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少年時光里的一棵樹

葛取兵

李子遠(yuǎn)不如桃子，在少年的食譜中。

但是，我的少年日志中，沒有喜歡或不喜歡，所有能食的草木均是一種美味，不管是葉，還是種子，甚至是花朵。比如桃子、李子，它是桃樹、李子樹的種子，在生活中均冠上了水果的美名。而杜鵑花是花，割草的時候掐了生吃，酸，甜，脆。甚至是菜園子的南瓜花，爆炒，加切碎的青椒，綿軟爽口，也是一道不錯的菜肴。母親喜歡用開水燙過的梔子花，在冷水中泡一天，炒吃，香，能配上幾片臘肉更佳，當(dāng)然少年時是一種奢望。做籬笆的木槿，開花時極美，鄉(xiāng)人稱為菜花樹，鮮炒，軟滑。只是我已二十年沒吃過了。能吃的樹葉很多，大多的果樹葉都可食用，只要無毒就行，只是味道口感不同，酸，苦，辣，澀，粘，滑。年少時我還吃過刺嫩芽、桑葉、香椿、柳樹尖、椒樹葉等。花也好，葉也好，但終究抵不過草木的果實(shí)，飽滿瓷實(shí)。

初夏，李子與桃子一樣是少年時代的主打零食。記憶中的李子青黃玲瓏，酸酸甜甜，雖然沒有桃子的口感，但仍然讓我在春天就心儀已久。李子結(jié)果極為繁密，細(xì)小但以數(shù)量傲然枝頭，卻又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剛剛成熟，就不見蹤影。昨天還是枝頭林立，過了三五天，連鳥雀也來不及品嘗。還好鄉(xiāng)下的果樹絡(luò)繹不絕，梨子、橘子、棗子、石榴，隨著季節(jié)的變形，接二連三地亮相，讓饑餓的少年有了一抹亮色。在鄉(xiāng)下，村子的前后，屋舍的左右，菜園的邊角，一定有兩三棵桃樹、李子樹、橘樹，東一棵，西一棵，隨意，散漫，像極了閑適的漢子，站在村莊里聊天。但在孩子的眼中，每一棵果樹都是一棵幸福樹開心樹。桃紅李白的日子是多么的甜蜜呀！就連空氣中也是濃厚的甜美。

其實(shí)在少年的記憶中，從沒有感覺到花的美好，在饑餓的眼睛里，花開了是花，花謝了也是花，而花謝的尾聲里，企盼的是花的結(jié)果。農(nóng)村孩子平時沒有什么零食，只要稍稍能入口的我們都吃。比如澀柿子、青皮柑子、生豌豆、泡里、茅草根……經(jīng)常吃得呲牙咧嘴還不亦樂乎。李子有酸味能入口了，少年開始偷李子吃了，本來是自家的，不算偷，但母親看見了是要被罵的。待母親出門去田野里干農(nóng)活去了，就偷偷地翻進(jìn)園子，滴溜快速地爬上樹，像極了偷雞的黃鼠狼。伙伴們在外面放哨，待少年把李子塞滿所有衣兜褲兜，就和那些狐朋狗友躲到村后的山塘坡上慢慢分享，盡管酸得呲牙咧嘴，牙都撂倒了一排。如今這一切都成了記憶。那些原本苦的記憶經(jīng)過歲月的發(fā)酵后，卻是一股溫暖。

是呀，再遙遠(yuǎn)的記憶也會銘記。銘記那些草木，如一株李子樹，那是站在少年時光的一棵樹，難以忘懷。時光永不停滯，我從鄉(xiāng)下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進(jìn)了城，安了家，回頭再次細(xì)看那片居住過的凈土，過去的煙火早已消散，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已經(jīng)被歷史取代，剩下老李子樹在村口呼嘯而過的風(fēng)中依然飽含滄桑艱難地活著。年年清明，總要回鄉(xiāng)下的老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老李子樹。老李子樹也看著我。

