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一
兩杯啤酒下肚,包水平接連打了兩個飽嗝。他叉開手指摁著鼓起的肚皮,半張著嘴巴看著我。我以為他的飽嗝還沒打完,不料他伸著脖子,掃了一眼飯桌上亂糟糟的菜盤,忽然探頭對我說:
“我必須要離婚了,再不離我就得瘋了?!?/p>
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這半年,在我和包水平的交往里,雖然他曾經(jīng)幾次在酒后惡狠狠地說過他和宋玉紅鬧矛盾的事,可是卻從沒提過離婚這兩個字。包水平說完這句話,又兀自摸起啤酒瓶倒?jié)M了一杯酒,仰脖喝了,惡狠狠地把杯子摜在飯桌上。他緊繃著嘴唇,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我忽然明白,在這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周末,包水平為什么要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在電話里叫我出來,在泗河路這家位置偏僻的小餐館里陪他喝酒。我和他大學同窗三年,畢業(yè)后又在這個小城里不同的單位就業(yè)。在我們參加工作的這四年多的時間里,我倆來往比較頻繁,經(jīng)常在一塊喝酒聊天,私下里說單位里的勾心斗角,談失落的青春過往,罵陰陽怪氣的天氣,議論如何掙錢健身和怎樣欣賞女人??墒前絽s從來沒有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過話。尤其是自從去年秋天,包水平被單位任命為科室主任,腦袋上戴了一頂官翅兒,說話就更是裝模作樣地謹小慎微,從來不會在人前有輕妄的言行。此時他居然不再裝得人模狗樣,而是用一副歇斯底里的神情對我說要離婚,看來他真是因為和宋玉紅的婚姻要崩潰了。
我壓低聲音說:“五六年的夫妻了,能湊合就湊合,干嗎要離婚呢?”
包水平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老婆出軌了,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呢。忍無可忍,不能再忍了?!?/p>
我嘆了口氣:“離婚的成本很大,對你的仕途會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再說也會傷害孩子和父母,我勸你先算清楚這筆賬再說吧。”
包水平揉了一把鼻子,他似乎是抽泣了一下,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可是我顧不得這么多了。真的,我告訴你,再不離我可能就要殺人了。”
我愣怔地看著滿臉沮喪的包水平,餐廳包間墻壁上的暖色燈光照在他有些浮腫的臉上,使得他的神情有些模糊。窗外的雨聲大了起來,噼里啪啦的雨點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沒完沒了,點點滴滴重疊著,似乎想極力依附在玻璃上,可是在我長久的注視下,雨點還是彎曲成一個又一個變形的問號,無聲無息地朝窗臺下面滑去,像此時我心里對包水平泛起的疑問。
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他:“水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聽聽你和你老婆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包水平盯著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還能有什么事呢,宋玉芬出軌兩年了,別人都聽說了,這事你也應該有所耳聞吧?!?/p>
“宋玉紅出軌?”我禁不住提高聲音反問:“她和誰?為什么要出軌呢?”
包水平仰臉望著頭頂上的圓形頂燈,片刻,他眨巴著眼皮,長吐了一口氣說:
“她嫌我窮,嫌我沒本事,嫌我掙不著大錢給她花。兩年以前,她就跟劉大冰相好了。這事很多人都知道,我有她出軌的證據(jù),別人也提醒過我。”
“劉大冰?”這么耳熟的名字呢?我偏頭想了想,才恍然問包水平:“你說的這個劉大冰是不是某某局的副局長?他現(xiàn)在是單身嗎?”
包水平?jīng)]回應,依舊盯著頭頂?shù)膱A形燈眨巴著眼皮,半晌才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恨他們了,我只恨我沒本事,連自己的老婆都養(yǎng)不起。其實離婚這事,是宋玉紅前幾天主動給我提起的。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在家里住過。這些日子,我整天一個人在家里吃泡面,家里的煤氣灶都生銹了?!?/p>
這些年,在我跟包水平交往的過程里,我多次見過宋玉紅,她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身材苗條,走路昂著頭。容貌算不上多出眾,瓜子臉,皮膚白皙,開口說話笑吟吟的,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咧得很大,看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仔細想起來,就是一個扔人堆里找不出來的平常女人,她怎么會出軌呢?我曾經(jīng)多次問過包水平,你們夫妻倆怎么不要個孩子呢?面對我的追問,包水平總是支支吾吾,被我問急了,他就說,著急什么呢,事業(yè)要緊,先奠定生活基礎再說要孩子的事。現(xiàn)在包水平說宋玉紅出軌了,我才明白,他和宋玉紅結婚四年,為什么遲遲不要孩子。
我仔細想了想,那個劉大冰應該比宋玉紅大七八歲。在工作和生活里,我跟劉大冰沒有交集,只是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劉大冰,雖然是個副局長,說話神情卻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曾經(jīng)在一次全市工作調度會議上,聽過他的發(fā)言,腔調拿捏,發(fā)言內容全是對領導恭維肯定之詞,讓人生惡。如果按照包水平所說,宋玉紅嫌棄包水平?jīng)]本事,那么宋玉紅能跟劉大冰黏在一起,肯定不僅僅是出于男女感情,應該是看上了劉大冰即將上升的權勢。
“你該找劉大冰談談,狠狠地教訓他一頓?!蔽艺f:“奪妻之仇,你不能這么忍了?!?/p>
包水平搖搖頭:“事情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不怕你笑話,我給你說說吧。前幾天,宋玉紅給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我還哀求過她,我說只要你回心轉意,我可以原諒你??墒撬辉敢?,那一刻,我對她真是恨死了,我把她拽到床上,扒光了她的衣服,我想狠狠地做她一次,宋玉紅掙扎了幾下,就不再反抗。我騎在她身上,狠狠地做她,可是她卻像一截木頭一樣毫無反應。最可氣的是,她還面無表情地睜眼看著我,滿臉鄙夷地問我,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我聽她這么一說,氣得渾身發(fā)抖,我抬手打了她一巴掌,翻身下床,我說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跟你離婚,我要拖死你,我不會成全你……可是,宋玉紅沉默地穿好衣服,居然摸起手機給劉大冰打了一個電話,她說我打他了,讓劉大冰來救她出去……”
我忍不住打斷包水平的話:“然后呢?劉大冰不會真去你家了吧?”
包水平深呼了一口氣,他的整個胸膛抽搐了一下,話語里帶著哽咽聲:
“我也沒想到劉大冰敢去我家面對我,可是,兩分鐘不到,劉大冰竟然真進了我家,原來他就在我家樓下等著宋玉紅。劉大冰進來以后,宋玉紅就像受了委屈似的哭,劉大冰居然把宋玉紅攬到懷里,指著我的鼻子說,沒本事的男人才會打女人。他邊說邊要帶著宋玉紅出門,我拿著水果刀堵住他們,我說,除非你們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否則你們別想出這個門。可是沒想到劉大冰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他居然拍著胸膛說,來,有種你朝我這里扎一刀。我氣得渾身顫抖,真想捅死這個流氓,可是我實在是做不到,我舉著水果刀,我突然恨自己,怎么就不敢殺了這對狗男女,我怎么就這么懦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婆靠在這個流氓懷里,我恨不得去死,還不如死了呢,我舉著水果刀,整個腦袋像是要炸開了,就在劉大冰攬著宋玉紅從我身邊側身出去的時候,我大叫了一聲,把水果刀扎在了自己的左胳膊上,血水頓時冒了出來,我疼得幾乎要昏過去,我聽到宋玉紅嚇哭了,她哭著打120的急救電話……”
“然后呢?”我被包水平的講述驚呆了,如果不是面對包水平如此激動的狀態(tài),我不會相信包水平能做出這樣的傻事,我連連搖頭:“水平,你怎么能這樣呢,你自己傷害自己,你傻不傻???”
