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東晨
作為國際沖突研究的重要課題,針對恐怖主義的安全治理不僅包含傳統(tǒng)的軍事對抗,還逐漸延伸至國際傳播領域,涉及信息、知識和價值等方面。①Cristina Archetti,“Terrorism,Communication,and the War of Ideas:Al Qaida’s Strategic Narrative as a Brand”,ICA of Singapore,June 2010.因為恐怖組織也在采用不同的工具通過各種渠道來向國際公眾傳播信息,這一點與國家行為體相一致。②Gabriel Weimann,Terror on the Internet:The New Arena,the New Challenges,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2006.
隨著傳播理念的革新、傳播技術的進步以及國際環(huán)境的改變,國家行為體的國際傳播一直處于變化和發(fā)展之中。那么,作為非國家行為體,恐怖主義的國際傳播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演變歷程?其現(xiàn)況和特征又如何?
恐怖主義是什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學者、政府決策者甚至是記者在各自的領域,如政治學界、安全形勢和媒體報道中,都下了各式各樣的定義。隨著國際沖突愈加復雜化,以及歷史、認知、邏輯、宗教與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對恐怖主義的界定莫衷一是。針對這些分歧與差異,學者們很早就開始總結恐怖主義定義問題。2003年,國外學者對三部關注恐怖主義的業(yè)內頂級期刊上出現(xiàn)的七十多種定義進行統(tǒng)計和分析,整理出使用頻率最高的關鍵詞:暴力斗爭(violent struggle)、對平民使用暴力(violence against civilians)、恐懼和焦慮(fear and anxiety)、政治目的(political goals)③Leonard Weinberg,Ami Pedahzur,and Sivan Hirsch-Hoefler,“The Challenges of Conceptualizing Terrorism”,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Vol.16,No.4,2004,pp.777-794.。他們得出與斯密特(Schmidt)和揚曼(Jongman)相似的結論,后者在所著的《政治恐怖主義》(Political Terrorism,1988)一書中引用了109種不同的恐怖主義定義進行分析與總結④張家棟:《恐怖主義與反恐怖:歷史、理論與實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頁。。綜合上述關鍵詞和主流說法可以對恐怖主義做以下定義:針對非戰(zhàn)斗人員①有學者認為“平民”這個說法有誤導性,因為對非戰(zhàn)斗值勤的軍事人員的襲擊也應該算是恐怖主義行為。因此人們更喜歡用“非戰(zhàn)斗人員”而非“平民”一詞。參見羅伯特·杰克遜,喬格·索倫森:《國際關系學理論與方法(第四版)》,吳勇等人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20-221頁。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通過將特定對象置于恐懼和焦慮之中,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暴力斗爭的策略和思想。
研究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演變歷程采用何種路徑?傳播學奠基人之一拉斯韋爾(Lasswell)在其論文《傳播在社會中的結構與功能》(1948)提出了著名的“5W”模式②陳先紅:《公共關系學原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5頁。,界定了傳播學的研究范圍和基本內容,即傳播主體、傳播內容、渠道、傳播對象和效果。
第一,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主體經(jīng)歷了由個人向組織、由無政府主義恐怖組織向多元化恐怖組織的演變。雖然學界普遍認為廣義上的恐怖主義由來已久,包含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政治恐怖暴力③參見張家棟:《恐怖主義的概念分析》,《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3年第3期,第37-42+78-79頁。,但嚴格意義上能證明恐怖主義傳播帶有跨國性質的事件最早出現(xiàn)在1858年1月14日。受德國激進革命者卡爾海因茨《謀殺》(Der Mord,1848)一文的影響,意大利人奧西尼在巴黎街頭行刺了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雖未成功,卻是現(xiàn)代恐怖主義演變史上第一例經(jīng)秘密的跨國策劃而實施的帶有明確政治目的的恐怖案件。④余建華:《關于世界恐怖主義早期歷史演進的探析》,《史林》,2015年第2期,第184-194+222頁;Martha Crenshaw,Terrorism in Context,Pennsylvani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5,p.38.