剮了豪車之后

王福軍

今年土豆大豐收，在田里用鍬一挖，那土豆一個接一個往外蹦，看上去相當喜人?？梢矁H僅是看上去喜人，實際上李老漢愁壞了，趕上大豐收，家家戶戶銷路都成了問題，價錢一個勁兒往下掉，可還是銷不掉。

總不能死守著滿田的土豆發(fā)愁啊，李老漢恰好有一輛電動三輪車，便天天開著三輪進城，多多少少能賣點兒。

這天在街道一角，生意格外好，小半天便賣了個差不離，只剩一小堆了，還有人要買，李老漢說這些土豆都發(fā)青了，發(fā)青的土豆不能吃的。就在這時有人叫起來：“城管來了，快跑！”就這一嗓子，嚇得李老漢跳上車就跑，見小路鉆小路，見胡同鉆胡同，一邊跑一邊往后看，阿彌陀佛，把城管甩掉了……不好，眼前停著一輛小車！

李老漢嚇得沒命地剎車，同時猛打車龍頭。萬幸的是，車頭避過去了，可是“嚓”的一聲刺耳地響，車身剮上了小車身。

李老漢一聽這聲音心頓時涼了個透，顫手顫腳地把三輪車順在路邊，回頭望望小車身，一道幾寸長的擦痕明晃晃的。李老漢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掏出一支煙，卻半天點不著火。

過了一會兒，有個中年人挾著個皮包，從路旁一幢大樓內(nèi)走了過來，一見李老漢坐在車前，便問道：“大爺，你坐這干嗎？”李老漢想賠笑，可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說：“這車是你的吧？我，這個，不小心把你的車給剮了。”那人聽了低頭一看，可不是嗎，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說：“老頭你怎么騎的車？你你你賠我！”李老漢低聲說：“我賠，一定賠，不賠我早就跑了?？梢粫r半會兒沒錢，等我把地里土豆賣了，一定賠?！?/p>

中年人四下看看，忽然換了一副聲調(diào)，說：“沒錢，那還不快跑？”李老漢一愣，那人壓低聲又說：“我嚇你哩，這車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他在樓里馬上就出來。我說你倒是快跑啊，這是輛豪車，你知道修一下得多少錢嗎？”

李老漢一聽汗都下來了，心口疼得難受，可搖搖頭，說：“不，殺人抵命，欠債還錢。我不跑，那不是人干的事?！?/p>

中年人聽了一臉的不相信：“現(xiàn)在還有你這樣的人？把我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嗯，要不這樣好了，我進樓跟我朋友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說，好不好？”李老漢點點頭，又抖著手點上一根煙，中年人看到，那煙極差，幾塊錢一包。中年人掉頭就往樓里走，一邊走一邊說：“大爺，如果我是您，趁現(xiàn)在沒人，拔腿就跑，這賠一下得好多錢哩。”李老漢好似聾了一樣，只是呆呆坐著抽煙，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都湊成了一團。過了好一會兒，中年人出來了，說：“大爺，您還真沒跑？得，我服了您了。這個，我朋友忙著談生意，沒空出來，他全權(quán)委托我處理這事。他說了，想必您老也拿不出現(xiàn)錢來，可又不能不賠，用您老剛才的話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是不是？這樣吧，您田內(nèi)不是土豆多嗎？星期天他帶著卡車到您田頭裝土豆，您老就用土豆抵債好了，大概一小卡車土豆，您看成不成？”

李老漢一聽心疼得沒法說，敢情一季的土豆都白忙活了，可這總比人家扣車扣人好得多，當即忙不迭地說：“好、好，再好不過了，你那朋友已是手下留情了。”

中年人一擺手，說：“您老得告訴我您家地址。”

李老漢忙一五一十地說了，中年人認真記下來，忽然一臉壞笑，說：“如果我是您，就留下假地址，一卡車土豆得多少錢啊，您老就不心疼？”李老漢終于生氣了，板著臉說：“你這人，怎么說話呢？我是窮，但老臉還是要的。星期天一大早我就挖土豆，等你那朋友來?！?/p>

星期天一大早，李老漢就雇左鄰右舍幫他挖土豆，聽說這事的原委后個個直嘆氣，說：“白長了，一季土豆白長了！”

李老漢聽著都要哭了，可還是請大家使勁兒挖。不大工夫，只聽得轟隆轟隆地響，大伙抬頭一看，一輛卡車開過來了，不是小卡車，而是一輛大卡車。李老漢身上的冷汗再次下來了，這得裝多少土豆啊？

