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玉林
皮四爺在夜里坐著,這個時候,他的頭總是抬得很高,很高的地方并沒么子,除了一彎月就是幾顆星。那只小花貓蹲在他旁邊也和他一起抬著頭,不時對著那一彎月和幾顆星叫兩聲。皮四爺便說,你在這里叫么子?那貓便瞄了皮四爺一眼輕輕地順著墻根走了。皮四爺重又抬起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很高很高的夜空。
皮四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喜歡一個人在夜里坐著,把頭抬得高高地望天,那時他還不叫皮四爺,巖頭山的人都叫他皮四哥。他開始一個人偷偷望天的時候,他婆娘七秀和他的崽女二狗崽、草花妹以為皮四發(fā)現(xiàn)了天高頭有么子稀奇寶貝,也跟著皮四望了幾個晚上,但發(fā)現(xiàn)天高頭么子稀奇寶貝都沒有,便問皮四在望么子?皮四卻不說話,把眼鼓鼓地對著婆娘崽女,等婆娘崽女退下去之后他點起一棵旱煙把頭又抬了起來。等他的那個腦殼終于抬累了回到床上睡覺的時候,七秀婆便問他抬起腦殼在望么子,皮四從二狗崽的書包里拿出一本語文課本,指著那上面的一張畫片說,我在望這畫片上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七秀婆便笑著說,你這個砍腦殼的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犯了么子煞撞到鬼了呢!告訴你,二狗崽說這畫片上的地方叫桂林,離我們巖頭山不遠(yuǎn)。皮四便嘆了一口氣說,等我有錢了一定要去桂林耍玩一盤。七秀婆說,你就莫發(fā)癲了,我們眼下正在盤崽盤女哪有閑錢去那種高級地方?皮四嗯了一聲,倒在床上打了兩個翻身便扯起了呼嚕。
皮四的手非常乖巧,即使在夜里他的手也不空著,一把小巧鋒利的篾刀在一根根拇指般粗細(xì)的水竹上游弋,那篾絲便像月光下的水銀一般銀燦燦地泄在腳下,然后,皮四把篾絲一扎扎攏齊,用那把小巧的篾刀壓在上面,再把一扎篾絲放在膝上,手便在篾縫間飛舞起來,而他的頭卻總是默默地看著天高頭,眼睛瞇縫著,那貓懶懶地蹲在他的腳旁,不叫也不動,及至皮四的一只竹籃或者一只竹籮丟在地上時,那貓便一下躥進(jìn)籃里或跳進(jìn)籮里,“喵喵”地叫兩聲,而皮四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竹屑回到房里和七秀婆睡覺去了。
落雨的夜里,皮四便嘆兩聲氣,把竹子與篾絲攏進(jìn)屋里,織一陣又站在門口望一回,見雨總不停的樣子,便怏怏地回了屋里,那竹籃或者竹籮便織得東歪西斜的。七秀婆便說,你織個這樣的歪籃斜籮賣得到錢?皮四便不作聲,默默地將那些歪籃斜籮拆了,點燃旱煙抽兩口,望一眼門外說,明天要天晴么?七秀婆說,我又不是神仙,哪曉得明天是落雨還是天晴?皮四不回七秀婆的話,趿著一雙露出半個大腳趾的爛布鞋回房里躺在了床上,他瞇著眼睛,聽那雨一滴滴地滴在瓦背上的響聲,那眼睛便睜開了,一直到七秀婆煮好了豬潲洗了身子上床,仍然看到皮四圓溜溜的眼鼓在黑夜中。
