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記

第代著冬

我幺爺是個認真的人。他在我們家族中排行老幺，但受到的教育并不低。他讀過初中，學(xué)過陰陽，一肚子的知識讓他與眾不同。在現(xiàn)存老照片中，他有一張在墻壁上的鏡框里被擠歪的照片，他那時看上去不到二十歲，手里握著一本歷書，面相老成，卻隱隱有一種劫后余生的驚恐表情，仿佛他是一只剛從鷹爪下掙扎脫身的公雞。我爺爺說，自從幺爺照過那張照片，就一直在一本歷書指導(dǎo)下生活。

爺爺對幺爺拘謹?shù)纳罘绞讲灰詾槿?，他說，幺弟，生活像犁田，你得順著牛，而不是跟牛拗勁。幺爺說，哥，我是順著的呀。爺爺說，你順著啥？你是順著歷書，歷書讓你種樹你種樹，歷書讓你出門你出門，你并沒順著生活。幺爺說，順著歷書和順著生活不一樣嗎？爺爺說，當然不一樣，它們一個印在紙上，一個在云朵下面奔跑。幺爺被爺爺這句話噎住了。按說，他握著歷書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見多識廣，沒有接不住話的道理。但爺爺這句話確實過于蠻橫和刁鉆，令幺爺猝不及防。他嘴里嘟噥著，如同在輕聲呼喚那些下落不明的詞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一個處于下風(fēng)又不得不上臺的拳擊選手那樣，以攻為守地說，哥，你要是這樣說，我倒堅持懷疑你把人畫走的法力。

在我們寨子里，除幺爺之外，人人相信爺爺有把人畫走的法力。他之所以獲得這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本領(lǐng)，跟頭年的一場大水有關(guān)。夏天，我們寨前的小河漲了一場罕見的大水，爺爺像往常一樣扛著一根抓鉤，到公路下的河岸上去撈浮財。浮財是從上游漂下來的無主財產(chǎn)，有樹木，家具，如果運氣好，也能遇見活著的牲畜。那天爺爺站在岸上，看著腳下的濁浪，等了整整一天，啥也沒撈到。到黃昏，他看見寬闊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道黑影。爺爺后來曾十分得意地對我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嗎？我說，死人。爺爺說，不對，再猜。我說，一根木頭。爺爺說，不對，從上游漂來的是一個溺水的菩薩，你說奇怪不奇怪？

順水漂來的是一個木雕菩薩，這完全出乎爺爺?shù)念A(yù)料。我后來曾想，如果當時爺爺知道水面上漂過來的不是一根木頭，而是一個菩薩，他說不定會收回伸出去的抓鉤，撒手不管，從而失去把人畫走的法力。但爺爺當時不知道那個黑影是個溺水者，他以為是一截不錯的木料，很嫻熟地伸出綁在竹竿上的像問號一樣彎曲的鐵鉤，把木頭拖到河灘上。爺爺看見，他撈到河岸上的不是一塊普通木頭，而是一個木雕菩薩。菩薩在他腳下仰面躺著，嘴角露出一絲譏笑。

寨子里的老人們很快知道，爺爺外出撈浮財時，撈到了一個溺水的菩薩。他們帶著一臉的驚奇在寨子里竄動，身后跟著大量流言。老人們說，菩薩是救人的，現(xiàn)在反而被人救了，不知是不是吉利。人們的議論影響了爺爺?shù)男那?，他不想管這事了，把溺水的菩薩丟在河岸上，假裝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幺爺是個認真的人，他從家里拿來歷書，看了看爺爺出門撈浮財?shù)娜兆诱f，哥，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爺爺抽著葉子煙，假裝去看天上的飛鳥。雨過天晴，湛藍的天空不時飄過幾團滿是絨毛的白云。幺爺見爺爺不說話，繼續(xù)說，你從水里救起一個菩薩，立了一功，可是，你又讓它日曬雨淋，你自己說，它難道不來找你麻煩嗎？爺爺覺得這是個問題，他取下葉子煙說，那怎么辦，你讓我把它再丟回水里去？幺爺說，哪有這樣救人的？我看了歷書，不如好事做到底，你給它弄個房子。爺爺急了，他說，幺弟，你又來了，歷書不算數(shù)。幺爺說，怎么不算數(shù)？不要說我沒提醒你。

