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法勝
兩次到武漢,兩次去古琴臺。所不同的是,一次披朝霞而至,一次伴明月而歸。
吸引我每次到武漢必去古琴臺的原因很簡單,憑吊往事,尋古慰心是也。
古琴臺遺址在漢陽的龜山之側(cè),與蛇山上的黃鶴樓隔江相望。故事發(fā)生在距今2000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奉晉主之命對楚國進(jìn)行友好訪問?;爻讨袝r值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俞伯牙乘坐的官船在漢江與長江交匯的漢口遇雷雨大風(fēng),船只好停在龜山江畔的巖崖下避風(fēng)。不多時,風(fēng)停雨住,云開月上,伯牙見此地風(fēng)景月色獨好,于是命琴童置琴于船頭,輕撫一曲,以遣情懷。曲猶未終,琴弦忽斷。伯牙深感不爽,疑為有盜賊窺船。于是,遣隨從四下查看。這時岸上崖邊有人應(yīng)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并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fēng),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巖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甭牬巳舜苏Z,伯牙疑猶未解。此地非城非郭,荒山野嶺之地縱有漁樵之夫,怎能善聽我這天籟之音。為解疑情,伯牙邀其船上一敘。言談間,伯牙見此人出言不俗,對自己所彈曲意理解甚深,堪為知音,遂互通姓名結(jié)為兄弟,這個人就是鐘子期。兩人相談甚歡,至次日清晨依依惜別,相約明年八月十五再會于此,共敘知音之誼。
第二年中秋之時,俞伯牙奏明晉主請假赴約。船到龜山并未見義弟前來迎接,于是登岸前往鐘子期所住的集賢村而來。路上遇到一位長者,俞伯牙上前問路,方知此人就是鐘子期的父親。但當(dāng)?shù)弥x弟在一月前病故的消息后,俞伯牙痛斷肝腸,他隨鐘父來到子期墳前,為好友彈奏了最后一曲,遂舉琴向石,成就了“摔琴謝知音”的千古佳話。
這個故事出于《警世通言》,馮夢龍的妙筆成就了俞伯牙和鐘子期這一對知音的千古傳奇。
兩千年的時光不算短了,人類社會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但是,“人生難逢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的古訓(xùn)并未改變,現(xiàn)代人仍然活在古人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的苦惱當(dāng)中。
與古琴臺相對,建在長江南岸蛇山上的黃鶴樓也因唐代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的詩句而被后人劃入知音難覓的愁緒當(dāng)中。
但縱觀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黃鶴樓幾經(jīng)損毀,幾經(jīng)盛世重修,才得以留在人們的視野之中。而古琴臺并無人為之跡,僅憑一方山石,一個故事就恒久地駐足在人們心里,可見動心者非物乃情也。
兩次游古琴臺,都是一個人踽踽獨行。因為這里沒有旖旎的風(fēng)光和綺麗的景色,朋友們不愿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這門可羅雀的地方。孤身一人,在暮色漸濃的傍晚,在朝陽欲出的晨曦,獨自徘徊在這傳誦了兩千多年感人故事的誕生地。相伴的只有芳草、野花、鳥鳴、朝霞、夕陽和明月,心靈和自己對話,同古人交流,清愁從遙遠(yuǎn)的春秋戰(zhàn)國尋著兩千多年前的琴聲款款而來。這清愁如雨霧中的映階碧草在心中漫長,真想斟一壺老酒喝個痛快,把靈魂中那個讓人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灌醉,在睡夢中卸去滿身的憂傷。只可惜此情唯有日月知,此地只剩一情癡。
歷兩千年風(fēng)雨,曾托瑤琴的山石仍在。雖亂草纏繞,仍踞山而臥,不沒煙云。緣于對古琴臺的懷戀,我曾購置一架古琴于書房的窗前,學(xué)著古人的樣子撥弄著。每當(dāng)心情寂寥之時,琴聲就會從半掩的窗口飄出,飄向花叢,散入天際。雖然歷經(jīng)年逾,琴技卻始終不盡如人意。但我心知,琴音無謂,心音已和。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攜琴赴此,枕石把酒,再彈一曲《高山流水》,看能否引來知音相見。
我相信俞伯牙和鐘子期這兩個前世的知音,今世還會成為摯友。也許他們已幻化成淡香的幽蘭,也許他們已托身為枝頭的百靈,也許他們已入定成江邊的磐石,只是還駐足在當(dāng)年他們相見恨晚的道場,護(hù)佑著這一方圣土,為天下的有緣人裝扮好這個通靈的花園。所以,我并不孤獨,琴臺的一草一木都早已修煉成心心相印的情種,只是凡人不得而知罷了。
古琴臺,一個讓人能安靜下來想一想往事的地方,一個讓人能追夢到永遠(yuǎn)的地方。人至琴臺,心越千年。知音難覓,心殤夢斷。情重不負(fù),只可半日。
五月,是大慶的杏花季。