空閑下來的時候,皮四便用一根大點的水竹將他織的那些篾籃篾籮挑到大埠頭的鎮(zhèn)上,像只貓一樣蹲在別家的屋檐下,不聲不響地抽著旱煙,有人過來問價,若是那人指著篾籃他便伸出三個指頭,意思是三塊錢一只,若是那人指著篾籮他便伸出五個指頭,意思是五塊錢一個。那人若看中了,便把錢丟進(jìn)他面前的篾籃或者篾籮里,提了東西走人,等人走遠(yuǎn)了,皮四的手才伸向篾籃或者篾籮里的錢,細(xì)細(xì)地看了又看,又細(xì)細(xì)地疊了又疊,拿出七秀婆給他的那方小手帕把錢緊緊包好,放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又用手重重地按按與身體相連的錢帕,心里踏實了,才把頭抬起來望著高高的天。
當(dāng)那一堆篾籃篾籮賣得只剩下那根孤單的水竹時,皮四才從別家的屋檐下站起身,跺跺有些發(fā)麻的腳,拄著水竹就往巖頭山趕。若是遇見熟人問,老皮,晌午過了,也舍不得吃碗米粉填填肚子?皮四先是抬頭看了一眼天高頭,再笑瞇瞇地對熟人說,崽女正讀書呢!哪有閑錢到店里擺那個闊?口里說著,腳已移動了三四步,把那熟人甩得老遠(yuǎn)了。
回到屋,皮四先是扒兩口冷飯,若是天色早,他一定會到田間地頭走一趟,或者,他就把篾刀捆在腰上往山上去了,等到天斷黑的時候,他的肩上便扛了一捆水竹回到家里。這時,七秀婆早已煮好了飯菜,二狗崽與草花妹也圍在火塘邊。皮四便把那方錢帕掏出來,一張一張地把錢點給七秀婆,有時,二狗崽和草花妹想伸手摸一下那錢,皮四的眼睛便鼓了起來,兄妹倆只得住了手。錢點清了,皮四便端起碗盛一大碗飯,夾一些酸辣椒放進(jìn)碗里走到屋外,一邊大口嚼飯一邊抬頭望天。
村里的曹胡子是個經(jīng)常在外面跑的人,皮四知道曹胡子也沒么子錢,曹胡子在地里田頭弄的那幾分錢還不夠給他爺老子治病的。但曹胡子卻總是在外面跑,回到巖頭山的時候便坐在村口的老樅樹下吹牛,說自己這次又去了哪里哪里。巖頭山的人起頭也圖個新鮮去聽聽外面的風(fēng)景,后來聽得多了,加上又看到曹胡子的爺老子病得要死不斷氣卻沒得錢診,曹胡子的婆娘王順姣追著曹胡子討錢給爺老子治病,便覺得曹胡子這個人不怎么樣,屋頭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到外面去闖么子鬼嘛!因此,村口的樅樹下明明站著一大幫鄉(xiāng)鄰,但只要曹胡子的屁股一坐到樅樹下,眾人便散了,曹胡子從袋里掏出半包幾毛錢的煙圈說,大家伙不抽口紙煙聽我扯兩句?有些人便回頭拿了煙,點了之后卻悄悄地溜走了。
這個時候皮四卻總是靜靜地蹲在曹胡子的身邊,皮四不抽曹胡子的煙,但他喜歡聽曹胡子扯,他覺得曹胡子嘴巴里的話把他的心說得活泛泛的,有一種爽癲癲的沖動。這時,他就會問一句,曹天保,你去過桂林嗎?曹天保是曹胡子的大號,巖頭山?jīng)]得幾個人叫,只有皮四在問他問題的時候才這么叫一聲,算是對曹胡子的尊重。曹胡子聽了皮四的問話,便停了撮在嘴邊的煙圈,把眼白生生地望著皮四說,桂林怎沒去過?離我們巖頭山兩百多里地,算是挨我們最近的大城市,七星巖、蘆笛巖、象鼻山、伏波山,還有百里漓江畫廊,好玩得很呢!皮四便說,曹天保,你說的這些我都從我崽的書頁上看到過呢。說完之后便站起身,往自家屋頭走,走幾步,停了腳,又走回來問,曹天保,你屋頭負(fù)擔(dān)那么重,你做么子就放得下出去溜?曹胡子又鼓起眼睛白著皮四說,負(fù)擔(dān)重就不出去溜了?死了只怕眼也閉不上了哦。皮四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回到屋頭拿起篾刀,一邊抬起腦殼望著天高頭,一邊把篾絲破得比紙還要薄比面還要細(xì)。