爺爺拋棄菩薩的行為在老人中傳播，它們像晨霧，虛無縹緲，藏頭露尾，似有似無，偶爾又露出詭異的行蹤。爺爺本來膽子夠大，但他還是沒能經(jīng)受住傳言的炙烤，變得心虛，警惕，多疑。他小心謹慎的樣子如同赤腳走在布滿小石子的土路上，步履彷徨遲緩，六神無主。有次他甚至拉住我說，年輕人，如果是你從河里撈到一個菩薩，你怎么辦？我說，我沒從河里撈到一個菩薩。爺爺說，我說的是假如，你怎么辦？我說，爺爺，幺爺說，你得把菩薩供起來。爺爺說，看來沒別的路可以走了。

爺爺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大麻煩，他救起一個菩薩，還得把它供起來。整個夏天，爺爺像一只勤快的啄木鳥，在河道上給菩薩修廟。當然，他也不是真修一座大廟，而是蓋一間小房子，像水牛那么高。由于爺爺沒當過木匠，使用起木匠工具十分費力，他整天不停地在河道上推啊，刨啊，鋸啊，清脆的咚咚聲落滿了日益空曠的田野。有外鄉(xiāng)人從小河邊路過，見到爺爺奮力工作的情形，會好奇地問，老哥，你在干啥？爺爺驕傲地回答說，老弟，你問得好，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外鄉(xiāng)人說，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嗎？爺爺說，誰說的？我只是不知道我為啥落到這步田地。外鄉(xiāng)人說，老哥，你真是太可憐了。

經(jīng)過整個夏天的努力，爺爺終于在河道上修造了一座小木房子。房子做工粗糙，丑得出奇，如果不是里面穩(wěn)穩(wěn)坐著一個木雕菩薩，人們會誤以為那是一個沒有做成功的兩門櫥。房子落成后，該請菩薩入住了，爺爺和幺爺又產(chǎn)生了分歧。爺爺認為，等到屋頂蓋上瓦，順便把那個溺水者拎進去就行了。幺爺不同意，他要按照歷書的指點，選擇一個吉日良辰，請菩薩入廟享受香火。他的提議得到了所有老人的贊同，他們像鳩占鵲巢的那個鳩，把修建房子的爺爺冷落到一邊，自顧自在兩門櫥前焚香化紙，打躬作揖。爺爺孤獨地蹲在河灘上，看著電線上的一只水鳥，順手撿起一塊泡石，在礁石上把鳥畫了下來。爺爺?shù)镍B畫得不好，像只剛出蛋殼的雞娃。等他畫完，再抬起頭，鳥不見了。

這是爺爺?shù)谝淮沃雷约簱碛邪褨|西畫走的法力。他沒敢聲張，又悄悄畫了一些別的東西，樹上的桃子，枇杷，鳥，黃瓜，昆蟲。爺爺發(fā)現(xiàn)，當他把這些東西畫到木板或石頭上，他就再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經(jīng)過反復(fù)實踐，爺爺確信，他擁有一項奇異的本領(lǐng)。當他在寨子里宣布這一驚人的發(fā)現(xiàn)，其轟動程度不亞于他從洪水里撈起一個溺水的菩薩。除了幺爺，寨子里的老人們都相信爺爺擁有這一特異功能，其理由是他救了一個菩薩，菩薩理應(yīng)賦予他一項神圣的能力。幺爺不這樣看，他說，我了解我哥，他可能因為修廟累恍惚了。其他老人說，不對，我們見你哥畫過一只麻雀，后來麻雀不見了，也許他真有這樣的法力。幺爺說，如果他能把我畫走，我就信。其他老人說，行，讓你哥畫一下試試。

一群無所事事的老人簇擁著幺爺走進我家院壩，要求爺爺把幺爺畫走，以證明他宣稱的法力是真的。人們進來時，爺爺手里正握著一塊木炭，給我表演他畫走了一只黃瓜。那只黃瓜我見過，它長在竹林邊我家的菜地里，頂部帶有鵝黃色的花蕾。等爺爺把黃瓜畫到板壁上，我跑進菜地，黃瓜真的不見了。幾個小家伙從我家黃瓜架下竄出去，他們偷走了菜地里所有的嫩黃瓜。爺爺對這個結(jié)果相當滿意，但他反感老人們無理取鬧，爺爺說，我不畫人，更不會畫我幺弟。幺爺說，哥，為啥？爺爺說，我畫過的東西都不見了，下落不明，它們要么被吃掉，要么死了，如果我畫人，相當于殺人，我不會殺人，更不會殺自己的幺弟。人們覺得爺爺說得有道理，從那以后，沒人讓我爺爺畫人。