“我當時恨死自己的懦弱了,我也沒想到我會把刀子扎在自己胳膊上。”包水平說著捋起衣袖給我看,果然有一條鮮紅的傷疤像蜈蚣一樣貼在他的胳膊上。包水平的語氣顯得更激動起來:“你看,就是這個刀疤,我自己扎了自己的胳膊。當時劉大冰靠近我,他把飯桌上的紙巾抽出來,想捂在我流血的傷口上,我趁機朝劉大冰臉上啐了一口痰。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我聽到那口痰啪的一聲砸在劉大冰的鼻梁上。劉大冰沒還擊我,他擦了一把鼻梁,居然抽著嘴角對我笑了笑。沒錯,當時這個流氓就是對我笑了。后來我躺在醫(yī)院的手術臺上,聽著外科醫(yī)生給我縫傷口時,針線穿透我的肌肉發(fā)出了噗噗的聲音,那一刻,我忽然清醒了,體會到什么是悲涼的滋味,我太累了,我決定放棄挽救我和宋玉紅的婚姻了?!?/p>
包水平又長嘆了一聲,忽然止住話不說了。他緊繃著嘴唇,偏頭盯著窗戶的玻璃,看著雨水從窗玻璃上無聲無息地滑落。飯桌上的菜已經(jīng)涼透了,杯里的啤酒也消失了泡沫,泛著清冷的黃色。包間外邊的大廳里進來了一幫人,嘻嘻哈哈的叫嚷聲響成一片,與包間里我倆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抓住了包水平的手:“水平,我支持你,離了吧。”
包水平惡狠狠地盯著酒杯,半晌蹦出一句話:“以后咱們都要想辦法掙錢,這個社會,沒錢連狗都瞧不起你?!?/p>
那天我和包水平分別時,我說,你堅強起來,一切都會過去。包水平?jīng)]吱聲,他朝我揮揮手,歪歪斜斜地走出了餐廳。雨下得小了一些,淅淅瀝瀝的細雨落在他身上,他歪歪斜斜地走著,就像一棵被狂風吹得搖擺不定的樹。我和包水平那次聚會的三天以后的傍晚,包水平給我發(fā)來一條兩個字的短信:“離了?!?/p>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包水平這條短信,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我想等他平靜一段時間,再聯(lián)系他一起聊聊??墒?,我沒想到,一星期之后的上午,包水平卻來找我,他要向我借一筆錢。我更沒想到的是,包水平借了我的錢之后,冒險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二
那天下午,因為領導著急參加明天的一個重要會議,讓我務必在明天早上八點之前,針對下半年以來單位在工作中實現(xiàn)的新舉措和工作亮點,寫一份完整的發(fā)言稿,我只得硬著頭皮在單位伏案加班。
天快黑的時候,我接到了包水平的電話,他問我在哪里,我說還在單位加班。包水平噢了一聲,就把電話掛掉了。我忙著趕緊寫完發(fā)言稿,沒理會他。不料十分鐘以后,包水平又打來電話,說在我單位樓下等我,著急有事給我說,讓我趕緊出去見他。他的語氣聽起來急迫,我以為還是他跟宋玉紅離婚的事又出了什么麻煩,只得放下手頭的工作,下樓去見他。
大樓門外廣場上,路燈已經(jīng)亮了。出了大樓沒多遠,我就聽到包水平的喊聲。我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包水平在廣場東邊的綠化樹旁邊正沖我招手。我趕過去,在影影綽綽的玉蘭樹下面,包水平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忐忑和激動,他神秘地把我拉進一株白玉蘭的樹下,壓低聲音說:
“不好意思,這么著急找你,我需要你幫我的忙?!?/p>
他故意壓低的聲音里,夾雜著莫名其妙的興奮,聽起來反而有些變異的刺耳。
我說:“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p>
包水平抓住我的手,用更低的語氣說:“不瞞你說,我跟宋玉紅離婚,我是凈身出戶的,一分錢沒要,我連房子都給她了。我現(xiàn)在急需五萬塊錢,你現(xiàn)在手頭上有多少積蓄?”
我這才明白,包水平這么著急找我,原來是借錢。可是我不明白,分明宋玉紅是出軌的過錯方,才導致他和宋玉紅離婚,可是他為什么卻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了宋玉芬。
我說:“你真是傻瓜,為什么要凈身出戶呢?”
包水平說:“宋玉紅喜歡錢財,我就都給她算了。再說,她一個女人,以后花錢的地方比我多。”
我說:“那你現(xiàn)在遇到什么難事了,急需這么多錢干什么?”
包水平吭哧了一聲,“這事暫時保密,等辦完了我再給你說吧。”頓了頓,又說:“你放心,我用我的人格做保證,借你的錢我很快就會還你?!?/p>
包水平既然這么說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他。我想了想,我的銀聯(lián)卡里還有三萬塊錢,是準備生活應急所用的錢。我答應轉賬給包水平。我說,我只有這么多了,不夠的錢你再想法籌借吧。包水平?jīng)]猶豫,連聲說,關鍵時候才能看出兄弟情誼,這就很好了。
我著急返回辦公室繼續(xù)寫發(fā)言稿,沒再給包水平多說別的。他約定抽空再聚,匆忙走了,橙黃的燈影里,包水平的步履看起來很輕快,我很奇怪,經(jīng)過離婚這一場挫折,他卻沒看出一點離婚的疲憊和沮喪。
自從包水平找我借錢以后,他和我很長時間沒再聯(lián)系。這期間,風云突變,上級接連幾次下達了厲行節(jié)儉反腐反貪的文件要求,我所處的這個小城的機關事業(yè)單位,像全國所有的機關單位一樣,迅速展開了反腐反貪的自查和被查。剛開始眾人都以為這次像過去一樣,只是形式化的政治運動,雨落地皮濕,紅紅臉出出汗也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的反腐反貪運動會長久地持續(xù)下去,并且形成了工作常態(tài)。小城內的豪華酒店和娛樂場所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蕭條期,很多酒店關門停業(yè)。隨之而來的是,在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卻是暗流洶涌,一些被紀委部門查處的涉嫌受賄貪污的問題官員紛紛落馬,調查雙規(guī),移交檢察機關立案依法起訴。
一時間,蒼蠅老虎一起打的巡查一波接一波,機關單位里談到紀委就如談虎色變。頭一天還在出席會議視察工作的領導,第二天領導的名字可能就被公示在涉嫌違紀調查的紀委網(wǎng)站上,這的確讓人不寒而栗。當然像我這等無官無職的單位小卒,并沒有什么擔憂顧慮,只是在私下里議論那些落馬的領導,預測下一個被查的領導會是誰??墒羌o委查處的出事領導總是在眾人的預測之外,一些道貌岸然的領導悄無聲息地就被紀委叫去談話,在眾人的惶恐里被公示雙規(guī),交代涉嫌違紀問題,隨之被移交檢察機關進行取證公訴。被調查的官員有的精神崩潰,有的跳樓自殺。山雨欲來風滿樓,機關單位里人心惶惶,而在社會上卻掀起一陣陣大快人心的呼聲。
在一個深夜,我快要睡覺的時候,從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又一個科局級領導被紀委揪出,在機關微信圈里的傳播猶如層層波浪,迅速擴散開來。這條微信消息附帶紀委官方網(wǎng)站的網(wǎng)址,以此證明此條消息的真實性。我點開了鏈接的網(wǎng)址,果然看到了這個被查領導的名字,不由心里一驚,這不就是包水平所在的單位領導嗎?居然也出乎意料的被紀委打下馬來。我忽然聯(lián)想到前段時間包水平找我借錢的行為,一種不祥之兆涌上我的心頭。我想了想,還是忍不住給包水平發(fā)了一條微信信息:
聽說你們單位的老一出事了?
沒想到在這個深夜里,包水平會給我秒回過來,只有一個字:
是。
包水平回復完這條信息,就沒再繼續(xù)跟我聊,我覺得再多問也顯得過于八卦,沒再追問他,洗漱之后休息了。
在此后的幾天里,機關大樓里私下紛紛議論包水平的領導被查這件事,關于他很多原來眾人不知道的事,都在眾人的口口相傳里顯現(xiàn)出來。有的說,這個領導太不像話了,早在幾年前就因為某件事受賄,三五千塊錢送上門也接受。還有的說,此人在小城里有五六處房產(chǎn)。更讓人吃驚的傳說是,據(jù)說在紀委高壓審問之下,這個領導交代了在他家里所藏匿的銀行存單有十幾張,存單面額共計一百多萬元。并且搜出了大量的字畫玉器。隨著眾人的議論,更多的消息傳出來,一些給這個領導行賄的人被牽連進去,陸續(xù)被檢察機關叫去協(xié)助取證調查,有的人因為行賄數(shù)額巨大,同樣面臨被依法處理的遭遇。最形象的傳說是,這個領導在檢察機關的調查里,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精神崩潰,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這些年來受賄的人和事全部交代出來。隨著包水平的這位領導被拘捕的消息在民間傳播得越來越形象,最后演繹成一條條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成為民眾拍手稱快之后的娛樂話題的時候,我卻越來越對包水平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擔憂。一個忐忑不安的傍晚,我終于忍不住給包水平發(fā)了一條短信:
忙什么呢?晚上找地方喝啤酒吧?