但隨著大眾傳媒的興起和跨國傳播工具使用難度的升級,個人在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影響力受限,傳播主體最終演變?yōu)橐钥植澜M織為主。對于大部分恐怖組織來說,恐怖事業(yè)中一個明確的目標是吸引人們的關注。俄國民意黨(Narodnaya Volya)早在1881年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前,就曾發(fā)起公共關系運動,宣傳沙皇政府的壓迫政策以求得到歐洲社會的同情。⑤莫拉·康威:《恐怖主義與大眾傳媒》,朱美榮譯,《國外社會科學文摘》,2005年第1期,第39-41頁。作為當代恐怖主義的國際傳播主體,恐怖組織的發(fā)展緊跟四次恐怖主義浪潮⑥四次恐怖主義浪潮分別是無政府主義浪潮、反殖民主義/民族主義浪潮、意識形態(tài)浪潮和宗教極端主義浪潮。參見張家棟:《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四次浪潮》,《國際觀察》,2007年第6期,第62-68頁。的沖突性質的演變。目前活躍著的恐怖組織總體上表現(xiàn)為多元化,主要可以分為:民族主義型恐怖組織、意識形態(tài)型恐怖組織以及宗教極端主義型恐怖組織。⑦意識形態(tài)型恐怖組織,也稱極端主義型恐怖組織,包括極左與極右型恐怖組織。宗教極端主義型恐怖組織也包括邪教恐怖組織,如日本奧姆真理教。參見張家棟:《恐怖主義與反恐怖:歷史、理論與實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4-137頁。
第二,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內容經(jīng)歷了由恐怖主義行動化向恐怖主義社會化演變。19世紀中葉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無政府主義是當時恐怖主義的主要思想動力,借助科技進步和文化價值的發(fā)展,推翻專政統(tǒng)治的思想得以進入國際傳播領域。謝爾蓋·涅查耶夫(Sergei Nechaev)是俄國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代表人物,推動了恐怖主義策略的形成。他認為需要一種新的交流方式來使比較懶散的民眾接受新的思想和信號。⑧Sergei Nechaev,“Revolutionary Catechism”,Retrieved,1971.這種新的交流方式正是意大利共和主義者卡洛·皮薩凱因(Carlo Pisacane)提出的“以行動作宣傳”(propaganda by deed)。⑨參見余建華:《恐怖主義的歷史演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頁。隨后相當長的時期內,暗殺國家首腦、綁架、投毒和劫機等恐怖事件頻繁發(fā)生,尤其在1968到1969年出現(xiàn)的恐怖活動高潮①參見李湛軍:《恐怖主義與國際治理》,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06年,第44頁。中,恐怖組織的行為被媒體廣泛報道,迫使政府和民眾留意他們的政治訴求。“以行動作宣傳”的傳播策略及其指導下的恐怖活動,體現(xiàn)出國際傳播內容的恐怖主義行動化(operationalization)且繼續(xù)存在。但“9·11”事件發(fā)生至今,國際傳播內容的恐怖主義社會化(socialization)呈現(xiàn)上升趨勢。一方面,許多恐怖組織意識到大眾傳媒的重要地位并開始根據(jù)媒體的關注點來謀劃恐怖活動,甚至建立并利用公共關系系統(tǒng)向媒體傳播大量的素材。②Gabriel Weimann,“The Theater of Terror”,in Raphael Cohen Almagor,ed.,Basic Issues in Israeli Democracy,Tel Aviv:Hapoalim,1999,pp.247-264.另一方面,恐怖組織主動通過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發(fā)行雜志等方式動員他們的支持者和潛在支持者?!盎亍苯M織阿拉伯半島分支重要頭目安瓦爾·奧拉基(Anwar al-Awlaki)曾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直接向歐美地區(qū)的潛在支持者發(fā)送包含極端思想的信息,并和其他成員通過發(fā)行英語雜志《激勵》(Inspire)以期與西方讀者直接溝通甚至勸服他們舉行、加入暴力活動來支持宗教極端主義。③安瓦爾·奧拉基是美籍也門裔,精通英語和阿拉伯語,2011年9月30日也門國防部證實其死亡。安瓦爾在網(wǎng)絡上非?;钴S,擁有“網(wǎng)絡本·拉登”的綽號。參見Michelle Shephard,“The powerful online voice of jihad,” https://www.thestar.com/news/world/2009/10/18/the_powerful_online_voice_of_jihad,登錄時間:2017年11月15日。他的恐怖主義社會化方法直接引發(fā)了2009年美國胡德堡陸軍基地槍擊案和阿卜杜勒圣誕節(jié)炸機行動。與恐怖主義行動化相比,恐怖主義社會化反映出當今恐怖組織力圖把握信息傳播主動權、直接接觸國際公眾、勸服公眾以獲得認同的特點和趨勢。