秋天，稻田里的泥鰍肥了，等我們收割完水稻，就有吆鴨子的外鄉(xiāng)人挑著做圍欄的篾塊，吆著一群白花花的鴨子，沿著河道來到我們寨，成為鴨客。鴨客一般會在河道上搭一個簡易的鴨棚子和圍欄，住上一段時間，等到鴨子吃夠梯田里的泥鰍，又順河道往下游遷徙。爺爺獲得奇異法力的那年秋天，我們寨先迎來一個駝背。

我發(fā)現(xiàn)，駝背是個奇怪的人，他像馬戲團的魔術(shù)師，一只只地訓(xùn)練鴨子過公路。每天早晨，當我從寨子里來到河灘上，就能看見駝背從圍欄里放出一只鴨子，然后提著裝滿玉米的小桶，穿過公路，到田埂上正襟危坐?？粗诤訛┥嫌问幍哪侵圾喿樱液闷娴貑栺劚?，你為啥只從圍欄里放出一只鴨子呢？駝背說，小伙子，這是一個好問題。我說，你不把鴨子放進梯田，是想把它們餓死嗎？駝背說，我不想把它們餓死，只是想讓它們先看看你們的風(fēng)景。說完，駝背從懷里摸出一只鐵哨，噙在嘴里猛吹。隨著鐵哨像蟬鳴響起，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圍欄里的鴨子騷動起來，它們像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嘎嘎歡叫，而那只游蕩在外的鴨子則準確地循著聲音奔過公路，吃到了駝背放在桶里的玉米。

等鴨子吃過玉米，駝背給它打上記號，扔回圍欄，再捉一只饑餓的鴨子到圍欄外，坐到田埂上吹響引誘鴨子的鐵哨。我認為，駝背可能是在幫馬戲團訓(xùn)練表演用的鴨子，爺爺說，不對，駝背是在用鴨子訓(xùn)練自己身上的特異功能。我說，啥特異功能？爺爺說，不知道，也許要不了幾天，就能見到分曉。

爺爺說的沒錯，沒過多久，駝背就露出了馬腳。在他訓(xùn)練鴨子的地方，公路沿著河岸，穿過梯田與河床之間的荒地，進入山崗。幾天后，駝背守在公路的轉(zhuǎn)彎處，等到有汽車過來，他瞅準時機，吹響鐵哨，呼喚圍欄外的那只鴨子奔過公路。饑餓的鴨子聽到哨聲，拍著翅膀一頭撞向汽車。駝背跳下田埂，撿起死鴨子，表情沮喪地對駕駛員說，師傅，你得賠我一只鴨子。駕駛員說，多少錢？駝背說，不多，一百元錢。駕駛員從皮夾里掏出一百元錢，遞給駝背。駝背說，死鴨子歸你。駕駛員厭惡地擺擺手，一臉晦氣地把汽車開走了。

那年秋天，駝背像個釣魚人，用鴨子釣過往的汽車。他以一只饑餓的鴨子做餌，以鐵哨子做竿，從駕駛員那里釣一百元錢和一只死鴨子。等駕駛員開著汽車離開后，他給鴨子煺毛，在河道上的棚屋里做姜爆鴨子，有時也做魔芋燒鴨子。那段時間，仿佛有大廚降臨，河道上天天飄著鴨子燒熟后的味道。

駝背吃到第十只鴨子時，我們醒過神來，知道他是個騙子。大家很難過，要求爺爺把他畫走。爺爺心地善良，本來不想殺人，可駝背太壞了，他自己吃了鴨子，壞了我們的名聲。爺爺收回過去不畫人的承諾，冒著殺人風(fēng)險，天天在家里畫駝背。爺爺畫功不好，板壁上的人不像駝背，更像用火柴棍勾勒出的人形蘿卜。爺爺一連畫了幾天，駝背也沒被畫走。對于駝背堅持不去，有人認為是爺爺畫得不像，也有人認為是駝背的法力太強。爺爺一路死纏爛打，一個月后，駝背終于從我們寨子里消失了。爺爺認定駝背是被他畫走的，幺爺覺得事情很荒唐，他說，哥，你太天真了，明明是駝背吃完鴨子，自己離開的。