這條短信發(fā)出去半個小時,包水平?jīng)]給我回復。我鼓足勇氣撥出了他的手機號,聽到的卻是手機關機的語音提示。在那一瞬間,我預感到包水平肯定出事了。一陣說不出的慌亂煙霧一樣彌漫在我心里。我不是擔心包水平出事借給他的錢會打了水漂,我更害怕這個剛遭受婚姻破裂的包水平會承受不住接踵而來的打擊。他怎么會這么倒霉呢?
一連幾天里,我陷入了惶恐不安的情緒里。只要有空閑的時候,我就不停地撥打包水平的手機,可是他的手機卻始終處于關機狀態(tài)。我判定如果包水平也被這事牽連,成了落網(wǎng)之魚,那就是包水平遇到了別的不測之事。我不敢去包水平的單位探聽消息,在我猶豫是否托人去他父母家打聽消息的時候,突然接到包水平的一個短信:
下午六點,泗河上的那家餐館見面。
包水平這條突然出現(xiàn)的短信,讓我又驚又喜。我明白,包水平說的那家餐館,就是我們那次下雨喝啤酒的地點。我反復看了這條短信的手機號,確定是包水平的手機,立即給他回復:好的。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進了泗河上那家偏僻的餐館。穿過冷清的餐廳,徑直走進了上次我們聚會的那個包間,推門看見包水平坐在靠近門口的木椅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兒嗆得我咳嗽了兩聲。包水平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門口招呼服務員上菜。
我把他拉進包間里,單刀直入:“說吧,你出事了是吧?”
包水平?jīng)]吱聲,悶聲岔開話題說:“待會邊吃邊聊?!?/p>
熱炒涼拼四個菜擺在飯桌上,包水平撬開了兩瓶啤酒。我默默地看著他給我倒?jié)M了一杯酒,然后抓起剩下的啤酒瓶,仰脖咕咚咕咚灌進嘴巴里。他像是渴極了,一口氣把那瓶啤酒喝得見底,才抹著嘴巴,大口喘了一會氣,才說:“我靠,我真他媽倒霉,人倒霉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p>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們那個局長真慫,真他媽的不是男人,平時看著人模狗樣的氣派,進去了就慫得像個屁,一股腦地全部說出來了?!?/p>
“我就知道你被這事牽連進去了。”
“你說我們局長這不是操朋友們嗎?你自己出事就罷了,干嗎要把別人給拉進去墊底?人家都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進去都是打死也不說,他可倒好,進了檢察院就嚇尿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部招了。檢察機關把我叫去問話,我能怎么說,實話實說吧,不是我落井下石,是我們局長這人做事不仗義……”
我打斷了他的話:“是不是因為那五萬塊錢的事?”
包水平抬臉看著我,他的嘴巴抽搐了幾下,他的眼神像是在哀求我,又像是期待我再追問下去,停頓了片刻,包水平的語調突然更加激動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送他呢,他就出事了。在此之前,我們單位空缺一個副科級的編制,我參加工作的年限夠長了,資格也最老,無論工作能力,還是論資排輩,他都應該推薦提拔我這個副科位置。我只是私下里給他提了這么個要求,他就暗示要我拿五萬塊錢協(xié)調上級主管領導。我想既然他這么說了,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潛規(guī)則的事大家都明白。我找你借了三萬塊錢之后,又讓我父母籌借了兩萬,正準備找機會送給他呢,沒想到他就出事了。他進去之后,兔子急了亂咬人,連我準備給他行賄的這事也說出來了,檢察機關把我叫去核實這事的真假,沒有形成事實的事,假的就成不了真的。檢察機關讓我寫書面材料,給我記錄口供,讓我簽字摁手印,我寫了一個星期,反復寫七遍,今天上午才通過檢察機關的認可……”
我聽明白了包水平的這番話,替他長出了一口氣。我說:“那不錯,也算虛驚一場……”
沒想到包水平立即打斷了我的話:“可是我被檢察機關傳喚這事,已經(jīng)在單位里傳開了,這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丑事,我解釋不清。你應該知道,哪個單位里都有一些恨不得別人倒霉,幸災樂禍的小人。在他們看來,我就是他們的競爭對手。他們巴不得我出事,看我的笑話?,F(xiàn)在很多人都在外邊造謠,說我給局長行賄,想謀求副科級這個位置,被檢察機關傳喚了。這樣下去,我的名聲就臭了,以后我的仕途也就完蛋了。你想,以后哪個領導敢重用一個曾經(jīng)試圖行賄的人呢?誰還會傻得這么做呢?即便是下一任領導知道我是個被冤枉的好人,他也不會冒險重用我了?!?/p>
包水平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他這么一說,我也體會到他內心的擔憂。是啊,現(xiàn)在的領導,都是人中龍鳳,歷經(jīng)百戰(zhàn),披荊斬棘才打拼到領導位置上,為人做事都是謹小慎微,明哲保身,以后不會有人再重用一個有過行賄污點的人。正如包水平所說,他的政治前途幾乎就到此戛然而止。可是我不明白,包水平為什么會鋌而走險,在反腐進行的風口浪尖上去冒險給領導行賄。
“別人都給領導行賄,沒出事的多了,我怎么就這么倒霉,我還沒去做呢,就被暴露了?!卑綉崙嵉孛鹌【票?,仰脖喝了一杯酒,嗆得淚花冒出了眼眶:“我真是倒霉到家了,老婆丟了,前途也毀了。”
我忍不住抱怨他,“你怎么就這么大膽呢?這回好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你以后的日子難過了?!?/p>
“自從我老婆嫌我沒本事,不掙錢,她這么貶低我之后,我就想我要發(fā)奮,我要當官,要有權有勢,我要掙錢,活出個人樣來給她看看?!卑桨α艘宦暎骸翱墒乾F(xiàn)在我完了,就只能這么混下去了,以后的仕途一眼就望到頭了,就這么熬下去,一直到退休算了?!?/p>
包水平唉聲嘆氣的模樣讓我想起我和他上次在這間包間里喝啤酒的場景,那一次他是要失去老婆,而這一次,他是要失去仕途。這真是一個倒霉到家的男人了。我看著他沮喪到絕望的神情,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才合適。
那天晚上,我和包水平的聚會就像上次一樣不歡而散。我們走出餐館門口,相互告別時,我只能勸他,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事就算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別再貿然行事了。包水平喝得舌頭已經(jīng)打卷,他搖擺著身子,含混不清地嘟囔:
“這回我的臉算是丟盡了,我沒臉在單位里混下去了?!?/p>
我目送著包水平歪斜著走在橙黃色的燈影里,他的步履踉蹌,上半身不停地搖擺,好像是不堪重負似的。有好幾次,我以為他就要摔倒了,可是他的身子卻又掙扎著擺正過來,跌跌撞撞地從我的視線里越走越遠。一直到我看不見他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忘了問問他離婚以后搬到哪里去住了。
三
那次我和包水平聚會的第三天上午,我的手機短信提示,賬戶上收到了三萬塊錢。接著包水平給我發(fā)來了一條短信,大意是借我的三萬塊錢匯入我的賬戶,讓我注意查收。我給他回復過去,說了一些勸慰他的話。包水平又回復過來兩句話:以后在單位里裝孫子,夾起尾巴老實做人。
看著這條短信,我能想象出包水平沮喪的樣子。也不知道該不該再給他回復過去。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包水平再次跟我失去了聯(lián)系。雖然我和他的單位相距只有兩站路的距離,但是卻一直也沒見過他。他好像是故意回避跟我的接觸。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沮喪?我真是捉摸不清楚,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的婚姻破裂和給領導行賄未遂這兩件事,應該讓他的情緒低劣到了極點,我不敢確定他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
天越來越冷,轉眼進入了大寒的天氣。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偶然看到,包水平的前妻宋玉紅跟那個叫劉大冰的男人,手挽手從一家大型超市里出來,他們各自提著兩包東西,彼此說笑著,看起來就像剛新婚的年輕夫妻。我加快腳步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宋玉紅扭頭掃了我一眼,又立即轉過頭,快步朝一輛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走去。在那一瞬間,我冒出了想給包水平發(fā)個短信的沖動,我想告訴他,我看見他的前妻了。不過這突然冒出的念頭,立即又被我的理智打消,我不能這么做,如果包水平看到這樣的短信,肯定會刺激他,無疑是揭他的傷疤?,F(xiàn)在的包水平誰也幫不了他,只有他自己躲起來舔傷口。
我有些不甘心地盯著宋玉紅和劉大冰同時坐進了轎車里,緩緩地駛入行車道,朝西行駛。就在我準備回頭繼續(xù)朝回家的路走時,忽然看見宋玉紅坐的那輛轎車停在了路邊上。幾秒的時間,轎車右邊的車門開了,宋玉紅從車里鉆出來,狠狠地摔上了車門,隨著砰的一聲車門響,轎車猛地朝前竄了一下,又快速朝前駛去。宋玉紅憤憤地跺了幾下腳,忽然蹲在了地上,抱頭對著地面,她的整個身子似乎在劇烈地哆嗦著,我隱約聽到了她的哭泣聲,在寒風里時斷時續(xù)。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看這情形好像是宋玉紅突然和劉大冰發(fā)生了爭執(zhí),才導致宋玉紅憤怒下車?;璋档姆ㄍ湎?,宋玉紅蹲著的身影看起來可憐極了。我愣怔了一會,忍不住朝她走過去,我想有必要問問她是否需要我的幫助。我快步走到宋玉紅跟前,聽到她果然在哭,邊哭邊自言自語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話。我想開口叫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在這時,宋玉紅似乎發(fā)覺了我站在她身旁,猛地抬起臉來看了我一眼,她應該是認出了我,隨即擦了一把淚,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扭身朝西走。
我忍不住說:“沒事吧?”