李子樹的樹干，有些怪異，猶如衰老的烏桕，黑色，斑駁，甚至有些羸弱、纖細(xì)，遠(yuǎn)沒有樟樹、青桐的樹干耐看，而正是這樣的樹，每年的春天，竟在一夜之間，滿滿一樹白花。李子樹是有集體情懷的果樹，要么不開一朵，要么就是千朵萬朵壓枝低一齊綻放，大有排山倒海之勢，讓身邊的幾棵桃樹相形見絀了。李子花遠(yuǎn)沒有桃花的艷麗，只是小小的，一簇一簇，白白的花瓣，薄而通透，仿佛風(fēng)可以穿過，帶去一種顫顫的含了冷意的芬芳。一場春雨的淋漓，抑或是春風(fēng)的吹拂，李子花簌簌，雪一般落得一地皆是?！岸尷钭踊ㄩ_雪滿空，縞裙香袂儼春容，靚妝一笑喜相逢。擬倩清歌留白日，且扶殘醉殢東風(fēng)，好遲留處卻匆匆。”喜歡宋代管鑒的《浣溪沙》一詞，就是因?yàn)榫売谏倌晗矚g李子花的那份淡雅與婉約。

仍舊是一樹李子花，漸漸地在少年心中卻有另外的情意，總想一個詞表達(dá)內(nèi)心深處的對它的喜愛，“爛漫”，似乎超了分量；“寂寞”一詞，卻少了其本來就有的那點(diǎn)暖意。靜靜地看著李子花，花靜靜地開著。少年心中一亮，還是用安靜，更為妥帖。轉(zhuǎn)過身再回頭，一想，竟然想到了閨閣中女子矜持的臉，或其臉欲掩飾的而未掩飾住的笑意。白色最單純，不用為那么多色彩花費(fèi)精力，足夠一心一意營造自己的芬芳。其實(shí)人也是這樣，越樸素單純的人，越有內(nèi)在的芬芳。真正的美是從一個人內(nèi)心里透出來的。其實(shí)這一切都存進(jìn)了歲月的深處。

追憶起往事許多畫面歷歷在目。記得年少時，外祖父家的草坪前，稀稀疏疏種了三棵李子樹。最美的時節(jié)，也是初春，樹大了，枝丫橫雜，參差交疊，分不得彼此?；洌~出，李子也在陽光雨露中萌生。進(jìn)入夏初五月，李子開始轉(zhuǎn)色，由青轉(zhuǎn)綠，再變黃。陽光的香甜慢慢地?cái)D進(jìn)一枚枚小小的果，要不，總是向陽的果先成熟，而且更加香甜。貪吃的鳥們，總是選擇枝頭頂端的李子，鳥的靈性，是少年心中的小秘密，一直保留至今。端午節(jié)，李子就熟了，甜味嘩然而至。江南食俗，便有麥粽、角黍、李子、餛飩、湯面等，看來李子在江南的地位不可小覷。

有一種李子，是在麥子成熟之時，李子也熟了。鄉(xiāng)下又叫麥李子。從樹上采摘下來的新鮮李子是粉紅色的，用手一捏，手感綿軟，咬一口，皮軟汁滿，脆脆的，先是一種微酸，然后是滿口的甜，仿佛是清晨的陽光，清新，一下子讓滿屋場都是李子特有的味道。摘李子是少年最快樂的時分。滿樹滾珠綴玉的，看一眼都會讓人流口水。隱身于樹枝間，拿著筐子摘那些晶瑩剔透的珍寶，真是一種無上的享受。年少的我們，圍著李子樹，或站或坐，或掛或懸，膽大的，爬上李子樹，有攬?jiān)抡侵?。樹梢夠不到的，用竿子打，李子撲撲一陣雨點(diǎn)似的落下來，噼里啪啦的珍寶墜地，總會有一些破損，還要心疼半天。有的落到了禾場邊的水稻田，沉到水底，我們就到水中去撈。有時一個李子啪嗒一聲就落到了頭上，流了一頭一臉的甜汁。那顏色紅潤、酸酸甜甜的李子，儼然已經(jīng)成了家鄉(xiāng)植入夢中的特殊符號，誘使我常常在夢中甜甜地笑醒。

