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藝
小區(qū)公園里那幾株紅楓葉子開始紅了起來,滿腹心思,感染得踏枝的黃眉、柳鶯暫歇了歌唱,歪著腦袋一動不動,似乎它在想著如何應對蕭瑟之秋的襲來。公園一角,那幾十株相擁的合歡林慢慢泛黃,從春夏的青枝綠葉般單純經(jīng)由歲月的推移來至暮秋的寧靜與熟稔,此時的枝柯之間似乎一下就有了不離不棄的情誼,亦如朝陽亦似晚霞;如同樹名,無不寓意彰顯。鋪滿河堤的酢漿草,比之前瘦了許多,粉紅色的花已凋落得所剩無幾,與它周圍的黃殼竹形同天涯旅人……
感受著這些植物世界所呈現(xiàn)的秋暮之氣,內(nèi)心難以平靜如水,念著過去那些本應該美好溫暖的煙塵生活不可重新來過,想著久遠的自己心向往之的皈依之所終不至于如飄逝的塵埃。這個世間,還有什么比知情識趣更讓情懷郁結的人留戀與追尋的呢?
這樣的季節(jié),菊花應該盛開了吧?萬物蕭索的沉郁,寒霜覆蓋草葉的凄惶,夜晚輾轉(zhuǎn)思歸的人……在這樣博大浩渺的時空里所有的主觀都是無能為力的,看著眼前瑣事如水流走其實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握不住手掌里的流沙。當一縷菊香的季節(jié)來臨,需要它的綻放奉送冰潔情懷,人淡如菊的處世態(tài)度,為染疴的思緒與無狀的光陰療傷。人海里行舟,喧囂的浪濤濺沫于身隨時都可能把你湮滅,你還能到哪里遁世?與菊花相伴,內(nèi)心的世界就會落下紛紛的雪花,覆蓋雜亂的足跡。人生其實都是旅途,要么地理上,要么心靈上;用足跡丈量的那叫沿途的風景,用心靈感悟到的是人生的蒼涼。渾渾噩噩與隨波逐流的人群有幾人能徹悟——你一出生就邁向衰老的路上,都是路過此生而已。淡泊物質(zhì)與功名,追求精神世界的充盈顯得稀缺但令人向往。
對此,需要一種有形的寄托。在古典的世界里,面對的是物質(zhì)匱乏、生產(chǎn)資料短缺的年月,但充滿著農(nóng)耕的詩意。雖然住著茅草屋,柴扉虛掩,籬下叢菊,月下獨飲,物質(zhì)的欲望微乎其微,心里卻是干凈和愉快的。寄情于山水,遠離廟堂遁世江湖,與所謂的功名、利祿做個了結。而不是只會在失意的時候才想起《好了歌》,再怎么凄凄惶惶也難回到過去。
不過,自從選擇羈旅異鄉(xiāng),來到太湖南岸的這座小城為稻粱謀之后,我已很久沒有見到菊花了,特別是幾萬叢五顏六色的菊花爭相盛開吐蕊,視覺之惑近乎暈眩。
那還是在老家,江南的富庶之地,不僅有魚米之鄉(xiāng)饋贈的殷實的日子,更有年年的菊花盛開。那時,幾乎每年從國慶節(jié)開始,在市中心的赭山公園就要舉辦一個大型的菊花展,各個品種的菊花匯集在這里,每個顏色的都有。它們被放置在搭建的主題不一的舞臺上,這些冷艷華美的菊花像戲曲中的角色,用靜止的色彩完成祝祖國欣欣向榮、繁榮昌盛的寓意。
那時我應該還在讀初中吧,一個懵懂而又憂傷的少年,喜歡離群索居,經(jīng)常會跑到赭山的深處,隱身在各種植物的包圍中,在這樣干凈沒有紛爭的世界里久久不想回家。菊展的喧鬧,像是侵占了我的領地。那時,我還不知道所謂的魏晉名士,還有采菊東籬的陶淵明等,要不也能發(fā)幾句感慨,理解這些賦予了新意卻違背了本意的菊。
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上溯以往,我其實最向往的是魏晉的放達、盛唐的瑰麗以及宋元的山水,我偏執(zhí)地認為,只有這三個歷史時期除了血腥的政治外還有生活的詩意和文人的任性不羈可以共存,彰顯著個性,本真著自我。
就拿魏晉來說,那時時局不穩(wěn),政權的更迭、權力的轉(zhuǎn)移猶如“走馬燈”令人眩暈,而士人階層卻嗜酒成風,毫無節(jié)制。有人認為,這是因為他們要在紛亂的時局中韜光養(yǎng)晦,便以嗜酒表示自己在政治上超脫。我倒認為這是名士們追求曠達放任,并以飲酒作為表現(xiàn)形式而已,是那個時代獨有的社會生態(tài),畢竟還有許多的名士在朝為官,也都安然無恙。
他們無非飲酒、服藥、清談,隱遁在政治以外的桃花源里享受著農(nóng)耕饋贈的詩意,令后人們向往不已??兹好慨斕锢锸粘刹患褧r,他關心的不是口糧不夠的問題,而是擔心不夠釀酒用的;阮籍聽說步兵校尉的廚房里貯酒數(shù)百斛,便求為步兵校尉;其實最讓人擊節(jié)稱贊和扼腕唏噓的當屬嵇康,他因連坐獲刑要斬于東市,他卻惦記著古琴譜《廣陵散》要失傳,后悔沒有把曲譜傳授于人,并要來古琴現(xiàn)場撫弦,這幅斷頭臺上慷慨悲歌的場景成為古典文人精神世界的高峰,卻也那么的悲涼……這些眾生相如同恒河數(shù)沙遺留下的金粒,一直在時間的長河里熠熠閃光。
瑰麗的盛唐,在燦若晨星的文人士族中,似乎只有李白最個性鮮明地完成了“嬉笑怒罵”的人生。他笑傲王侯,蔑視世俗,指斥人生,縱情歡樂。“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以及讓國舅為其磨墨、力士為其脫靴的任性之舉,無不酣暢淋漓,令人擊節(jié)稱贊。在那樣偉大的歷史時期,其實有更多的文人們要求突破各種傳統(tǒng)約束羈絆,他們抱負滿懷,縱情歡樂,傲岸不馴,恣意反抗。李白似的痛快淋漓,天才極致,似乎沒有任何約束,似乎毫無規(guī)范可循,一切都是口無遮攔,隨意創(chuàng)造,卻都是這樣的美妙奇異、層出不窮和不可思議。李澤厚先生為此總結說:“而所有這些,又恰恰只有當所處時代在走上坡路,整個社會處于欣欣向榮并無束縛的歷史時期中才可能存在的?!?/p>