宋玉紅沒回頭,邊走邊回應了我一句:“謝謝,我沒事?!?/p>
她說著加快了腳步,貼著路旁的法桐樹,近乎有些倉皇地消失在黑影里。
這個經(jīng)歷了婚變的女人,現(xiàn)在又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痛苦呢?想起包水平,如果是他此時看到自己的前妻蹲在路邊痛哭,他心里會有什么感受,他會有什么反應呢?如果宋玉紅遭到了劉大冰的欺負,包水平該怎么做?他肯定不會無動于衷。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掏出手機,撥出了包水平的號碼。手機嘟嘟響了兩聲,很快就接通了。我聽到包水平那邊喂了一聲,他那邊好像很安靜,安靜得近乎神秘。
我說:“水平,你在哪里?”
包水平輕咳了一聲:“我在家里,你有事嗎?”
“沒事,我、我剛才看見宋玉紅在大街上蹲著哭呢?!蔽要q豫了一下才說:“她好像被那個劉大冰欺負了?!?/p>
包水平那邊沉默了一下,隨即近乎憤怒的聲音灌進我耳朵里: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嗎?宋玉紅跟我有什么關系?別說是她哭,她就是自殺也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包水平突然的暴怒讓我猝不及防。我覺得又尷尬又憋屈,我好心好意告訴他,他卻像個瘋狗一樣咬我,真是不識好人心。不待他繼續(xù)發(fā)泄憤怒,我對著手機回擊了他一句:
“包水平,你有??!”
“是,我就是有病,我病得很厲害……”
我不容他再發(fā)瘋,狠狠地摁下了拒接健。
自從包水平那次在手機里對我暴怒以后,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根本性的排斥感,我覺得不應該再理會這個喜怒無常的家伙,我甚至懷疑接二連三的這些遭遇,包水平的性格已非常態(tài),他的人格已經(jīng)變得扭曲??墒俏覂刃睦飬s希望包水平能給我打個電話,給我說聲道歉,畢竟是朋友多年,我會原諒他。但是包水平卻像一陣狂躁的風一樣消失了,再也沒有一點音訊。他這樣的態(tài)度也讓我對他心灰意冷,失去了再關注他的興趣。
進入臘月,包水平單位里那個被檢察機關公訴的領導,在民間持續(xù)的議論中,公審程序進展很快,在冬天來臨的時候,被法院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開除公職,并沒收貪污受賄的財產(chǎn)。就像一幕戲劇到了尾聲一樣,人們不再關注這件案子,關于包水平行賄未遂的丑聞也在人們的口中漸漸淡去,很少再有人主動提及。眼看就到了春節(jié),年味越來越濃,生活變得更加無序的忙碌,包水平幾乎淡出了我的關注,我也進入全民狂歡的春節(jié)前奏里,開始人情來往,著手準備過節(jié)需要的東西。
快到春節(jié)的前幾天,在外地創(chuàng)業(yè)工作的一些同學陸續(xù)回到小城過節(jié)。同學微信圈里便熱鬧起來,過年的氣氛在微信圈里也有著共同的喜氣洋洋,開始有人相互發(fā)紅包祝福,相互調侃取樂。于是就有幾個好事的人倡議,趁著春節(jié)前這幾天,街上的飯店還在營業(yè),同學們應該聚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這個倡議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熱心的同學開始統(tǒng)計參加聚會的人員名單,約定聚會的地點。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傍晚,二十多位同學相聚在圣源大道上的一家魯菜館里,擠擠挨挨地坐滿了兩大桌。同學們相見,各自嘆息時光飛逝,容顏易老。當然也有顯擺仕途和事業(yè)的同學,開著寶馬奔馳,談著各自的事業(yè)成就。人員聚齊,大伙隨意就坐。
挨著我坐的是在文化局做科長的宋傳光。高中時他坐在我的前排,是個有名的話嘮,天文地理無所不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宋傳光一直活在詩意里,他不關注政治和生活,房子和汽車,只對品茶書法有著自以為是的研究,他貌似認識小城里所有文化圈的知名人士,對他們的書法美術篆刻做盲目的期待和評價,一廂情愿地把這些文化人士稱為泰斗或教父。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對那些文化人士欣賞,還是出于什么目的虛偽地恭維他們。我不太關注圈子文化,平時很少跟他聯(lián)系?,F(xiàn)在碰巧坐一塊了,三杯白酒下肚,臉紅耳熱,宋傳光對我評論了幾句某人的書法作品之后,忽然話頭一轉,扭頭問我:
“哎,包水平怎么沒來?”
我說不知道。我的確是很久沒聽到包水平的消息了。
宋傳光掃了一圈飯桌上的人,低聲說:“聽說包水平的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包水平離婚了?!?/p>
“我也聽說包水平離婚了?!蔽覒椭蝹鞴獾脑挘S口問他一句:“你最近見過包水平嗎?”
