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煥平
一群烏鴉在雪地里覓食
是徒勞的,卻讓千篇一律的雪地
有了弧度和層次
烏鴉使白雪不再純潔
白雪使烏鴉更黑,黑得透徹
一白一黑,蒼茫的原野活了
天地愈加遼闊
雙休日,我哪里也不去,取一塊
細而軟的棉布,專心致志
擦拭家里的老榆木家具
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特別是,那些角落、皺褶、縫隙
我知道,它的內部,一定有
許多異物和舊的時光暗藏
包括一些痛,一些傷
一些思想和鋒芒,以及委屈
即使彎腰、屈膝、側身和劈腿
也不易全部清除,而不像
壁櫥、柜子、桌椅的表面
輕輕一拭,就能光潔如初
世上許多事物,大抵也是這個樣子
比如,堅硬的東西,往往要用
柔軟的方式面對
隱匿的事物,通常要下細功夫處理
再比如,清洗面部是容易的
而后背上的臟物,若不借助別人的手
很難自己徹底搓去
我們付出幾乎一輩子的努力
披荊斬棘去追逐一種東西
與它一步之遙,或者唾手可得時
又不得不咬牙放棄
它可能已經不是我們原來苦苦
追逐的東西——
因為離得太近,它失去了本來面目
或者,它曾經戴著一副假面具
因為距離太遠,我們看不清楚
甚至,悄然改變的,是我們自己
三十多年了,日子仍然像
寡淡了就倒掉,無味了
就再沏一壺的普洱茶
仿佛擁有過許多,又似乎
什么也沒留下
而今,唯一讓我們念念不忘的
是坐在燈下
我們不急不慢地說著話
我低著頭,憑借那束亮光
瞇起一雙老花眼
一根一根
為你拔去花白的頭發(fā)
夕陽把大地
渲染得一片金黃
城市廣場熙熙攘攘
車輛,南來北往
噴泉的聲浪,雜亂無章
一只鴿子悠然飄落在
大理石臺階上
它羽毛潔白,不沾一粒塵埃
全世界
一下子安靜起來
月亮又大又蒼涼
我獨自行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
今夜,就在今夜
那些平時只顧低頭趕路的人
一定會舉頭望月
月亮,自古至今
都是人類存放孤獨的容器
一個人望月的次數和頻率
決定了他孤獨的程度
車子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疾駛
前方那片很低的白云,看上去很近
看上去很低很近的白云,仿佛只要
猛踩幾腳油門,或者在車上打個盹
就可以輕易與它親近——
將自己融進去。甚至一狠心
把它甩到身后,像一股白色的煙塵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車子又向前
疾駛了半天,白云與我們的距離
依然沒有縮短,細細觀看
反而好像更遠了一點
黃昏時分,我們也沒能靠近那片白云
更不要說超越了
夜幕降臨,我們已看不清那片白云
但是仍然堅信,它并沒有消失
它還在前方,距離我們時遠時近
正被夜色一層一層包裹
或者自身已化為黑暗的一部分
空閑的時候,我喜歡下樓
看小區(qū)里的老頭和老太太打牌
看一根枯柴,與另外幾根枯柴
捆綁起來
相互燃燒和火苗躥跳的狀態(tài)
而不是孤獨地坐在臺階上
望著遠處發(fā)呆
老人握牌的手,像虬枝在風中顫抖
像云霧里的船只尋找渡口
但這并不影響游戲的延續(xù)和樂趣
每天兩小時的牌局
似乎與輸贏,沒有關系
與刮風下雨,沒有關系
與嚴寒酷暑,沒有關系
但必須在他們送走孫子孫女
并且用粗糙的雙手
彈奏完鍋碗瓢盆交響曲之后
人手不夠時,我會作為替補加入牌局
以使這場游戲繼續(xù)下去
并不露痕跡地多輸幾次
這短暫的時光充滿歡愉
也給我以慰藉
一想到再過幾年,我可能也會
斜插在這里,像另一根枯柴
我就說不出該為此欣喜
還是該為此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