有一天夜晚,皮四那雙破篾的手終于顫巍巍地從枕頭下面拿出了那個錢帕,一層層地打開之后,他細(xì)細(xì)地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一百零五塊錢了。皮四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來,而他那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幾步就到了灶膛邊,他望著正在燒火的七秀婆說,婆娘,我明天要到桂林去了。七秀婆便說,你又發(fā)癲了?好不容易攢了那百多塊錢,你有膽拿到桂林打擺子玩?皮四說,婆娘,我真的好想去桂林呢!七秀婆伸手就把那錢搶到了手里說,你想去桂林,我還想去北京呢!皮四趕緊蹲到七秀婆面前說,那我們先去了桂林如何?我問了曹胡子,他說從大埠頭到桂林的車票只要八塊錢,這一百多塊錢我們可以在桂林好好地耍玩一兩天了。七秀婆卻斷然拒絕了,她把錢帕塞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說,等二狗娶了親、草花嫁了人我們再去吧。皮四鼓起眼睛看了婆娘一眼,便悶不作聲地回到了床上。凌晨的時候,等七秀婆睡透了,皮四悄悄地爬起身翻開婆娘的那件褂子,把個錢帕偷到了他自己的枕頭下,然后在心里說,明早天未亮就動身去桂林。但他沒想到的是,等天麻麻亮他打開門準(zhǔn)備開溜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跪在了自己面前,皮四揉揉麻眨麻眨的眼睛,竟發(fā)現(xiàn)是曹胡子捆著一條麻繩跪在自己面前。皮四趕快扶起曹胡子,口里說著起得快發(fā)得快的吉語。等曹胡子在他面前站直了身子之后才問,么子時候去的?曹胡子耷著眼皮說,今早雞叫三遍的時辰。皮四嘆了一口氣說,去了好,去了好,免得再受這世間上的罪了。說完這句話便跟著曹胡子到了靈堂。靈堂里,巖頭山的幾位老輩子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見皮四到了,便商量著如何給逝者辦喪的事。皮四便問曹胡子屋頭拿得出好多錢?曹胡子跪在地上說,這些年屋頭的每一分錢都塞進(jìn)爺老的藥罐子了,哪里還拿得出一分錢來?現(xiàn)在是連買孝巾的錢都沒有。皮四便怒氣沖沖地說,那你每年出去耍的錢又有了?曹胡子這下哭了,他說皮四哥,我哪里有錢出去耍?我在樅樹下說的那些事全是我在大埠頭街上從別人的口里聽來的,拿到巖頭山說說也就是想解解心里那份饞。皮四便沒了言語,一位老輩子見這樣干坐著不是個事,便說,人死為大,先把我屋頭那頭豬殺了,把人送上山再說。皮四見老輩子這樣說了,只好從貼身的衣袋里把那錢帕里的一百零五塊錢拿出來說,這錢借把你好好開排著用。不過,話說在這里,你爺老上山之后這錢你要趕快還把我,我還等著這錢到桂林去耍玩一盤的呢。曹胡子跪在地上頭像雞啄米一般謝了,并說他爺老子上山之后他的負(fù)擔(dān)就輕了,那豬肉錢與皮四的錢他很快就會還起來的。