“我只是聽說,包水平離婚以后,又去找了勾引他老婆的那個叫劉大冰的男人,你說這個包水平是不是弱智?離就離了,他還去找人家干嘛?”宋傳光搖搖頭說:“聽說他去了還被那個男人給啐了一口痰,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到底怎么回事?你聽誰說的?”我不禁追問宋傳光。我當時以為,是包水平聽我說見到宋玉芬被那個劉大冰欺負以后,他心里難受,才會熱血激昂地去找劉大冰。我對宋傳光說:
“包水平為什么去找劉大冰?你把你知道的給我說說?!?/p>
宋傳光嗯了一聲:“我知道你跟包水平的關系不錯,以為你知道這事呢?!彼蝹鞴庹f著,朝包間門口偏了一下頭,示意出去說話。趁著飯桌上亂哄哄的觥籌交錯里,我悄悄隨著宋傳光離開了包間,跟他走到酒店大廳的一個沙發(fā)角落里。宋傳光接過我給他的一支煙,用神秘的語氣對我說起了包水平去找劉大冰的事。
四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其實咱們很多同學都在關注包水平的事。自從包水平給他前任領導行賄那事暴露以后,關于包水平離婚、行賄那些事就在圈子里傳開了。聽說包水平那個單位新上任的領導,對包水平的事很同情,主動約包水平談過幾次話,了解包水平的想法。包水平的態(tài)度很好,把內心的真實想法毫無保留地都給新領導說了。也許是包水平的坦誠打動了新領導,也許是包水平的遭遇真是讓新領導同情他。新領導對他說,你的婚姻破裂這件事,我理解,過不下去了就得離婚。我更理解你給前任領導行賄未遂這件事,在單位里熬日子,辛苦工作,到頭來誰不想換個高位置?再說你行賄這事,是前任領導主動給你索賄,并不是你的錯,你是無奈才這么做的。我要是繼續(xù)壓制你,不給你提拔的機會,那就顯得我太小家子氣了,顯得我這個領導沒氣魄。所以我考慮了,只要你以后走得正,站直了,別給我臉上抹黑,我就繼續(xù)給你打報告,推薦你這個副科的事。
包水平自然很感激,對新任領導做承諾,保證重新做人,給新領導爭臉。新任領導果然有氣勢,起草推薦報告,申請組織部考察批復。事情比包水平想的順利,沒有出現(xiàn)任何質疑,很快組織上就有回應,批復包水平擬提拔副科級別。提拔公示書貼在單位里,公示期為一個星期,有異議者可在公示期間向組織部反映。這時候新認領導忽然給包水平私下里暗示:咱們單位里不會有人提出異議,如果有不正當?shù)睦碛珊鸵庖?,至少在我這一關就通不過。你放心就好了。除非別的單位對你不滿意的人,那這事可能就會出意外。
包水平一聽,心里就有些忐忑。在公示前夕,包水平就顧慮有人會提出異議,老婆出軌離婚,給領導行賄未遂這些事,雖然表面上眾人都裝作不知道,但是一旦遇到涉及個人的利益關口,肯定會有人拿這些事當作打擊包水平的殺手锏。既然新領導打了包票,本單位的人不會提出異議,包水平心里有了些底氣。但是隨著公示期結束臨近的那兩天,他的擔心卻越來越厲害,好像心已經(jīng)躥到了嗓子眼邊,他緊張,焦慮,徹夜失眠,反復考慮還會有誰暗地里給組織反映,還會有哪個仇人巴不得自己一輩子落魄不得志。他活到現(xiàn)在,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死磕過,沒有跟人結下過仇恨。包水平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想到了奪妻之恨,想到了那個劉大冰。沒錯,只有他,只有他會報復包水平,會對包水平落井下石,只有這個人巴不得包水平潦倒一輩子。包水平越想越害怕,如果劉大冰把他給前任領導行賄未遂這件事反映給組織,這事擺到臺面上,那么這事的確就算是個事了。民不告,官不究,劉大冰如果暗地里出手,肯定會把這事攪黃。
包水平猶豫再三,決定去找劉大冰,主動出擊,去給表示個冰釋前嫌的態(tài)度,包水平給新任領導請示他這個擔憂,新任領導也考慮,同意包水平去給劉大冰見個面,什么話都不用說,劉大冰也是個在官場混了十幾年的人,他就會明白包水平的態(tài)度。包水平低一下頭,劉大冰就會放過他。包水平也想,只要他能順利通過這一關,坐在了副科級的位置上,跟劉大冰的級別平起平坐,就等于他報復了嫌棄他沒本事的前妻宋玉紅。這個頭必須要低,還要低得真誠,低得虔誠,讓劉大冰感覺出他的誠意,滿足劉大冰勝利者的感受。只要能安穩(wěn)得到副科這個位置,包水平打算忍一次胯下之辱,在劉大冰面前做一次孫子也情愿。
于是包水平就去找了劉大冰。他去找劉大冰之后,這事就傳出來了。剛開始是誰傳出來的,現(xiàn)在不可知,反正這事現(xiàn)在傳得有鼻有眼,圈子里有人鄙視包水平,也有人同情包水平。目前傳得最傳神的一個版本是,包水平去辦公室里找了劉大冰。包水平?jīng)]說別的,就說來找劉大冰坐坐。劉大冰沒給包水平沏茶,也沒給包水平多說什么,開口就說,我知道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你擔心過多了,我不是那樣的小人,不會去做那么下三濫的事。包水平也就說,你想多了,我來找你不是因為這事,就是來坐坐。然后兩個人就沒話說了,包水平得到劉大冰這個表態(tài),心里就踏實了。還有什么再說的呢,多說一句都是廢話。于是包水平就說,你忙,那我走了。包水平起身朝外走,這時候劉大冰叫住了他。劉大冰說,還有個事,你站住。包水平說,還有什么事,你說。劉大冰說,你還記得嗎?你朝我臉吐過一口痰,這事你忘了吧?你忘了我沒忘,我一直記著呢。包水平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知道該對劉大冰怎么說才好。他想那就給劉大冰說聲道歉的話吧,既然來裝孫子了,既然劉大冰提出來了,他就滿足劉大冰好了。包水平長嘆了一口氣,剛張嘴說,那好,我給你……包水平的話還說完,劉大冰嚅動了幾下嘴巴,探頭靠近了包水平,噗的一聲,劉大冰把一口痰啐在了包水平臉上。包水平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擦了一把臉,聽到劉大冰低聲說,好了,咱們兩清了,你走吧。包水平不動聲色地擦了擦臉,對劉大冰點點頭,轉身出了劉大冰的辦公室。
走出劉大冰單位的辦公室大樓,包水平抬頭朝天罵了一句娘,他罵人的時候,很多路過的人都看見了。接著有人看到包水平經(jīng)過大門的綠化樹前,又朝一棵玉蘭樹惡狠狠地踢了幾腳。然后包水平怒氣沖沖地走出劉大冰單位的大門,靠在一個角落里狠狠地打自己的臉。這個時候的包水平已經(jīng)失態(tài)了,他把劉大冰在辦公室給他的侮辱和憤懣全部發(fā)泄出來了。恰巧單位門口有安裝的攝像頭,包水平的這些失態(tài)行為,全部被監(jiān)控室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包水平去找劉大冰這件事,就傳出來了。你說包水平窩囊不窩囊,他怎么會去找自己的仇人自取其辱呢?”
在暖意濃濃的酒店大廳里,宋傳光說到這里,憤憤地搖頭:“要是有人故意吐我一口痰,我非得殺了他不可?!?/p>
“這事是到底是怎么傳出來的?”
“肯定是劉大冰那個小人自己顯擺出來的,你看,包水平的前妻真是瞎眼了,居然離婚跟了這么一個流氓?!?/p>
“哎,按照我對包水平的性格的了解,他會去找那個劉大冰,他也會咽下劉大冰再次給他的侮辱。”我嘆了一口氣說:“包水平太老實了,他太懦弱了,他跟他老婆離婚的時候,氣得拿刀子捅自己的胳膊,也不敢去傷害別人?!?/p>
“有時候,委屈求全其實是傷害自己?!彼蝹鞴庹f:“你改天見了包水平,委婉地勸勸他,這活得多窩囊呀,一個副科算個屌,還有點男人的樣子嗎?”
宋傳光說著,起身去了洗手間,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如果這事是真的,那么包水平現(xiàn)在該什么樣子呢。酒店包間里傳出同學們嘻嘻哈哈快樂的喊叫,我等宋傳光從洗手間出來,一起回到了鬧哄哄的飯桌上。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面對飯桌上同學們在酒精驅使下表現(xiàn)出的狂熱友誼,我心神不寧,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里。包水平怎么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呢,他一再拿自己的尊嚴去換取他想得到的尊嚴,他以為委屈自己去成全別人,別人也能成全他,可是別人卻不把他的心情正眼看待,在包水平最軟弱的時候,反而把他擊倒在地,惡狠狠地踩他。我勉強跟飯桌上的同學們喝了幾杯啤酒,便借口胃不舒服,提前離開了那家酒店。
五
走到大街上,刀子一樣的寒風削著我的臉,讓我的頭腦在瞬間清醒。我這才想起來,我忘了問問包水平現(xiàn)在是什么狀態(tài),我掏出手機想給宋傳光打個電話,翻遍了通訊錄,也沒找到宋傳光的手機號。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剛過七點,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聯(lián)系包水平,就算包水平還會像上次一樣,用手機對我發(fā)瘋,我也必須要聯(lián)系他。我撥通了他的號碼,手機持續(xù)地響了好大會兒,沒接通,我又堅持撥打了一遍,這次手機剛響了一下,包水平的聲音就從話筒里傳過來了。
我說:“水平,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家里?!卑降穆曇袈犉饋砭拖褚酝菢映翋灒赃炅艘宦曊f:“對不起,上次我不該沖你發(fā)火,是我錯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我打斷了包水平的話:“你要是不忙的話,咱們見面聊聊吧?!?/p>
包水平猶豫了一下,才說:“你都知道了吧?”
我沒回答包水平,只是對他說:“咱們見面再說吧?!?/p>
包水平又吭哧了兩聲說:“天太晚了,我也累了,我沒什么事,你早點回家吧。”
我聽了有些生氣,忍不住提高聲音對他說:“包水平,不是我埋怨你,你怎么這么傻,你怎么會一次次去做傻事呢?你怎么總是去做讓別人笑話你的事呢?”