駝背離開后，寨子里開始流傳爺爺打破了不畫人的禁忌，如果理由充足，爺爺也能出面把人畫走。這個說法給爺爺帶來不少麻煩，沒多久，小河對岸的養(yǎng)蜂人像摸夜路的人見到燈盞，歡天喜地地提著蜂蜜來到我們家，要求爺爺把打魚人畫走。

養(yǎng)蜂人住在小河對岸，養(yǎng)有六十箱意大利蜜蜂。一年四季，空中響著蜜蜂們振翅的嗡嗡聲，它們后腿上帶著花粉，飛過了小河。養(yǎng)蜂人除了蜜蜂，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養(yǎng)蜂人的女兒長得像他老婆，四肢修長健美，膚色像蜂蠟一樣金黃。凡是見過她的人，都會被她的美麗迷住，愿意請最好的媒婆到小河對岸提親。養(yǎng)蜂人像看家狗，把所有的媒婆都攆出了房門。他想好了，蜜蜂讓自己嘗到了生活的甜蜜，他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一個比他的日子更甜蜜的人。

初秋時節(jié)，吆鴨子的駝背還沒出現(xiàn)，從小河下游來了一個打魚的年輕人。年輕人扛著罾網(wǎng)走走停停，不斷地在河流上下網(wǎng)。有時他把捕到的魚賣給過路的司機，換成錢。有時他又在河灘上壘起灶，把捕到的魚放到鍋里熬湯。

那段時間，爺爺沉醉于法術(shù)，常拿路過的野狗、飛翔的小鳥以及跳動的昆蟲小試身手。那些東西在他畫過之后，通常會陸續(xù)從我們寨子里消失，從而證明他擁有驚人的法力。為了集中精力鞏固身上的本領(lǐng)，爺爺不放羊了，原來歸他照看的羊群由我趕到峽谷里放牧。從木雕菩薩的小房子處往下游走一公里，有一條幽深的峽谷，峽谷里長滿了草，也長滿了魚。在峽谷放羊時，我喜歡睡在河灘上讀書。那本書是我無意中得到的。兩年前，一個水利工程技術(shù)員住到我們家，用儀器測量小河的流量，以便確定能否修一座小型水電站。半年后，水利工程技術(shù)員離開了，在我們家留下大量紙張、藥瓶、方便面盒和一本很厚的書。藥瓶讓我爺爺撿走了，而我則得到了那本書。那是一本由國家地理雜志社出版的畫冊，重量比我輕不了多少。爺爺讓我扔掉它，理由是書太重了，容易讓我摔跟斗。

我沒聽從爺爺?shù)膭窀?，用繩子把那本書捆起來，像背一只背篼，帶著它東游西逛。每當爺爺看著我背著書出現(xiàn)在小路上，就會在背后譏諷說，看看我們年輕的知識分子是怎樣生活的吧，不要以為他是腦力勞動者，他身上背負的重量不比下力人輕多少。幺爺?shù)闹S刺要婉轉(zhuǎn)一些，他說，哥，現(xiàn)在的知識也像女人一樣越來越隨便啦，如果你愿意，文盲也可以弄張文憑來假充知識分子。

我爺爺和幺爺?shù)淖I笑沒有讓我放棄對那本畫冊的喜愛，我背著它在寨子里走動，像年輕的母親背著孩子在村莊里晃悠。放羊時，我把羊群攆進峽谷，從背上取下畫冊，躺在陰涼的樹下看書上漂亮的風(fēng)景。在我前面的河道上，打魚人扛著罾網(wǎng)，像一只牽絲的蜘蛛，帶著閃爍的光芒走過河灘。他是一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好看的樣子如同一件剛剛出窯的精美瓷器，在河邊閃閃發(fā)光。

在峽谷里放了一段時間羊，我除了看書、看羊和看打魚人，也時?？匆婐B(yǎng)蜂人的女兒來到峽谷，從打魚人手里接過野花，跟他一起品嘗魚湯。作為圍觀的回報，我不時被他們邀請到河灘上，吃他們煮的魚，聽他們像兩只發(fā)情的錦雞嘰嘰喳喳。