卡車門一開，那個中年人下來了，走到李老漢面前，遞過一張發(fā)票，說：“大爺，這是修車發(fā)票，您老看看，這樣吧，跟您少算點，您就給我一千斤土豆就算兩清了?！崩罾蠞h忙點點頭，回頭對一幫老伙計說：“伙計們，裝車?！贝蠹衣犃藷o可奈何，只得一包包往車上裝。有人實在忍不住對中年人說：“我說，您一個大老板，怎么跟一個農(nóng)村窮老頭計較啊？這李老頭本來家里條件就不好……”

話音未落，李老漢瞪大眼，對老伙計怒氣沖沖地嚷了起來：“說什么呢？我要你可憐？我剮了人家的車，人家不要我現(xiàn)錢就足夠意思了，我還能得寸進尺？咱別在外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好不好？”轉(zhuǎn)過頭對中年人說：“對不起，這不是我要他說的，你不要往心里去?！?/p>

中年人只是笑笑，又仰起臉深深吸了幾口空氣，感嘆道：“你們這兒空氣真好啊，環(huán)境也好。瞧，鳥語花香的，美得很。”

有老伙計撇撇嘴，說：“空氣好頂個屁用啊，能當飯吃？”

中年人用力一點頭：“您老說對了，還真能當飯吃，吃飯是為了健康，好的空氣、好的環(huán)境也能健康哩。”

說話間一千斤土豆裝上了卡車，李老漢領著一幫老伙計正要走，中年人卻叫住他，從皮包里掏出一大沓錢，說：“大爺，這是土豆的錢?！崩罾蠞h一驚，說：“大哥，你賬算錯了，這是賠你的，不是賣你的?！?/p>

中年人搖搖頭：“我朋友說了，修車錢不用您賠了?！?/p>

一言既出，在場的人全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李老漢急得沒法說：“這這這，為什么??？”

中年人一臉的鄭重，說：“因為他敬重您老的為人唄。您剮了車后坐下等他，他三番兩次勸您跑，甚至還故意躲進樓里讓您跑，可您就是不跑，今早還把土豆早早挖好了，所以，他愿意交您這樣的朋友?！?/p>

李老漢糊涂了，盯著中年人看，中年人忽然一臉的調(diào)皮，說：“好吧，我說實話吧，那小車的主人就是我，我逗您哩。修車錢嘛，我還承擔得起，所以就不用您老賠了。”大伙一時不吱聲，個個心里發(fā)燙，李老漢有些哽咽，他強忍著，忽然想到什么，說：“可是，你拉這么多土豆，要啥時才能吃完??？我已經(jīng)剮了你車子，可不能再叫你白花錢買我土豆了。”中年人一樂，說：“我手頭有一家工廠，有幾百號工人，我還跟另一個開廠的朋友說好了，今天我們兩家食堂全用您的土豆，這一車土豆只要一天就能消耗完了，瞧這些土豆多新鮮啊，比菜場上的強多了。大爺，再見！”

中年人說著就往卡車那走，剛走幾步，身后的李老漢遲遲疑疑地開口了：“這個，老板，跟你商量件事……”

中年人停住腳，詫異地回過頭，李老漢絞著手漲紅著臉，吃力地說：“老板，你已幫了我大忙，按理說我不應該再開這口了，可……可我們的土豆實在難賣啊，我的土豆你給買了，可你瞧，我們村家家田里還長著好多土豆哩，我們都要急死了，你看能不能再帶一些走？”

這話一出，七八個老伙計個個睜大了眼，連呼吸都停滯了。中年人迎著這些熱切的眼光，忽然一點頭一齜牙，笑了，說：“我也是這意思啊，不然我?guī)н@么大的卡車來干嗎？告訴你們，這段時間我們幾家工廠準備天天吃土豆燒肉了。大爺，我就說您是個好人，有丁點兒好處都想著別人，我沒看錯人！”李老漢他們正要歡呼，中年人忽然一擺手，一臉認真地說：“不過我有個條件?！贝蠡锩φf：“老板你說！”

中年人一臉神往地望著四周田野的美景，說：“我的條件是，等有空我?guī)笥褋砟銈冞@玩的時候，你們得當我們是朋友。李大爺，我真的愿意結(jié)交您這樣的朋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