第三,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渠道經(jīng)歷了由傳統(tǒng)媒介向現(xiàn)代媒體、互聯(lián)網(wǎng)的演變。大眾傳媒出現(xiàn)之前的恐怖主義國際傳播只能依靠口碑以及“小冊子、海報和集會”④參見王逸舟:《恐怖主義溯源》(修訂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3頁。,隨后電報的發(fā)明和大眾報刊的興起使得恐怖主義行動化能夠為更廣泛的公眾所知曉。伴隨著20世紀70至80年代現(xiàn)代媒體,尤其是電視的發(fā)展和普及,數(shù)個引起國際媒體大規(guī)模報道的恐怖事件迫使學者們開始研究大眾傳媒與恐怖主義之間的關系。⑤Moran Yarchi,“Terror Organizations’ Uses of Public Diplomacy:Limited versus Total Conflicts”,Studies in Conflict & Terrorism,Vol.39,No.12,2016,pp.1071-1083.韋曼(Gabriel Weimann)認為那些恐怖活動是精心策劃的戲劇性產(chǎn)物,其目的不是直接的人員傷亡,而是為了通過大眾傳媒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⑥Gabriel Weimann,“Media Events:The Case of International Terrorism”,Journal of Broadcasting & Electronic Media,Vol.31,No.1,1987,pp.21-39.許多恐怖組織通過媒體渠道進行談判,甚至對自己在媒體報道上的表現(xiàn)產(chǎn)生興趣。⑦Moran Yarchi,“The Effect of Female Suicide Attacks on Foreign Media Framing of Conflicts:The Case of the Palestinian-Israeli Conflict”,Studies in Conflict & Terrorism,Vol.37,No.8,2014,pp.674-688.如今,恐怖組織廣泛利用日益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向公眾發(fā)布他們的狀態(tài)并傳播態(tài)度。互聯(lián)網(wǎng)相比于其他傳播渠道,其監(jiān)督、過濾和審查機制較弱,給恐怖主義國際傳播提供了便利。在伊拉克和敘利亞活動的恐怖組織甚至可以將與政府軍戰(zhàn)斗的記錄,通過社交平臺實時地分享給他們遠在西方的“粉絲團”(fan base)。⑧Gary Lafree,“Terrorism and the Internet”,Criminology & Public Policy,Vol.16,Issue.1,2017,pp.93-98.毫無疑問,如何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成為了恐怖組織傳播工作中極其重要的議題。
第四,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對象經(jīng)歷了由特定受眾向普遍公眾的演變??植乐髁x國際傳播活動按職能可分為三類:組織建構型(如教義宣傳、人員招募)、行動指揮型(如成員訓練、經(jīng)費募集、活動策劃)和公共關系型(如媒介導向傳播、主動傳播)。①此處對“三類恐怖主義傳播活動”進行了概括,原分類表述參見石小川等:《大數(shù)據(jù)背景下恐怖主義信息的新媒體傳播研究:關鍵問題與重要議題》,《湖北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第195-198頁。組織建構型傳播活動的對象是恐怖組織成員和潛在成員;行動指揮型傳播活動的對象是組織成員、支持者、“獨狼”(lone wolf)②“獨狼”恐怖主義也稱“個體”恐怖主義?!蔼毨恰辈浑`屬或受命于某個國際恐怖組織,但在恐怖組織的極端思想蠱惑和煽動下,選擇人群聚集的“軟目標”,自發(fā)策劃、準備和實施恐怖襲擊行動。參見嚴帥: 《“獨狼”恐怖主義現(xiàn)象及其治理探析》,《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5期,第47-53+64頁。等。顯然,這兩類傳播活動發(fā)生的范圍和直接目的限定了對象的構成。與前兩類傳播活動對象的特定性相比,公共關系型傳播活動的對象是可以通過大眾傳媒工具接觸到的公眾,體現(xiàn)顯著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更能夠引起社會恐慌、擾亂公共秩序、危害人民安全;同時制造傳播效應,驅動公眾倒逼政府,實現(xiàn)政治目的。③鄭博斐:《全球化背景下國際恐怖主義組織的傳播轉型》,《信息安全與通信保密》,2017年第4期,第23-28頁。公共關系型傳播活動如今在恐怖主義國際傳播中的核心地位,離不開發(fā)達的大眾傳媒工具和恐怖組織日益成熟的公共關系策略,其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甚至能夠吸收前兩類傳播活動的職能。④對“公共關系型傳播活動”的表述和概括參考了學者對“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公共關系功能”的相關研究,參見姚志文:《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傳播轉向》,《云南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第114-117頁??傊?,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對象早已突破了有限的特定受眾,轉向普遍公眾,這與傳播內容由恐怖主義行動化向社會化的演變是同步的。