爺爺把駝背畫走不久，田野上的野棉花全部開了，大片紫紅色的花瓣像從地下竄出的火苗，在草叢里搖曳，顫抖，升騰，燃燒。打魚人采了大捧漂亮的野棉花，走過小河上的木橋，來到養(yǎng)蜂人的院壩。打魚人到達時，養(yǎng)蜂人正把意大利蜜蜂的蜂房搬到山坳下的荒地里——那里盛開著紫紅色的野棉花，黃色的野菊花，以及白色的無名野花。養(yǎng)蜂人見打魚人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郎，他警惕地說，打魚人，你來干啥？打魚人羞澀地說，我來參觀一下你的蜜蜂。養(yǎng)蜂人說，我的蜜蜂忙著釀蜜，沒有時間讓你參觀，你走吧。打魚人說，那我看看你的女兒。養(yǎng)蜂人說，為啥？打魚人說，我來向她求婚，期望你能同意。養(yǎng)蜂人悲愴地說，天老爺呀，你看看，啥子世道哇？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也想當我女婿了。

正當養(yǎng)蜂人無計可施時，爺爺成功地畫走駝背的消息讓他看到了希望。他拿出一罐珍藏的槐花蜂蜜，像扔釣餌一樣扔進了我們家。沒想到，爺爺只吃了一口蜂蜜，就被迷住了，他成了重賞之下的那個勇夫。我說，爺爺，你不是說你不愿意殺人嗎？爺爺說，其實也沒那么嚴重，我只是讓他短暫地消失一下，他仍然可以像駝背那樣活著。我說，萬一你把他畫死了呢？爺爺說，我沒那么大的功力，年輕人，你已經(jīng)說得夠多的了，如果你只會耍嘴皮子，說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為了從養(yǎng)蜂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蜂蜜，爺爺很投入地畫打魚人。他先用木炭在木板壁上畫，他畫的打魚人異常丑陋，招風(fēng)耳，大肚子，頭發(fā)像幾根稀稀拉拉的蔥子。畫了幾天沒效果，他又用粉筆在石頭上畫，畫出來的打魚人還是像木炭畫的那么丑，胳膊和腿瘦得像木棍。我說，爺爺，你畫的是打魚人嗎？爺爺說，當然。我說，不像。爺爺停下手里的粉筆，蠻不講理地說，像不像有啥關(guān)系呢？我說是打魚人，打魚人就得消失，這是法力，不是你上圖畫課。

打魚人并沒按照爺爺?shù)闹噶顝奈覀冋永锵В€在峽谷打魚，一點也看不出將要倒霉的跡象。好在養(yǎng)蜂人對爺爺?shù)哪芰敛粦岩?，他又給爺爺送來兩罐蜂蜜，以補充爺爺施展法力時消耗的能量。幺爺對爺爺難以自圓其說的才能不以為然，他相信歷書，認為老天爺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根本沒有超能力一說。他懷著同情心來到我們家，用悲哀的口吻對爺爺說，哥，看看歷書吧，你一旦用上它，命運也許會好起來。爺爺說，你用歷書跟生活拗著過，我得順著生活來。幺爺說，我真想大哭一場。爺爺說，是呀，眼看我快要成功了。

盡管爺爺十分努力，事情并沒按照他期望的方向發(fā)展，反而事與愿違，又畫來一個吆鴨子的人。吆鴨子的是個年輕人，長得不是太丑，像外國人。他吆著鴨子來到我們寨，在河灘上建好圍欄和鴨棚子，把鴨子趕進了梯田。我們對吆鴨子的駝背記憶猶新，對吆鴨子的年輕人很反感，有人找到爺爺，要求他調(diào)轉(zhuǎn)槍口，先放過打魚人，畫吆鴨子的人。爺爺痛苦地說，同時畫走兩個人，我身體吃不消。

爺爺之所以不去畫吆鴨子的人，不是因為他習(xí)慣說不，而是養(yǎng)蜂人手里有殺手锏，他能提供蜂蜜作為報酬。為了提高成功率，爺爺走火入魔，把畫人的儀式搞得很神秘。他不僅發(fā)明了一種咒語，還確定了畫人的步驟和順序，整個儀式嚴肅到了令人心碎的程度。為了把打魚人畫走后，接著畫吆鴨子的人，爺爺讓我去觀察那個長得不好看的家伙。我發(fā)現(xiàn)，吆鴨子的人有潔癖，他像吃棒棒糖，沒事就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牙刷含在嘴里。到了晚上，他往牙刷上擠出一團鳥糞大小的牙膏，用河水弄出滿嘴泡沫。我把觀察所得報告給爺爺，爺爺?shù)靡獾卣f，年輕人，看見了吧？長時間在外面行走，嘴巴會很臟，需要經(jīng)常把它拿出來洗漱。