包水平嘆了一口氣說:“我不好意思再跟你見面了,我知道你是作為好朋友關心我,既然你知道這事了,我現(xiàn)在就給你說說吧。我承認,是我又一次犯傻了,我害怕劉大冰會舉報我,所以才去找了他,我沒想到他這個人記仇,他還記得當初在我家里,我守著宋玉紅的面朝他臉上吐了一口痰。所以在我這次求他的時候,他用同樣的方式報復了我。當時我也忍了,我想只要能順利度過公示期,他朝我臉上吐痰就吐吧??墒俏覜]想到我會忍不住在他單位門口發(fā)瘋,他們單位里的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了。我更想不到劉大冰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他朝我臉上吐痰之后,仍然還會得意洋洋的把這事散布出去。他這么做了,別人都知道我因為在提拔副科公示期的時候去求過他,既然我去找他,就證明我承認我曾經(jīng)做過行賄未遂的事,盡管以前大家都知道這事,可是誰也沒把這事拿到人前臺面上來說,我去求劉大冰,這事就擺在人前了,就證明我心里有鬼,承認這事了。這次我又做了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蠢事,因為這事,組織上也再次撤銷了提拔我副科的決定,行賄未遂這事,現(xiàn)在浮出水面,成了我公開的污點,以后領導不會再給機會提拔我了……”
我長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提拔副科這么大的事,你至少應該找人商量一下,給你出個主意,不至于弄到現(xiàn)在這么被動的結果。”我還想說,包水平你不至于被劉大冰羞辱了這么一場。心里又不忍說出來。聽著包水平老大會兒沒吱聲,我以為他郁悶地掛掉了手機,我問:
“怎么不吱聲了?”
包水平嗯了一聲,慢吞吞地說:“我徹底失望了,我打算辭職,離開這里?!?/p>
我說:“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辭職以后你能干什么?你別再去做傻事了,一錯再錯的事你做得已經(jīng)夠多的了。”
包水平說:“我得病了,我打算辭職去看病?!?/p>
我說:“你得了什么病?”
包水平又沉默了一會:“自從劉大冰朝我臉上吐了那口痰以后,我的臉就開始火燎燎地疼,癢得難受?!?/p>
“怎么會這樣呢?是不是你覺得羞辱,心理反應才覺得臉上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這都半個多月了,我的臉越來越難受,火燎燎地疼,我?guī)缀蹩煲罎⒘?。?/p>
一陣涼風塞進我的嘴巴里,讓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我接連咳嗽了兩聲,聽到包水平那邊把手機掛掉了。對著大街清冷的燈光,我想再給包水平重撥手機,可是再撥回去我還能說什么呢,包水平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不忍心再打擾他了,既然事情已經(jīng)這樣,沒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在單位以后的日子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包水平?jīng)Q絕辭職也許也是一種正確的選擇。只是我以為包水平不愿意見我,或者說是不好意思見我,才拿得了這種奇怪的病來搪塞我,拒絕跟我見面。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才知道,包水平的確是得病了,像他說的那樣,他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
六
隨著包水平辭職的消息,在小城里整個機關事業(yè)單位里傳播開來以后,他臉上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的事,也在各種議論中成了公開的秘密。那時候,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不上包水平,他的手機顯示已經(jīng)停機。關于他的消息已經(jīng)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主要談資。畢竟在我所處的這個觀念相對保守的小城里,幾乎沒有人有勇氣辭去這份旱澇保收的工作,也沒有人會主動丟掉這個體面光鮮的公職飯碗。對于小城的人們來說,包水平的行為無疑是個瘋子的舉動。包水平辭去公職的原因,不會僅僅是因為他要去看病。
據(jù)傳播開來的議論說,包水平在沒辭職以前,最先去了小城的第一人民醫(yī)院看病。他先去皮膚科找了一位兩鬢花白的皮膚老專家。他如實對那位老專家說了他的病因,他說別人朝他臉上吐了一口痰,然后臉上就開始熱辣辣的難受起來。他對著鏡子查看,沒看出什么異常,只是他看見自己的臉就想惡心,覺得臟,越看越惡心。他就用肥皂反復洗臉,反復用清水清洗,想把臉上的惡心清洗干凈,他只有在清洗的過程里,才覺得自己的臉洗干凈了。一旦他清洗完,拿毛巾擦臉時,就覺得臉上又開始隱隱約約地疼了,他只得再趴在水池前使勁打肥皂,使勁清洗。只是等他洗累了,抬起身子拿毛巾擦臉時,火燎燎的疼和麻漲的癢又開始在臉上竄動,就像一股看不見的火苗灼燒著他的臉。他對老專家說,我現(xiàn)在徹夜失眠,快要瘋了,我一天要洗一百次臉,恨不得把臉泡在水池里才覺得好受一些。
那位老專家戴著花鏡檢查包水平的臉,除了被他洗得發(fā)漲紫紅的臉龐,他實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炎癥。老專家只得對包水平說,什么別扭的事別多想,越想心里就會越不舒服。包水平說,我沒想,我就是覺得臉上難受,像長了牛皮癬一樣癢癢地疼。他堅持讓老專家給他開處方,給他拿藥。老專家沒辦法,只得給他開了兩支膚輕松藥膏,并反復叮囑他,別再洗臉了,再洗就把你的臉皮給搓壞了。
那兩支藥膏對包水平臉上的異常感覺根本不起作用,他的臉依舊是疼癢。那幾天里,包水平看遍了醫(yī)院的外科,內科,耳鼻喉科,他固執(zhí)地讓各個科室的專家給他找出疼癢的原因。在他的一再堅持下,醫(yī)生甚至給他做了尿檢和血檢,都沒有查出他身體有什么異常。這樣的檢查結果讓包水平更加失望和焦慮,他開始懷疑這家醫(yī)院的醫(yī)術水平是不是實在差勁。
隨著包水平馬不停蹄地一次次去醫(yī)院就醫(yī),他臉上的灼燒感卻越來越強烈起來,臉上的皮膚也出現(xiàn)了異常。在他眼睛之間和鼻梁上方的那一小塊皮膚上,果然冒出了細密的疙瘩,就像被水泡漲的小米一樣,粉紅色,疙瘩里面像是有著不可知的膿水,隨時都要脹裂的樣子,密密麻麻地簇擁著那一小塊叫做臉的皮膚上。用手輕輕一摁,就覺得針扎似的疼。這樣的異常讓包水平既興奮又害怕,他興奮的是這些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出現(xiàn)以后,他就有可視的證據(jù)來證明他的臉上的確是得了病。可是他又害怕這些突然成了事實的疙瘩會真的毀掉他的容貌。
醫(yī)院的各個科室的醫(yī)生再次給他做了一系列的常規(guī)檢查,甚至抽了那些小疙瘩里的膿水,用最先進的儀器做了化驗,還是沒有查出結果。各科室的專家集中給他會診,結果卻是意見不一。因為專家們從來沒有接診過這種奇怪的病,他們在會診過程里剛開始還謹慎發(fā)言,后來就各抒己見,再后來就相互爭執(zhí),各自用自己的從醫(yī)經(jīng)驗來證明自己的診斷。最終他們唯一達成一致的意見是:包水平臉上的病不會危及生命,也不會發(fā)生惡性癌變。
皮膚科那位兩鬢花白的老專家對包水平說:“現(xiàn)在世界上有一萬多種病,可是現(xiàn)在的醫(yī)療水平能治療的只有三千多種,一些根本不知道什么原因引起的病,都沒辦法給它命名,這么說你明白了吧?”