眾人便沒有再說么子,而是忙著安排人殺豬安排人搬老屋安排人挖地穴安排人請歌師唱孝歌,而皮四等老輩子把這一切安排定,便拿著那一方空手帕回了一趟家,正當(dāng)他想把那方空手帕塞進(jìn)枕頭下面藏起時,七秀婆一個箭步?jīng)_了進(jìn)來說,我的錢呢?皮四說,送死人了。七秀婆便問,送哪個死人了?皮四說,還有哪個?不就是曹胡子的爺老唄。七秀婆便沒有作聲,許久才說,這錢借把曹天保那個二流子,不曉得他哪一天還得起呢?皮四鼓起眼睛望著婆娘說,還不起也要借啵,總不能看著他爺老子擺在堂屋里生蛆發(fā)臭吧?皮四說完便走到院子里把頭抬起,久久地望著天,然后說,吃喪酒去。
那場喪酒吃過之后,皮四的手又變得乖巧起來,那篾籃篾籮織得是越來越鮮亮了,那方手帕里的錢又再次多了起來,但皮四再也沒有動過去桂林的念頭,當(dāng)然,有時他會到樅樹下聽曹胡子瞎扯,但也只是解解他心里的癢罷了。這些年那方帕子里的錢送走了兩個老的,又給二狗崽討了婆娘,又把女娃嫁到大埠頭之外的高尚鄉(xiāng),而他也漸漸地從皮四哥變成了皮四爺,他婆娘七秀婆也從皮四嫂變成了皮四娘,他的那雙很乖巧的手也慢慢愚鈍了下來,以至于破篾的時候老把手弄得血污淋淋的。
那個冬天的晚上,二狗崽突然竄進(jìn)了皮四老兩口的屋里說,妹子從高尚打電話來說,她的家公老子七十大壽,要請外家的人去喝酒。皮四便問二狗崽去不去?二狗崽卻說,他想給兒子買把玩具手槍的錢都沒有,哪有錢去喝這種不癢不痛的壽酒?七秀婆便嘆了一口氣說,沒錢就莫去了,你爺老一個人去代表一下就算了。第二天,七秀婆從箱底翻出皮四早年買的一件呢子中山裝,把皮四裝扮了一番,又從錢帕里抖抖索索地掏出六十塊錢的壽禮、六十塊錢的車費塞進(jìn)皮四的手里,皮四將錢放在呢子衣的小口袋里藏好,二狗崽將皮四用單車馱了送到大埠頭,皮四攔了一輛過路的班車第一次出了一趟遠(yuǎn)門。
草花妹子嫁到了大埠頭以外的高尚鄉(xiāng),高尚鄉(xiāng)離桂林只有一百來里路,雖然這些年車票錢漲了蠻多,但也就十五六塊錢,去一趟桂林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而且,那天的壽宴上,皮四的酒喝得有些高了,便和親家公說起了他一輩子想到桂林耍玩的心愿。親家公便把草花兩口子叫到自己的面前說,你們兩口子不孝??!你爺老想去桂林耍玩都實現(xiàn)不了,你們是怎么做崽女的??!郎崽聽了父親的罵,趕緊掏出兩百塊錢塞進(jìn)皮四的手里說,爺老,你明天就坐車到桂林好好耍玩兩天,了卻你一世的愿。皮四高興地接了錢,連說有這樣的好女婿真是他前世修多了陰功得到的報償。
第二天一大早,草花兩口子便把皮四送到車站,準(zhǔn)備買票讓皮四去桂林,可皮四卻在一間專賣中老年服裝的鋪子前走不動了。正要給爺老買車票的草花走過來一看,只見爺老伸出手在一件女式棉衣上摸過來摸過去。草花便說,爺老,你在這里摸么子摸?去桂林的車要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皮四卻突然搖著頭說,我不去桂林了,我想拿這錢給你娘老買件棉衣。你娘老身上的棉衣穿了十多年了,那些黑舊的棉絮已經(jīng)從補(bǔ)疤縫里鉆出來了,穿在身上凍得她哆哆嗦嗦的,早就到了該換新衣的時候了。草花的男人聽了趕緊說,爺老,你還是放心去桂林吧,娘老的棉衣我們來買。說著就要掏錢,但皮四卻使勁按住了郎崽的手說,你和草花成家不久,要興家立業(yè),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去不去桂林也沒所謂的。說著便掏出了那兩百塊錢,和老板娘討價還價之后以一百六十塊錢買下了那件黑絨花棉衣。然后,皮四又給剛滿兩歲的孫子買了一把玩具沖鋒槍,那兩百塊錢就只剩下五六塊錢了,他索性買了張從高尚回大埠頭的車票回了家,并在心里安慰自己說,等過兩年攢了錢再去桂林吧。