吆鴨子的年輕人是一個真正的鴨客，他一早把鴨子趕進梯田，才回到鴨棚子里給自己煮飯。他不殺鴨子，而是吃午餐肉。在這之前，我對金屬的認識停留在彎刀、斧頭、鐮刀、鋤頭等粗笨東西上，吆鴨子的年輕人從外面帶來的午餐肉罐頭讓我大開眼界。在那個深綠色的鐵皮罐頭上，有一個火柴棍大小的小柄，他開罐頭時，將小柄往后卷，撕出一條線，金屬盒子就被輕易打開了。

可能是年齡相仿，說話投機，沒幾天，打魚人、吆鴨子的年輕人和養(yǎng)蜂人的女兒很快成了朋友。他們團結(jié)一致，跟我爺爺?shù)姆ψ鲗Γ襻斪右粯永卫蔚蒯斣诘厣?。爺爺吃了養(yǎng)蜂人三罐蜂蜜，也沒把打魚人畫走，他很羞愧，爺爺對幺爺說，幺弟，是不是我的法力不行了？幺爺說，哥，你根本沒法力，你能把一個東西畫走，是遇巧，如果你想畫走打魚人，聽我的勸告，看看歷書吧。

這一次，爺爺妥協(xié)了，他讓幺爺在歷書上挑選了一個馬到成功的日子，依據(jù)時辰，著手在板壁上畫打魚人。爺爺為了更加穩(wěn)妥，他讓養(yǎng)蜂人把女兒送去了她外婆家。這一次，爺爺雙管齊下，效果很好，他只畫了兩天，在板壁上留下十多個火柴棍支撐的小人，打魚人就扛著罾網(wǎng)去了上游。打魚人離開時，我們寨子悄無聲息，連狗都沒叫一聲，誰也沒發(fā)現(xiàn)爺爺成功了。當養(yǎng)蜂人的女兒從外婆家回到小河對岸，山坳上響起她嚶嚶的哭聲時，人們才知道，爺爺把打魚人畫走了。

養(yǎng)蜂人喜出望外，帶著一瓶烈酒來到我們家，準備好好慶祝一番。養(yǎng)蜂人進屋時，已爛醉如泥，靠了兩條還算結(jié)實的腿骨，勉強支撐到最后，趴到我家的長板凳上沉睡，快樂的鼾聲響徹云霄。幺爺聞到酒味，握著歷書，理直氣壯地來到我們家，與爺爺一起享用養(yǎng)蜂人提供的烈酒。幺爺?shù)絹頃r，爺爺已經(jīng)吃醉了。吃醉后，爺爺堅稱，他前世是玉皇大帝身邊的一個月下老人，由于他撮合了一對不可能的戀人，讓玉皇大帝處罰到了人間。幺爺羞愧地說，哥，你吃醉了。爺爺說，我沒吃醉，幺弟，你不知道嗎？我把打魚人畫走了。幺爺說，我知道，可你說自己前世是個月下老人，你不識數(shù)嗎？你做的事情跟你吹噓的正好相反。經(jīng)過幺爺提醒，爺爺明白過來，他痛苦地拍著胸口，像個癲子似的大哭大叫說，我搞錯人了，我畫了很久才把他除掉，打魚人也算一條好漢。

打魚人的離開，使我爺爺、幺爺和養(yǎng)蜂人分別覺得自己是成功人士。爺爺驗證了他把人畫走的法力，幺爺證明了歷書的功用，而養(yǎng)蜂人呢？他成功地驅(qū)趕了外鄉(xiāng)來的窮小子，使女兒睜開了被蒙蔽的眼睛。他們?nèi)齻€人在寨子里酒氣沖天，趾高氣揚，耀武揚威。養(yǎng)蜂人建議，他們應(yīng)該給爺爺從水里撈出來的木雕菩薩燒炷香。這個提議迅速得到爺爺和幺爺?shù)馁澩?。他們在秋天的涼風(fēng)里，撅起三個又老又瘦的尖屁股，給小屋里一臉譏笑的木雕菩薩叩了三個響頭。

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還沒娶親，就想著入洞房了。在他們?yōu)槎虝旱膭倮源底岳迺r，我發(fā)現(xiàn)，吆鴨子的年輕人跟養(yǎng)蜂人的女兒來往頻繁，大有取代打魚人之勢。我背著書，吆著羊子路過河道，看見吆鴨子的年輕人給養(yǎng)蜂人的女兒表演開啟罐頭。養(yǎng)蜂人的女兒說，你不吃鴨子嗎？吆鴨子的年輕人說，不吃，我從小河上游開始吆鴨子，到明年夏天稻子揚花時，我能把鴨子吆到下游。下游有一座城市，鴨子很貴，我在那里賣掉鴨子，回到上游，再繼續(xù)吆鴨子。