包水平說:“只要能治好這病,讓我傾家蕩產(chǎn)都可以?!?/p>
醫(yī)生們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只會無奈地嘆息搖頭。
就在他第四次走進醫(yī)院的時候,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醫(yī)生委婉地告訴他,你的身體機理沒什么毛病,建議去找心理醫(yī)生看看。女醫(yī)生這個建議讓包水平當時就憤怒了,他堅持認為他的心理沒毛病,他認為女醫(yī)生的話是對他的侮辱。包水平憤憤地離開了人民醫(yī)院。
據(jù)目擊者說,有人在車站見過包水平,他戴著一張碩大的棉布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臉,有熟識他的人還從他有些鬼祟的神情里認出了他,見他買了通往省城的車票。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別人,他要去省城的醫(yī)院看病去了。在小城人們的議論里,包水平的病越來越傳奇,都說包水平就是心理有了毛病。他心理的毛病,吃藥打針怎么能治好呢。當然這些議論只是人們憑著各自的心情說出的看法和觀點。人們只是關注了包水平辭職的異常舉動和他臉上長了奇怪的疙瘩,卻沒有人真正關注包水平內心發(fā)生的質變。我知道,他內心的痛苦、壓抑和莫名絕望,不比他臉上長疙瘩的痛苦小。
七
春節(jié)還是在慌亂無序中來臨,小城的人們全神貫注地進入了這場期待已久的狂歡節(jié)里,宴請聚會,利用現(xiàn)代通訊工具,相互不痛不癢的祝福,就連最熟知包水平的人也忽略了對他的關注。在除夕夜里,一場多年罕見的鵝毛大雪肆無忌憚地下了一天一夜。在這個特定的假期里,大雪覆蓋了整個小城原本的真相,壓制了人們盲從的喜悅,阻礙了小城的交通和出行,讓小城變成了蒼白單調的顏色。只有零星的鞭炮聲,還能證明小城還處在春節(ji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
大年初一那天,我在喝了一杯紅酒之后,突然萌發(fā)了給包水平打個電話的沖動??墒俏覔艹鋈サ奶柎a還是被告知他的手機是停機狀態(tài)。我又試著給他發(fā)了幾條短信,也沒有回音。一種莫名其妙的焦灼驅使我穿上棉衣,走出家門,我決定步行去城東的包水平父母家里看看。在幾年以前,我曾經(jīng)在春節(jié)期間去包水平父母家拜年,如果他父母沒有搬家,我還能找到他父母的住址。
那個寒冷的上午,我踩著厚厚的積雪去了城東,在七繞八拐之后,我在一片陳舊的小區(qū)里找到了包水平父母的家。我站在那扇緊閉的鐵灰色門前,屈起手指接連敲了足有三分鐘,后來我干脆用手掌啪啪地拍打鐵門。只是我的敲擊和拍打猶如一塊石子扔進浩渺的汪洋里一樣,沒有一點回應。我疑惑地在門口徘徊了老大會兒,才滿懷失望地離開了包水平父母的家門。我走出樓道,沿著落滿積雪的小道朝門口走時,在一面宣傳欄附近與一個穿著奶白色羽絨服的女子相遇,她戴著一只口罩,細高的皮鞋跟踩得積雪咯吱作響。我沒仔細看她,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聽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扭頭看她,她摘下了口罩,我看清了喊我的這位女子就是包水平的前妻宋玉紅。她的眼神有些空洞,白皙的膚色里透著淺淺的紅潤,一片陽光落在她臉上,顯出一種難以猜測的憔悴。
“他家里有人在嗎?”宋玉紅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看不見的風一樣漂浮。
我對她搖搖頭。
宋玉紅猶豫了一下,扭身對著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我本來跟她就沒有過多的交集,自從包水平跟她離婚之后,覺得她就像路人一樣陌生了。我轉身朝小區(qū)大門口走,聽到她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尾隨著我。走出大門口,我聽到宋玉紅的聲音又在我身后響起來:
“你作為包水平的好朋友,當時他辭去公職的時候,你應該阻攔他才是。真的,他這人做事沖動,你應該了解他?!?/p>
我放慢了腳步,正想怎么回答宋玉紅這番話時,宋玉紅加快腳步攆到我前面,轉身攔住了我,她的腔調變得激動起來,就像是不吐不快似的,語速加快:
“包水平辭職能做什么呢?他以后怎么生活啊,我了解他,這人性格內向,又固執(zhí)得要命,生活自理能力差,他丟了這份工作,以后吃飯都成了難題……”
我忍不住打斷宋玉紅的話:“你們都離婚了,你還管他以后干什么呢?”
宋玉紅似乎被我的話噎住了,她猛地繃緊了嘴巴,朝四周看了看,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里瞬間涌出了淚花,她的嘴巴哆嗦了一下,哽咽著說:
“你說包水平有多傻,他提拔副科干嗎想那么多呢,他干嗎要去找劉大冰?我跟劉大冰結婚以后才發(fā)現(xiàn),劉大冰這人心眼特別小,敏感,自私,并且報復心很強,包水平去找他,就是自取其辱?!彼斡窦t激動的聲音提高了,變成了控訴的腔調:“只是我沒想到劉大冰這么欺負包水平,他居然朝包水平臉上吐痰,他居然還不知羞恥地給到處顯擺這件事,我真是忍無可忍了,他對我說怎么欺負包水平的時候,我聽著既憤怒又惡心,我也朝他臉上吐了一口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跟他分居了,過完春節(jié)我就和他離婚?!?/p>
“你干嗎還要再朝劉大冰臉上吐痰呢?這種只會欺負弱者的流氓,多看他一眼都惡心?!蔽覍λ斡窦t說:“你也別這么激動,你要是對包水平還有點惻隱之心的話,你應該主動去找找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個非常人,我擔心他會出什么事?!?/p>
宋玉紅繃緊嘴巴不再吱聲,兩行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淌出來,從她的臉頰彎曲下去,看上去就像兩道新鮮的疤痕。一陣寒風刮過來,路旁樹枝上的積雪紛紛墜落。幾個穿紅著綠的孩童叫喊著從大門口竄出來,又跌跌撞撞地朝大街上跑去。
“包水平一直沒聯(lián)系你嗎?”宋玉紅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片凄哀,她的話音里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堅硬:“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
我再次對她搖搖頭。宋玉紅長吐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扭身走了。我看著她有些孱弱的身子沿著路旁的積雪,急匆匆地拐過一片樓群。讓我想起幾年以前,包水平和她結婚的那天,我和同學們在他們結婚的喜宴上,鬧哄著讓他倆在眾目睽睽之下,共同啃一個用線吊起來不?;蝿拥奶O果,在眾人的嬉笑尖叫里,包水平和宋玉紅羞紅的神情,恍若如昨。
八
春節(jié)過后,我和包水平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小城里的人們在疲憊的喜悅里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包水平的名字也隨著那場大雪的融化在人們的視野里消失。讓我有些奇怪的是,宋玉紅和我在雪地里那次接觸以后,我也沒有再聽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春節(jié)過后各個單位正常上班,機關事業(yè)單位聯(lián)合集中召開了幾次來年工作的部署會議,我曾經(jīng)在一個能容納三四百人的會議室里見過劉大冰。當時會議已經(jīng)散場,參會的人依次從門口朝外走,我發(fā)現(xiàn)了走在我前邊那個穿著黑呢大衣,圍著一條咖啡色圍巾的男人,就是宋玉紅現(xiàn)任丈夫劉大冰。他似乎是扭頭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回頭挨著人流朝門口走。他的眼神告訴我,他顯然是對我沒有任何印象,我當然也沒有任何想跟他接觸的欲望。
只是我沒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劉大冰。一個星期之后,我聽到了劉大冰被紀委調查的事,這是開春以來,紀委在新年里第一次公布的最新一批官員被查處的消息,看來反腐倡廉的確成為工作常態(tài)。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說,劉大冰涉嫌挪用上級批復的一筆扶貧資金,他把一百多萬元的資金授意工作人員挪用到個人賬戶上,用來炒股。在紀委接到舉報查處這筆挪用資金時,劉大冰還沒來得及把資金返還到單位賬戶里。據(jù)說劉大冰被紀委叫去談話時,劉大冰曾經(jīng)試圖從六樓跳下去,在工作人員試圖制服他的瞬間,他扒著窗戶朝樓下的水泥地面張望的時候,嚇得哭出了聲,隨即哆嗦著雙腿從窗戶邊摔到地板上。
劉大冰被紀委查處的消息,當然是大快人心。我想如果包水平知道這件事,他會是什么反應呢。只是包水平就像一陣風從小城里消失,我一直沒有聽到關于他的一點音訊。就在劉大冰被紀委移交檢察院審問后不久,我接到了宋玉紅的一條短信,她說包水平現(xiàn)在受傷了,住在距離我們小城二百公里的德州市中心醫(yī)院里。包水平怎么會受傷呢?我在吃驚和擔憂里,又想,其實包水平當初那種頹廢瘋癲的狀態(tài),他受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既然知道了他的消息,我當然有必要趕過去看看他。
當天下午,我給單位請假,開車去了德州市的中心醫(yī)院。下午傍黑時,我趕到了德州市中心醫(yī)院。宋玉紅在醫(yī)院門口等我,她看到我的時候,沖我招手,有些焦灼的神情里顯出了幾分尷尬。我很奇怪宋玉紅怎么會在這里,我想問她,又覺得其實她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不算意外。這么想著,我心里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欣慰。在宋玉紅的引領下,我隨她穿過人流熙熙攘攘的樓道,在八樓的外科病房里,宋玉紅指著靠近窗戶的一張病床,喊了包水平的名字。我走過去,躺在病床上的包水平?jīng)_我轉過頭,他滿臉纏滿了繃帶,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貼在他的手背上,藥水緩緩地注入他的血管里。在那一瞬間,我愣怔了,我立即懷疑包水平的臉做了手術,在他暴躁焦慮的心態(tài)里,難道包水平選擇了在這家醫(yī)院做了臉部手術?只是我沒敢這么直言問他,只是說:“水平,你怎么成這樣了?你沒大事吧?”