山里的風(fēng)吹開了春花也吹落了秋葉,等皮四那雙乖巧的手完全停止了在篾籃篾籮上穿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有六了。但每個天晴的晚上他仍然會在夜里坐著抬起腦殼望著天空出神,好在這個時候已不是他一個人坐在那里了,自從那只老貓死了之后七秀婆就陪在他的身邊。有時,七秀婆會扯起滿臉的皺紋笑皮四說,你望么子望?再望得呆這輩子也莫想到桂林去耍玩一盤了。皮四卻照樣鼓起他那渾濁不堪的眼睛說,那不一定,這兩年二狗崽種葡萄賺了錢,草花妹子養(yǎng)生豬賺了錢,他們都說要帶我們老兩口到桂林耍玩一盤的呢。七秀婆又笑了起來說,你這個老懵懂,二狗崽的大崽在南寧讀大學(xué),小崽在大埠頭讀高中,錢緊得跟樅樹上的油那么細(xì),哪有錢供你到桂林耍玩?皮四聽了,語氣便噎了下去,許久才說,不是還有草花妹子么?七秀婆卻嘆了一口氣說,她的兩個崽女也在讀書,還有她那個藥罐子家婆,就算這些年養(yǎng)生豬有了些錢,空錢怕也是不多的。
暗夜里便沒有了聲音。有時,風(fēng)輕輕地吹在樹梢竹枝上,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淡寡寡的。但皮四那顆望天的腦殼沒有低下來,偶爾從天空中劃過的流星有一片絢麗的光掠過,皮四便覺得那片絢麗的光就是他自己的魂落在桂林的那片山水中了。這時,七秀婆便咧開那張缺了門牙的嘴唱著她孫崽教給她的歌,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皮四總是靜靜地聽著,直到七秀婆唱得有些哽咽的時候他便站起身拉著婆娘躺到床上,卻很久很久睡不著。這時,皮四便說,婆娘,再唱兩句聽下。
有天早上,皮四感覺肚子痛得很,便喊七秀婆給他揉一揉,可七秀婆在他的肚子上揉得自己都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的肚子還是痛得厲害,他便起身到茅廁里一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自己拉的不是屎而是一坨一坨的血。他想把這件事對婆娘說一聲,可還沒等他站起來便怏歪歪地倒在茅廁板上暈了過去。
七秀婆剛躺在床上把氣喘勻就聽到茅廁里“咚”地響了一下,便趕緊爬起身子往茅廁里跑,一見皮四慘著一張白凄凄的臉躺在茅廁板上,便呼天搶地地喊叫起來,二狗崽,快過來,你爺老出事了哦——
二狗崽喊來了曹胡子的拖拉機(jī)將皮四送到大埠頭的醫(yī)院,醫(yī)生又是照X光片又是驗血又是CT什么的將皮四檢查了一通,然后對七秀婆和二狗崽說,我們這個醫(yī)院太小了,設(shè)備太落后了,你們還是送他到桂林去檢查一番吧。七秀婆說,這樣一點小病就要送桂林,是不是太耗費了?醫(yī)生望著七秀婆那少了兩顆門牙的嘴巴說,你口吃燈草說話輕巧,你知道你男人得的是么子???