養(yǎng)蜂人的蜜蜂外出采花時，他女兒來到河道上，坐在圍欄邊跟吆鴨子的年輕人閑聊。我們寨子里的年輕人太少了，只有吆鴨子的外鄉(xiāng)人還算年輕。他長得不好看，又矮又瘦，比吆鴨子的駝背好不到哪里去，養(yǎng)蜂人以為自己的女兒不會對吆鴨子的年輕人產(chǎn)生好感，放松了對他的警惕。事實證明，養(yǎng)蜂人除了蜜蜂，啥都不懂，當吆鴨子的年輕人收拾起圍欄離開后，他和養(yǎng)蜂人女兒之間的事情就暴露了。

吆鴨子的年輕人離開那天黃昏，山崗上布滿了初冬的灰云，灰云下面的山坳上，響起一陣陣凄涼的哭聲。那是養(yǎng)蜂人女兒的哭聲，她正用一種悲傷的腔調(diào)，詛咒吆鴨子的丑八怪。在她的哭聲后面，是養(yǎng)蜂人的咒罵，似乎他女兒的哭聲是導(dǎo)火索，終于點燃了他胸中的炸藥。幺爺對我們寨子里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都有著敏銳的嗅覺，他忍不住去山坳上走了一趟，然后帶著一臉驚駭?shù)谋砬榭邕^小河，來到我們家，對爺爺說，哥，壞事了。爺爺說，壞了啥事？幺爺說，你不是把打魚人畫走了嗎？結(jié)果讓吆鴨子的年輕人鉆了空子，他才真正是個危險的人物，敢在背后捅刀子。爺爺說，幺弟，我糊涂了，吆鴨子的年輕人鉆了啥空子？幺爺拍著大腿，像個吃了辣椒的猴子，抓耳撓腮，滿臉通紅，他說，我說不出口。爺爺說，你大膽說，我經(jīng)受得住。幺爺說，吆鴨子的家伙把養(yǎng)蜂人的女兒睡啦。

事情太突然了，讓我們寨子長時間處于震驚、恍惚和失語之中。初冬的灰云和田野上的荒草全部昏厥了，在昏蒙的光線中奄奄一息。唯一有點生氣的，是山坳上的養(yǎng)蜂人，他吃醉酒，坐在小河對岸痛哭，弄得意大利蜜蜂也受到了驚嚇，產(chǎn)出的蜂蜜越來越少。人們認為，養(yǎng)蜂人這回徹底完蛋了，沒想到，他比河邊的雜草還要堅強。三天后，他強打起精神，提著蜂蜜來求爺爺畫人。養(yǎng)蜂人說，求求你，把打魚人畫回來吧，我現(xiàn)在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爺爺吃驚地說，為啥？養(yǎng)蜂人說，我家傻子走到這一步，誰還會娶她呢？她給我說，打魚人有一副好心腸，知道了她的遭遇，也許會回心轉(zhuǎn)意。爺爺說，可我只會把人畫走，沒有學(xué)過把人畫回來。養(yǎng)蜂人說，你試試吧，方法應(yīng)該差不多。

這一次，爺爺沒要養(yǎng)蜂人的蜂蜜，心甘情愿地無償幫助養(yǎng)蜂人畫打魚人。我認為，爺爺終歸是一個善良的人。幾天時間里，一個又一個像嫩黃瓜般大小的小人不斷從板壁上冒出來，排著整齊的隊列，往遠處遷徙?？粗鵂敔攺U寢忘食的樣子，我擔心他把事情搞反了，事與愿違，我提醒他說，爺爺，你畫的小人跟把人畫走時一模一樣，你會不會把他越畫越遠呢？爺爺說，年輕人，我料到這個問題了，你放心吧，等你的羊群長滿肥膘，打魚人就衣錦還鄉(xiāng)啦。