至于宋元山水,絕不能僅僅認為是“望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客觀存在,這更多的是文人們隱遁山水自然的主觀表達,一種精神上的至高無上,猶如陶淵明眼里的菊花世界。宋元山水表現(xiàn)出充分的任性,恍若想象中的“魔界”,如王詵《漁村小雪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趙伯駒《江山秋色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等,即使作者為畫標明了地址也難按圖索驥到真實的面貌?;蛟S如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千世界,變化萬千,一滴水、一粒沙、一枚葉、一只鳥,其實都是人類感覺器官的延伸。如果把“宋元山水”看成一個符號,那它釋義應該是:脫離世俗羈絆的充滿想象力的奇幻表達,是時間也無法抵達的高處。
其實我所喜歡與向往的這樣三個歷史時期,更多是我內(nèi)心那叢清香幽渺的菊花的文化意義使然。
這清雅淡然的菊,自從有了陶淵明,就被上升至文人精神世界的一處皈依之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或許是淵明退隱廬山腳下勞動之余休憩時的一個瞬間,而這就被定格為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們仕途失意時所向往的一種生活的再現(xiàn)??v觀歷史,仕途無非兩字——失意;而仕途中人,又多是詩詞歌賦以及文章高手,失意之時,要么寄情文字,要么避世過“菊花”一般的日子。
而超脫人世的陶淵明是宋代蘇軾發(fā)掘出來的形象。在只有出仕才能實現(xiàn)男人們以及家族榮耀的漫長年代里,這是唯一的晉升與存世之途,淵明也不例外。在他入仕之初做祭酒這樣的小官時,曾寫有《勸農(nóng)》諄諄教導所邑鄉(xiāng)人勤于農(nóng)桑;而《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魯迅說,“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逼鸪醯臏Y明所謂超脫塵世與阮籍的沉湎酒中,只是一種外在現(xiàn)象。不過,那時真正的文人入仕者大凡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線與精神操守,一旦感知到非主觀潰決之時,會采取一種政治性的退避,過一段隱居生活;但只有淵明真正做到了這種退避,寧愿歸耕田園,蔑視功名利祿。在他為官八十余日寫下的《歸去來兮辭》即表明心跡:“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這是怎樣去意已決,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
正如他后來在《感士不遇賦》中踐行的那樣,“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徹底與軒冕榮華、功名利祿決裂,并在田園躬耕中營造詩意,實現(xiàn)內(nèi)在的人格完美,這是他選擇的人生道路。無論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對農(nóng)民生活的質(zhì)樸的眷戀中找尋到了精神的出口——淵明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一種更深沉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
而推崇陶淵明的蘇軾又何嘗不是因仕途失意才體悟到“菊花”的價值呢?這猶如是文人們丟失的魂!
現(xiàn)如今,在這樣的深秋,我是多么渴望遇到能點亮心靈的叢叢菊花??途榆嫔?,旅人的身份是逃脫不掉的,就像黥在我內(nèi)心的印跡,時時刻刻提醒——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但我心靈與精神的故鄉(xiāng)從沒迷失過。特別是近幾年,我?guī)缀醢阉械拈e暇都用在了讀書寫作上,沉浸在這個豐贍而多彩的世界里,會發(fā)覺有形的物質(zhì)是那樣的短促與虛幻,重新思考的人生意義越發(fā)清晰可辨。
有時會想,老家的菊花展已經(jīng)停辦多年,或許會隨著歲月的久遠淡出我的記憶,但少年時代的青澀因為有了菊香的熏染,會是成為誘惑讓我邁進精神與心靈故鄉(xiāng)的迷香嗎?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