是么子???七秀婆迫不及待地問。
據(jù)我們初步診斷,你男人得的可能是胃癌。醫(yī)生語氣鏗鏘地說。
我爺老終于可以去桂林了。二狗崽長嘆了一聲。
七秀婆卻沒有作聲,她的手扶著那堵雪白的墻,腳像打擺子一般不停地顫抖著,二狗崽扶了她半天,她的手才從墻上扯脫,然后飄著腳挪進(jìn)了皮四的病房,她瞪著眼睛命令二狗崽說,快給曹胡子打電話,讓他開拖拉機(jī)來接你爺老。二狗崽問,爺老的病不診了?七秀婆說,你這個報應(yīng)崽做么子就聽不懂你娘老的話?打電話,叫曹胡子來,先把你爺老接回家再說。二狗崽搖著腦殼打通了曹胡子的電話,曹胡子便開著拖拉機(jī)把皮四拉回了巖頭山。
巖頭山的樹依然翠青青的,只有那些水竹子枯黃著葉子掛在巖頭上,風(fēng)吹起來的時候,那些葉子便輕輕地落下三兩片,有幾片甚至飄到了拖拉機(jī)上,皮四伸出手撿起一片放到鼻子下聞聞?wù)f,這水竹子病了,明年的筍子肯定長不出來了。坐在旁邊的二狗崽說,你管它生不生得出?你又不砍竹子不破篾了。皮四瞪了二狗崽一眼說,你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你這條小命就是這巖頭山的水竹子養(yǎng)大的知道不?二狗崽還想頂半句卻被七秀婆向他鼓起的眼睛震懾住,把話噎在了喉嚨里。
晚上吃完了飯,七秀婆端了兩條凳子放到院子里,然后與皮四一起在黑夜里坐著。這時,皮四的腦殼又抬了起來,久久地望著天。七秀婆便說,你也莫緊望著天了,我和二狗崽商量好了,想陪你到桂林耍玩一盤。皮四聽了笑了起來,慢慢地把頭從天高頭收回來說,年輕的時候沒有去耍玩,年紀(jì)大了還去耍玩?zhèn)€鬼喲。不去!七秀婆把身子挨近了皮四,把嘴湊到他的耳邊說,我一生都聽你的,你難道就不能聽我一回?皮四說,不聽。七秀婆把凳子移開了半步遠(yuǎn),大聲說,你要不聽我的,我就不幫你揉肚子。皮四也把凳子移過去半步挨著七秀婆說,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沒錢去。這些天在大埠頭診病花去了幾百塊,我心尖尖都痛了哦!
痛了就要出去耍玩!曹胡子不知么子時候站到他們的面前,他掏出一包三塊錢的黃龍牌香煙,本想遞一支給皮四卻又收了回去,然后自己點了一支噴出一口煙霧后才說,四爺,你到桂林耍玩一盤,說不定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你就不用再送錢給衛(wèi)生院了。皮四不相信地望著曹胡子問,有這樣的好事?曹胡子把煙往皮四的嘴巴里湊了湊,讓皮四聞到了那股香香的煙味,卻又把煙含在自己的嘴里說,四爺哎,如果沒有這樣的好事,全世界那么多人要跑到桂林來耍玩?你怕他們那些錢是從泥巴里刨出來的???皮四聽了卻沒有作聲,七秀婆卻突然扯起皮四的耳朵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明天我就從巖頭山的崖壁上跳下去。皮四趕緊捉住七秀婆的手說,婆娘,我去還不行么?話說得那么絕做么子嘛?七秀婆聽了,這才笑開顏把皮四挨得緊緊的。