沒人相信爺爺?shù)淖源底岳?。大家覺得，他把人畫走都很勉強，想把人畫回來幾乎不可能。就在人們對他的法力不抱希望時，打魚人卻回來了。他站在小河邊，像成功人士那樣微笑著，用罾網(wǎng)打魚。初冬的晨霧濃得像熬過頭的粥，一個早起拾糞的老人穿過夢境般的霧靄，意外看見了打魚人。拾糞的人說，打魚人，你真回來啦？打魚人說，是呀，我去了上游，又追著魚群回來啦。拾糞的人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養(yǎng)蜂人回心轉(zhuǎn)意了，愿意把女兒嫁給你，你知道嗎？打魚人說，不知道。拾糞的人說，好吧，我給你當信使，去山坳上把養(yǎng)蜂人給你帶來。他丟下拾糞的箢篼，像條影子似的緩緩蹚過了小河。

人們聞訊來到小河邊，沒人關(guān)心爺爺?shù)姆α?，反而對打魚人的態(tài)度十分關(guān)切。養(yǎng)蜂人從山坳上過來，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說，打魚的小伙子，我請你去我家做客。打魚人說，我去干啥呢？養(yǎng)蜂人說，我家蜜蜂盼望有人來參觀。打魚人說，好吧，我樂意接受你的邀請，等我再打兩網(wǎng)，我讓你們一家喝上最鮮美的魚湯。

后來的事情出乎預(yù)料的順利。冬天還沒過去，瑞雪降臨到我們寨子里，給村道，河灘，田埂，小廟，一一鍍上銀裝，使整個寨子變得胖乎乎的，看上去很嬌艷，也很豐滿。打魚人走過雪地，請來能說會道的媒婆，讓幺爺在歷書上選了黃道吉日。一個月后，打魚人用兩副鑼鼓，四支嗩吶，把養(yǎng)蜂人的女兒吹吹打打地娶回了老家。打魚人的老家在山的另一面，那里四季都有鮮花盛開。出嫁那天，養(yǎng)蜂人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大大方方，用三十箱蜜蜂做了陪嫁。

我們寨子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吆鴨子的駝背，一個吆鴨子的年輕人，他們都是手段高明的騙子。一個用鴨子騙司機，一個騙了養(yǎng)蜂人的女兒，我們恨不能一輩子不再看見他們。爺爺對此心領(lǐng)神會，自從打魚人娶走了養(yǎng)蜂人的女兒，他就在木板上畫吆鴨子的年輕人。我想，如果爺爺不停下手中的木炭，吆鴨子的年輕人即使不被畫到月球上，也會被畫到國外，永遠不會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

開春了，小河在春風(fēng)里激蕩，灌滿清水的梯田像鏡片堆上了山脊。漸漸升騰的地氣催醒了冬眠的魚鰍，一夜之間，我們寨子里又響起鴨子的嘎嘎叫聲。我跟著爺爺走出虛樓，看見去年那個吆鴨子的年輕人站在晨霧里，一根竹竿在他手里輕舞。

很顯然，吆鴨子的年輕人以他的出現(xiàn)，證明了爺爺把人畫走的法力正像他的體力一樣漸漸衰弱，甚至消失。爺爺對這個結(jié)局難以接受，他怒氣沖沖地來到河邊，對吆鴨子的年輕人說，我畫了你那么久，你居然還敢回來？吆鴨子的年輕人說，我為啥不敢回來？爺爺說，如果你見到養(yǎng)蜂人的女兒，你難道不內(nèi)疚嗎？吆鴨子的年輕人說，我為啥要內(nèi)疚？我只是按照她和打魚人的要求，跟他們一起演了一出好戲。爺爺說，啥好戲？吆鴨子的年輕人說，就是你后來看到的好戲。爺爺說，看來，你真是一個騙子，幸好養(yǎng)蜂人帶著蜜蜂到外地采花去了，要不然他一定會揍你。吆鴨子的年輕人說，那怎么辦呢？爺爺說，我得把你畫走。

爺爺在家里的板壁上畫了又畫，無數(shù)火柴棍般的小人源源不斷地從木板上呈現(xiàn)出來，像覓食的螞蟻排成單行，形成一列壯觀的隊伍。養(yǎng)蜂人一路追趕著花期，遲遲沒回到小河對岸，吆鴨子的年輕人心安理得地把鴨子放進梯田，讓它們啄食肥美的泥鰍。等到梯田栽上秧苗，不能再放鴨子了，他才被爺爺畫走。

吆鴨子的年輕人離開那天，爺爺站在河道上，臉上露出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會綻放出來的舒展笑意。他身后的小房子里，那個原本嘴角掛滿譏笑的木雕菩薩經(jīng)過一段時間干燥，表情順眼多了?？瓷先ィ癖粻敔敾恼Q不經(jīng)的法力逗笑了一般。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