
轉述即用內(nèi)容上與源文不符的表達代替源文內(nèi)容。此舉是為適應譯語讀者的理解能力。比如筆者第一章所列舉的將“你吃了嗎?”譯為德語中的“你好嗎?”便是一種轉述的譯法。因為德國人不會用“你吃了嗎”進行寒暄,如果將該句逐句翻譯到德文中,譯語讀者將無法理解,從而使得譯文的功能實現(xiàn)受阻。
《活著》中有多處使用轉述,以下謹列舉兩例。
例1:“那時候我們家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德語譯文為:“Zu jener Zeit hatte der Niedergang unserer Familie noch noch nicht begonnen. Wir besa?覻en sieben Hektar Land.”該句話直譯回中文意為:“那時我們徐家的敗落還沒有開始,我們徐家還有七公頃地?!薄爱€”是中國的面積單位,這在譯語環(huán)境中是缺失的。因此,譯者將單位進行換算后譯為了“七公頃”。七公頃約等于105畝,雖然與源文中的“一百多畝地”并不完全重合,卻是最適合的一個數(shù)字。若取六則少于100畝,取七則正好達到“一百多畝”的范圍中最小的數(shù)字。
例2:“我想,我有錢啊,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德語譯文為:“Ich dachte,ich habe Geld,ich bin der einzige Spro?覻 des Hauses Xu […]”。直譯回中文意為:“我想,我有錢,我是徐家唯一的幼芽 ?!币蜃g語環(huán)境中不會使用“香火”來比喻后代,因此,譯者用譯語環(huán)境中適用的“幼芽”替換了“香火”一詞。
(三)改變比喻和諺語
《活著》一書中出現(xiàn)很多次俗語,這符合該小說語言樸素、直白的特點。而俗語翻譯歷來也是翻譯中的一大難題。中文中的很多比喻或諺語如果直譯為德語,對德語受眾而言是很難理解的。因此,可以在德語中找內(nèi)容不盡相同但意義卻相似的比喻或諺語進行替換。
例1:“我偏偏是軟硬不吃……”。德語譯文為:“Bei mir aber nützten weder Zuckerbrot noch Peitsche”。直譯回中文意為:“在我這兒甜面包和鞭子都不管用?!痹诘抡Z中,“Zuckerbrot(甜面包)”和“Peitsche(鞭子)”一起使用時,各自代表“溫和”和“嚴格”。雖字面上與源文內(nèi)容不一致,但卻表達了相同含義,因此實現(xiàn)了該處在譯語環(huán)境中的功能。
例2:“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边@是福貴的母親聽到福貴告訴她自己昨夜輸光所有家產(chǎn)時所說。德語譯文為:“Ach ja,der Apfel f?覿llt nicht weit vom Stamm”?;刈g為中文的字面意思為:“對的,蘋果不會掉在離樹干很遠的地方?!痹撝V語在德語中意為孩子繼承父母了父母的特征。顯然,字面上德語的翻譯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源文,但譯語讀者卻能讀到源文所表之意,讀到福貴的母親并未去怪罪福貴,更多是在怪罪福貴的父親。
除了上述三種策略之外,高立希還采用了壓縮(即省略源文中在譯語環(huán)境中冗余的信息)及擴展(即顯露源文自面表述背后意義)、口語與方言的相互替換等翻譯方法。
雖然在工具式翻譯法的指導之下,譯者的譯文中有不少與源文內(nèi)容不符之處,但譯者的翻譯皆是在考慮了譯者的理解能力、力求實現(xiàn)譯文功能的前提下進行的,與此同時沒有任何地方扭曲作者所表達的意義。在不需要進行任何改寫就能實現(xiàn)譯文功能時,譯者盡量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保持與源文的一致,遵守了諾德的“功能加忠誠”原則。高立希先生的大量文學翻譯實踐證明,工具式翻譯法不僅適用于廣告、法律文件等應用文,對文學翻譯同樣具有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1]高立希(Ulrich Kautz).筆譯與口譯教學手冊(Handbuch Didaktik des übersetzend und Dolmetschens)[M].München:Indicium,2000.
[2]高立希.我的三十年——怎樣從事中國當代小說的翻譯[J].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15,(1).
[3]諾德(Christiane Nord).功能翻譯理論入門——以標題翻譯為例(筆者譯)(Einführung in das funktionale übersetzen:am Beispiel von Titeln und überschriften[M].Tübingen:A. Francke Verlag,1993.
[4]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第三版).
[5]余華,著.活著(Leben)[M].高立希,譯.斯圖加特:Klett-Cotta,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