這時,曹胡子掏出兩百塊錢遞到皮四的面前說,四爺,那年我爺老過世的時候全靠你幫忙,那百多塊錢拖到現(xiàn)在也沒還。這兩百塊錢你拿著好好在桂林耍玩一盤,回來我還要聽你扯故事呢。皮四笑著伸出手指著曹胡子的鼻子說,你這個崽還有良心,曉得你四爺要花錢了。不過,借把你一百零五塊還兩百塊這太多了,我還是要我的一百零五塊,多余的喊你四娘補(bǔ)把你。曹胡子聽了,大著嗓子說,四爺,我借你錢的時候是么子時候?連本帶利還你兩百塊合適得很。你就放心用,如果少了,我再借把你一百塊。皮四說,我才不借你的錢呢。我到桂林去耍玩,錢多就多用,錢少就少用,沒得就莫用,哪有個借錢去耍玩的?曹胡子便把剩下的煙屁股塞到皮四的嘴巴里說,還是四爺說得對,巖頭山哪一個不曉得四爺?shù)娜兆邮沁^得最緊摳的。皮四吸了一口煙,然后把煙屁股吐到地上說,不緊摳些你爺老過世的時候我哪有錢借把你?曹胡子訕笑了兩聲,便扯起腳走出了皮四家的院子。
第二天,七秀婆取出了攢在家里的墊底錢,又叫二狗崽給高尚的草花打了電話,說了爺老有病的事,然后便和二狗崽陪著皮四一起坐車到了桂林。
一家人陪著皮四游了七星巖、蘆笛巖;游了疊彩山、伏波山、象鼻山,然后又坐船游覽了兩江四湖。皮四的心里高興得很,每到一處,他總是不停地嘖嘖贊嘆著,發(fā)出阿呀呀的驚呼聲。七秀婆見皮四高興,雖然錢花得如流水,但從不在臉上露出來,也不準(zhǔn)二狗崽和草花妹臉上有么子動靜。晚上回到旅社的時候,七秀婆便一張張地拿出皮四在風(fēng)景區(qū)拍的照片,皮四便笑得臉上的皺紋全擠到了一起,樂得睡在夢中也是笑哈哈的。
那天,二狗崽正想買票游漓江,皮四的肚子卻突然痛了起來,幾個人趕快把他送到北溪山醫(yī)院,醫(yī)院檢查后告訴七秀婆、二狗崽和草花妹,皮四得的是胃癌,而且已到了晚期。七秀婆聽了,對二狗崽、草花妹說,你們先回去把自己屋頭的事料理好,這些天讓我在桂林陪你爺老度過他的最后一段日子。二狗崽與草花妹聽了,到病房跟皮四告了個別,說些好好養(yǎng)病之類的安慰話便各自回了巖頭山與高尚鄉(xiāng)。
七秀婆便一個人守在醫(yī)院照看皮四,上午九點,那些護(hù)士推著一輛車進(jìn)了病房,然后叫聲患者的名號,便開始給患者打點滴。每次給皮四的點滴打好之后,皮四就躺在床上很快地睡著了,七秀婆一邊望著那些藥水一滴滴地流進(jìn)皮四的血管里,一邊望著皮四那張皺巴巴的臉。在她的印象中,這個男人一生都是那么忙忙碌碌勤勤懇懇的,似乎從來沒有空閑下來的時候。山上的、地里的、屋頭的、外面的,那是永遠(yuǎn)也忙不完的活路,累得不行了,就在黑夜里望著高高的天盡頭,哪怕到了床上,他也不是個彪悍兇猛的男人,而是疲著身子在她的身上悠悠地沖撞。現(xiàn)在,這個男人就要忙完他的一生了,好在,讓他在閉眼之前來了一趟桂林。七秀婆覺得,這是她最對得起他的地方了。
這天下午,皮四剛打完點滴,就有一個醫(yī)生模樣的人走了進(jìn)來。他坐在皮四的旁邊對七秀婆說,大娘,你知道你男人得的是么子病么?七秀婆說,知道。那個人又說,我從醫(yī)生那里了解到,你男人的病已經(jīng)沒辦法治了,他身上的惡性腫瘤已經(jīng)全面轉(zhuǎn)移了。七秀婆聽了突然火了起來,你這個人怎么當(dāng)著他的面說這些呢?讓他聽了……七秀婆的眼淚第一次流了出來。那個人急忙說,大娘,你莫生氣,我有個想法想和你們說說。七秀婆擦了眼淚問,你有個么子想法?難道你有么子想法還能救得了我男人的命?那個人說,大娘,我是美國麗達(dá)醫(yī)藥集團(tuán)的中方代表,我們正在進(jìn)行一種新藥臨床前的測試,我們這種藥的名稱叫bx011249。這種藥對其他的癌癥患者有非常不錯的療效,但我們還沒有在患有胃癌的患者身上試驗過,所以,我們想請你男人為我們試一下這種新藥。