李子的吃法很多，除鮮果外，古籍記載還有曬干、鹽腌、蜜餞、釀酒等加工方法。父親曾經(jīng)將李子、冰糖、白酒放入寬口玻璃瓶密封釀酒，一個月的時間，新鮮的果子成了醇香的美酒。時間的味道，微生物的幫忙，成就了清香甘洌的美酒。可惜當(dāng)我成年后，父親再也沒有做過。原來李子酒是“駐色酒”，是女人酒，或許父親作為一個大男人是不屑去做的。酒不喝也無妨，我更喜歡吃李子做的果脯。我的一個遠(yuǎn)房舅母，常常把那些不中味的酸澀的李子，去其核，用鹽水浸漬后，曝于太陽光下，曬至將干未干。最后用紫蘇葉磨成的粉勻入，做成可口的果脯。過了幾十年，我仍記得舅母用李子做果脯的滋味。李子更有奇葩的吃法，像拍黃瓜一樣拍碎李子，取出果核，放上辣椒、大蒜、醬油、鹽、香蔥等涼拌來吃。聽說味道還不錯，甜甜的酸酸的辣辣的脆脆的，別有一番風(fēng)味，既可以作為休閑零食，又可以作為下酒菜。但我沒有嘗過。一枚小小的李子居然有如此多樣的吃法，源于人類對于它的喜愛。

和桃子一樣，李子是民間一種很普通的水果。桃、李、杏、栗、棗屬傳統(tǒng)“五果”，在古人膳食結(jié)構(gòu)中占有重要地位。鄉(xiāng)下也有一句民謠：“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背蹩从行﹪樔?，其實(shí)講的也是一種養(yǎng)生。中醫(yī)講過是藥三分毒，飲食講究不偏食?！兜崮媳静荨份d：“李不可多食，損傷脾胃”。其實(shí)對每一種水果來說，各有利弊。水果畢竟是生活中的輔助品，當(dāng)擇其利而食之，適量而可。上升到哲學(xué)就是中庸之道。凡事都有好壞正反兩方面，要用之有度有道。適可而止，是最佳的選擇。

果類是道教為得道成仙所推崇的食物，然而道教禁忌用李子敬神，究其原因，是因?yàn)槔钆c太上老君有關(guān)，原來太上老君本姓李，道教鼻祖老子原名李耳，中國人講究禁忌，出于避諱，李子在道家就只能打入冷宮了。祭祀上出于敬畏不使用李子，逐漸影響到日常生活，形成對李子忌諱的態(tài)度。道教的冷落，絲毫不影響李子進(jìn)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早在商、周時代，巷陌之間多栽種李子樹，即使在詩人筆下，李也成為表達(dá)人的性情和陳述道德意趣的借言物?！对娊?jīng)》的精美篇章里多處說到李。在《詩經(jīng)·王風(fēng)·丘中有麻》：“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崩钭訕湓谶@樣一幅美好情致的畫面里，是千年萬年也不會老去的情和愛的見證者和情同萬物的隱秘收藏家。

一草一木皆有靈氣，講究風(fēng)水的南方人，視桃樹和李子樹為“嘉木”。李字拆開為木子，又稱十八子，李子，旺子孫，多子多福，所以常用桃李滿園、桃李滿天下來稱贊老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三尺講壇默默耕耘的是一介書生。原本認(rèn)為鄉(xiāng)下卑微的李子樹，卻是如此深厚的寓意，高貴典雅——投我以桃，報(bào)之以李。真的讓人心生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