包水平的眼神里掠過一絲笑意,他的嘴巴癟動著,含混不清地說:“沒事,在路上出車禍,玻璃把臉劃傷了。”
“出車禍?怎么會這樣呢?”我靠近包水平的臉,聞到一股濃重的藥水味兒。包水平?jīng)]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說:“我的臉好了,現(xiàn)在不疼也不癢了?!?/p>
他說話的語調平淡得就像病床上一覽無余的白色墻壁,我聽不懂包水平為什么說這些話。難道他臉上的病真好了嗎?看著他疲憊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九
那天傍晚,在醫(yī)院的餐廳里,我和宋玉紅各自吃完了一碗面條,宋玉給紅我說了包水平出事的經(jīng)過。
春節(jié)過后的第三天,宋玉紅收到了一件來自濟南的包裹,她拆開包裹一看,是五瓶國外進口專治胃病的西藥。這種藥在小城里很難買到。以前宋玉紅胃痛時,包水平每次都專門坐車去省城的醫(yī)院購買,早上一大早去,晚上回來。買回五六瓶,一日三次叮囑宋玉紅按時吃藥。包水平每次催促宋玉紅吃藥的時候,總是用網(wǎng)絡上流行的一句調侃話說:你又該吃藥了,藥不能停。宋玉紅每次聽到這話,邊吃藥邊佯裝惱羞地掐包水平的胳膊,反駁說:“你才是藥不能停呢?!?/p>
那時候,宋玉紅幸福地吃藥,幸福地享受著包水平對她的溺愛。只是現(xiàn)在這樣的感受找不到了。自從她跟包水平離婚以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這種進口藥,不是她不想吃,是她沒心情主動提出來讓劉大冰買給她吃。宋玉紅拿著那瓶藥仔細端詳,看到藥瓶上有一行歪歪斜斜手寫的字:藥不能停。
宋玉紅看清了這行字,猛地一愣怔,覺得渾身一熱,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了。她不知道這眼淚是幸福,還是難受。宋玉紅捂著嘴巴,哭得渾身哆嗦。她撬開那瓶藥的封口,取出一片藥含進嘴里,她故意不喝水沖服下去,故意用舌尖來體會這藥的滋味,是苦是甜,是痛苦還是幸福,宋玉芬全都體會到了。
從濟南快遞來的那瓶藥,給了宋玉紅尋找包水平的勇氣和信心。她向單位請了假,在省城找了三天,終于在包水平一個表姐家里打聽到了包水平的消息。包水平的表姐告訴宋玉紅,包水平在她家里住過一段時間,她說包水平因為臉上那種很奇怪的病,跑遍了省城各大醫(yī)院,做了各種檢查,還是沒能查出病因。包水平固執(zhí)的態(tài)度讓省立醫(yī)院的專家一籌莫展,在包水平一再堅持下,最近幾天正在協(xié)調京城的專家來給包水平會診?,F(xiàn)在包水平已經(jīng)搬出了表姐家,住在離他表姐家不遠的一家賓館里,等待京城專家來給他會診。包水平的表姐顯然不知道宋玉紅跟包水平離婚的事,表姐在發(fā)了一番無奈的感慨之后,還對宋玉紅直到現(xiàn)在才遲遲來到表現(xiàn)出了一些抱怨。宋玉紅只得對表姐解釋工作實在是太忙了,她對表姐表示感謝之后,按照表姐提供的地址,去那家醫(yī)院找到了包水平。
“我在賓館里見到包水平的時候,被包水平的臉上的疙瘩嚇了一跳,我想不到他臉上的疙瘩越來越大,就在他的眼睛和鼻梁之間,那些疙瘩就像煮熟的豆粒一樣,透明鼓脹,密密麻麻地簇擁著,隨時要爆裂的樣子,那些疙瘩已經(jīng)把他的眼眶給擠壓得變形了。他偏著頭看我,視力似乎已經(jīng)模糊,老大會兒才看清是我。當然他對我的出現(xiàn)有些吃驚,不過也沒過多問我什么??吹剿歉睒幼?,我心里難受極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是這樣的慘狀。我想給他說對不起的話,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能哭,我就想哭,我站在包水平面前,眼淚嘩嘩地淌,卻是怎么也哭不出聲來。只能任憑眼淚淌,又咸又苦,只淌眼淚卻哭不聲來的滋味真難受啊,我哭得渾身哆嗦,哆嗦得心疼,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看到包水平會這么哭,那一刻,我明白了我還愛著他,我還愛著這個讓我又鄙視又可憐的男人。我承認我還愛著他,我還愛著這個滿臉長痘的男人?!?/p>
宋玉紅從餐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擦著淚水繼續(xù)說:
“那時候,包水平任憑我這么無聲地哭,他一動都沒動,也許他是對我這樣的哭手足無措,也許是他對我的哭無動于衷。我哭了足有半個小時,看著包水平默默地收拾衣物,我以為包水平收拾東西,是想躲開我,他收拾完東西之后,戴上口罩,背上布包朝外走的時候,低頭遞給我一張紙巾。就是這種紙巾給了我溫暖和勇氣,我問他去哪里?我要跟著他。那時候他才告訴我,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京城專家來會診了,他的眼睛周圍也開始疼得厲害,再這樣下去他的眼就瞎了,他決定去京城找專家看病。我固執(zhí)地跟著包水平去了車站。包水平對我的尾隨沒做出明顯的反感。只是春運期間,去京城的人流量太大,人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動車票早就售光了。無奈我跟著包水平去了長途汽車站買票去京城。
幾經(jīng)輾轉,我和包水平坐上通往省城的汽車已經(jīng)是下午了,車廂里坐滿了一些去京城務工的農(nóng)民。他們笨重的行囊擠在車廂過道里,擠得車廂過道里的人難以進出。我和包水平坐在后排靠近左邊窗子的座位上,客車上了高速公路,行駛到德州地界時,車廂里忽然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味道,當時車廂里的人都開始昏昏欲睡,誰也沒在意出現(xiàn)的異常味道,直到一片濃煙突然彌漫在車廂的時候,人們才開始慌亂起來,濃煙翻滾著,眨眼的工夫,火苗就在車廂里躥起來了,這時候司機把車靠在路邊,想打開車門,才發(fā)現(xiàn)車門已經(jīng)被火燒得變形,根本就打不開。人群慌亂得失去了理智,有人哭喊救命,都爭著找靠近窗戶的安全錘砸壞玻璃逃生。只是人太多了,人們都朝砸開玻璃的窗戶上擠。我和包水平靠近的窗戶上沒找到安全錘,包水平用手砸,用胳膊肘搗玻璃,不知是他的力氣太小,還是玻璃太結實,包水平的動作在玻璃上沒有一點反應。就在這時候,包水平彎腰把頭撞在玻璃上,嘩啦一聲,玻璃被包水平撞碎了,包水平抱起我,把我從窗戶里推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包水平臉上已經(jīng)淌滿了血,他的整個臉都被血給糊住了……”
“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在新聞上沒有看到這個消息啊?”聽著宋玉紅急切而又激動的敘述,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沒有燒死人吧?”
宋玉紅像是沉浸在回憶的情景里不能自拔,愣怔了一下才說:“沒有燒死人,只是受傷的太多了。包水平是最后一個逃出來的,他從窗戶里推出來兩個孩子和一個老人。包水平臉上的血還是淌個不停,淌得渾身都是血,后來救護車來了,把我們拉到德州這家醫(yī)院里。給包水平包扎清理傷口時,醫(yī)生說,他的臉被玻璃劃得太嚴重了,再加上燒傷,肯定會留下很多疤痕,這樣就算毀容了。聽醫(yī)生這么說,包水平居然笑著說了一句,謝謝醫(yī)生,這樣我就安心了……”宋玉紅說著忽然哽咽著說不話來,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宋玉紅擦著眼,帶著哭聲說:
“包水平的臉終于毀了?!?/p>
是啊,包水平因為他這張得了怪病的臉折騰了這么長時間,他從小城里折騰到省城里,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包水平卻會這樣把自己的臉給毀了。我怔怔地看著宋玉紅,這個還能為包水平痛哭的女人,我該怎么勸她呢,我該對她說什么呢。她是否已經(jīng)知道劉大冰因為挪用公款被依法拘捕了呢,如果她知道了劉大冰出事了會是什么反應呢。
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夜風刮起來,光禿禿的樹冠被寒風刮得瑟瑟抖動。燈光映在宋玉紅臉上,她嘆著氣擦了一把淚水,愣怔地看著窗外的行人。我想提醒她,是不是該回病房照顧包水平吃晚飯了。這時宋玉紅忽然扭頭,有些遲疑地對我說:“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怎么給包水平說……前幾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p>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