我們可沒有錢試你的新藥。七秀婆拒絕了。
大娘,你莫急,幫我們試新藥不要你們的錢。那個人說。
不要錢?七秀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那個人說,不但不要你們的錢,如果出現(xiàn)不良反應(yīng)和身體損害,你們還會得到補(bǔ)償。
如果我死了,你們還要補(bǔ)錢給我婆娘?皮四突然睜開眼睛問。
如果確實是因為我們的新藥讓你死亡的,我們將按規(guī)定補(bǔ)償。那個人說。
那究竟能補(bǔ)多少?皮四來了精神。
去年我們向一位為我們試新藥的死者賠了30萬。那個人說。
???這么多?皮四與七秀婆同時睜大了眼睛。我們試。皮四迫不及待地說。
那我們簽一份合同。那個人拿出了合同擺到了皮四的床前。你只要在這里簽上你的名字就好了。
皮四于是拿起了那個人給他遞過來的筆,但他正想落筆的手卻被七秀婆捉住了。七秀婆說,我們還是不要簽字吧,萬一……皮四卻笑著說,婆娘哎,那次你不是講你想去北京耍玩一盤嗎?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撈了這三十萬,你不但可以去北京還可以去天津去上?!?/p>
我那不是說著氣你的啵?七秀婆說。
皮四嘆了一口氣說,婆娘哎,你這一輩子跟著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死了,能讓你享享福,我的眼才真正閉得上呢。皮四說著已經(jīng)在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皮四開始服用那些橘黃色的膠囊,服過之后他覺得有些惡心,全身沒有力氣,但他一直堅持著,等到服用了十四天后,皮四出現(xiàn)了IV度骨髓抑制伴有出血傾向。醫(yī)院診斷為這是藥物所造成的嚴(yán)重的不良反應(yīng)。此后,皮四又持續(xù)出現(xiàn)心功能不全、肝損害、腎衰竭等癥狀,醫(yī)院立即對他進(jìn)行全力搶救,但皮四已經(jīng)出現(xiàn)腦出血,呼吸循環(huán)衰竭,醫(yī)院宣布,由于麗達(dá)公司的新藥bx011249致患者心功能不全和心肌損害,皮四離開了人世。
麗達(dá)公司非常守信,他們按合同將賠償款打到了皮四事前為他們提供的賬號上。
把皮四的尸體從桂林拉到了巖頭山,曹胡子主持皮四的喪事,又是殺豬又是宰羊又是搬老屋又是挖地穴又是請歌師唱孝歌又是請道士念經(jīng)超度,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整個巖頭山的人都說,皮四死得值,死了還這么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的人在巖頭山能有幾個?曹胡子便瞪起眼睛說,我聽我祖爺說過,我們巖頭山的龍旺公死了之后還唱了五天孝歌做了七天道場呢!
眾人便沒了言語。
把皮四送上山的那個晚上,七秀婆正流著眼淚一點點地清理著皮四的遺物,二狗崽與草花妹卻一齊走進(jìn)了七秀婆的房間,他們瞪起眼睛問,娘老,爺老的那三十萬呢?
七秀婆頓時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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