大慶的野山杏樹很多,肇源縣和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的很多鄉(xiāng)村隨處都有成片的杏樹林,散落在田間地頭和村邊湖畔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這其中尤以杜爾伯特的江灣鄉(xiāng)、腰新鄉(xiāng)、阿木塔和五馬沙陀最盛。
大慶的野山杏不是人工栽種的,都是自然形成的,大多生長在成片的沙丘上,這從很多地名中就可以看出倪端。杜爾伯特的胡吉吐莫鎮(zhèn)是一個蒙古族聚居的地方,而胡吉吐莫蒙古語的意思就是“杏樹崗子”。蒙古人作為游牧民族,自古就有逐水草而居的習(xí)慣,而在蒙古人的傳說中歷來就有“杏樹吉祥說”。他們認(rèn)為凡是杏樹繁茂的地方,必是水草豐美之所在,所以至今在蒙古族聚居的地方很多地名都和杏樹有關(guān)。
其實,縱觀中華民族的歷史,喜愛杏花者并不僅限于蒙古人。最早記載杏花春事的是成書于公元前的《管子》一書,可見杏花植于我國至少也有兩三千年的歷史了。歷代文人墨客借杏詠人、詠物、詠事的詩句更是不勝枚舉。不論從自然界植物生長的時間周期上看,還是從民間早就約定俗成的“十二花神”的序列上看,在早春時節(jié)競相綻放的眾芳之中梅花應(yīng)為萬花之首,其次才是杏花、桃花、梨花及海棠。但縱觀古代詩文典籍你會發(fā)現(xiàn)雖然各種花卉都不乏頌詠的詩文,可從數(shù)量上看唯梅花和杏花最多。古人為何如此青睞這兩種花卉呢?對于梅花來說這并不難理解,因為梅花在中國文化中早已被賦予了“冰清玉潔”的性格,它早已成為了文人們憤世嫉俗托詠言志的物證。其他名花雖也各有所寄,但都不如杏花這般浪漫和香艷。
通史的人會發(fā)現(xiàn),把杏花推到這無與倫比地步的始作俑者就是那個關(guān)于“紅杏出墻”的故事。翻遍史籍最早記述關(guān)于“紅杏出墻”故事的恐怕是宋人的話本《西山—窟鬼》,講的是年輕俊男裴少俊和貌美如花的李千金沖破禮教束縛的戀愛情事。書中有“如捻青梅窺少俊,似騎紅杏出墻頭”的描述。至此,杏花便被染上了曖昧和多情的顏色,文人們更是抓住這萌動的春情不放,用浩瀚如海的詩詞演繹成讓人心跳不已的浪漫。從外觀上看,杏花的顏色偏淡,不似桃花那般艷麗,也不似牡丹那般華貴,它的顏色由蓓蕾和初開時的艷紅轉(zhuǎn)到盛開及凋落時的雪白,恰似一個多情善變的女子讓人捉摸不定,又叫人不能釋懷。宋代詩人楊萬里的《詠杏五絕》云:“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绷攘葦?shù)語,把杏花的情態(tài)描寫得惟妙惟肖。杏花既有清秀的一面,又不乏剎那的艷麗,和文人們的“悶騷”正好相配,于是乎天下的“騷客”們便蜂擁而至,用“意淫”的手法把她迅速打扮成了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夢中情人。雖然把“紅杏出墻”寫進(jìn)詞文的人成千上萬,其詞之華麗者和意境之美者大有人在,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應(yīng)該是宋代的葉紹翁了。他在《游園不值》中說:“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逼鋵崳@么說多少有些冤枉了葉紹翁,葉老前輩的本意是說春天的美景,可無奈后人卻把他的詩句打上了“粉色”的烙印。是人之浪漫耶,還是人之輕浮耶?
花是無罪的,有罪的是人。我們何時能還杏花一個“清白”,讓她清清亮亮地開,安安靜靜地落,她艷麗也罷,清純也罷,我們只是靜靜地欣賞,還她一個與世無爭的清靜。
啰啰嗦嗦地說了這么許多,其實,大慶的杏花和詩人們筆下的杏花是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詩人們筆下的杏花大多被關(guān)在“門”中或是隔在“墻”里,所以才有了“墻”里的翹首已出和“墻”外的期待和流連。而大慶的杏花是生長在曠野中的,她沒有了庭院深深的寂寞和閨怨般的哀婉,有的只是憑水臨風(fēng)的綽約風(fēng)姿和微雨輕撫下的嫵媚嬌羞。所以,人們視野中的野山杏脫去了紅塵中的輕浮,她們漫山遍野鋪撒著牧人們豐衣足食的期盼,張揚著草原特有的杏花春事。大慶的杏花好比一個盛裝的美人,一路款款走來,雖歷經(jīng)千萬年風(fēng)雨的洗禮,仍芳華在目,不倦人間。
大慶的先民們沐浴著杏花春雨從遠(yuǎn)古走來,杏花對于大慶人的生活來說,就猶如日本的櫻花一般早已不僅僅是一種花卉那么簡單,她已經(jīng)融入了人們的生活,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充滿了對生活的憧憬,他們繼承了先祖的創(chuàng)業(yè)意識,在廣闊的草原上放牧著自己的事業(yè)和愛情。
你看春天里追逐杏花的人們把情感的閘門打開,在漫山遍野的杏花下放縱著自己,那是從祖先那里遺傳下來的歡快,是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交融下衍生出的生命華章。
你看在杏花圍緊的小村莊,瑯瑯的書聲從窗口傳出,那是后輩對未來的期盼和向往。
你看在雨夜的小屋中,那些扶鏡沉思的老者,伴著杏花風(fēng)雨的殘韻梳理著青史的脈絡(luò)和世人的點點得失。
我是屬于后者的。雖然心中也有放縱的激情,但骨子里還是盛滿了書卷氣息。對于杏花欣賞久矣,只是囿于拙筆笨思久未成文。是日初春雨夜,忽見窗外杏花稍開,詩性所至,撰《杏花書院》一首:
“花掩草廬雨敲門,古硯新墨撰乾文。扶鏡細(xì)觀青銅記,拂塵掃清甲骨痕。展卷擂響漢唐鼓,掩思新客與舊聞。紅塵難識貪杯客,杏花村里一閑人。”
以此文獻(xiàn)杏花,以了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