第五,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效果經(jīng)歷了由制造恐懼心理向促成認同與服從心理的演變。兩種效果的差異來源于恐怖組織對公眾輿論(public opinion)采取的立場和方法論的改變,但都服務于恐怖組織最終的政治目的。早期的恐怖主義國際傳播主體沒有傳播主動權,在與國家行為體的非對稱斗爭中,選擇通過制造恐懼心理來獲得媒體接近使用權⑤在現(xiàn)代社會,新聞界在沖突的傳播中占據(jù)中心位置,沖突各方為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努展開傳媒接近使用權和事件意義闡釋權的激烈爭奪。參見西蒙·科特:《新聞、公共關系與權力》,李兆豐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頁。,以圖對話機會。此時,公眾輿論被認為是攻擊的目標,用于營造恐怖氣氛挑戰(zhàn)政府的統(tǒng)治權威。當今許多恐怖組織能夠熟練地借助大眾傳媒工具,一方面?zhèn)鞑タ植佬畔⒂绊懝娸浾摚贡普淖冋?,公眾輿論被視作與國家行為體對話的工具,但在性質上與“攻擊目標”無異;另一方面,部分恐怖組織傳播自身價值觀促成公眾輿論的認同與服從,力圖在國際社會獲得支持,進而追求與國家行為體同等的“合法性”身份。
通過梳理演變歷程,可以概括當今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新特征:
(1)組織專業(yè)化。在組織結構轉型的同時,恐怖組織運用傳播技術和策略的專業(yè)水平也在日益提高,甚至組建專業(yè)的宣傳部門。
(2)媒介升級。恐怖組織沒有摒棄制造恐怖事件的傳統(tǒng),但傳播手段從吸引大眾傳媒的有限關注發(fā)展到主動利用發(fā)達但缺乏監(jiān)管的互聯(lián)網(wǎng),背后是傳播媒介的明顯升級。
(3)身份建構。全球化和文化多樣性造成的思想沖突,給處于反恐戰(zhàn)爭高壓下的恐怖組織提供了契機。它們有的放矢地美化恐怖行為和組織宗旨,即闡述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價值,影響國際公眾對它的身份認同,實現(xiàn)建構有利身份的目標。
這三個新特征之間的關系值得探討。媒介升級顯然是組織專業(yè)化的前提,但這兩者與身份建構的關系尚待明確。如果媒介升級是身份建構導向的充分條件,組織專業(yè)化服務于身份建構,那就意味著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發(fā)生了轉向。那么當代恐怖主義國際傳播是否轉向身份建構?
縱觀恐怖主義傳播史,恐怖主義早在19世紀中葉就實現(xiàn)了嚴格意義上的跨國傳播,但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才受到傳播學者們的廣泛且深入的關注。①20世紀60年代末,恐怖主義開始進入傳播學者們的視域,客觀上反映出恐怖主義國際傳播在大眾傳媒興盛的背景下發(fā)生了轉向。參見胡聯(lián)合:《西方傳媒與當代世界恐怖主義的泛濫》,《國際新聞界》,2000年第4期,第32-36頁;何晶:《從國際傳播的角度審視恐怖主義》,《國際新聞界》,2003年第4期,第31-35頁;姚志文:《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傳播轉向》,《云南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第114-117頁。大眾傳媒的興起開拓了國際沖突的新領域,恐怖組織與國家行為體之間的非對稱較量從此有了新方法。在這之前,恐怖主義的國際傳播主要依賴跨國行動,針對政府權威展開恐怖襲擊來營造恐怖氛圍,挑戰(zhàn)統(tǒng)治者,這種行動化方法在無政府主義浪潮(19世紀80年代至一戰(zhàn)前)和反殖民/民族主義浪潮(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中被充分利用。
但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大眾傳媒尤其是衛(wèi)星電視的快速普及,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目標(target)開始由政府權威轉向公眾輿論。采用恐怖威懾的手段獲得媒體接近使用權,恐怖組織借助公眾輿論的力量謀求與政府對話并倒逼政府改變政策。例如1972年發(fā)生的“慕尼黑慘案”,曾經(jīng)鮮為人知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其分支“黑九月”在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上殺害11名以色列運動員,使得1976年1月時已有67%的美國公眾知曉巴解組織。②Alexander Yonah,“Terrorism, the Media and the Police”,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1,1978,pp.101-113.西方媒體的大規(guī)模報道引起了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問題的高度關注,提升了巴解組織的國際地位,其政治訴求得以列入聯(lián)合國議程,聯(lián)合國安理會甚至邀請巴解組織參加關于中東問題的討論。在這次會議后,巴解組織在許多歐洲和發(fā)展中國家獲準開辦了辦事處。
可見,此時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內容處于行動化向社會化交替的階段——恐怖組織仍需利用恐怖活動(行動化)“制造新聞”以達到威懾公眾輿論來影響政策(社會化)的效果。這種“行動化-社會化”方法的主流地位一直延續(xù)到“9·11”事件發(fā)生,全球反恐戰(zhàn)爭的發(fā)展在客觀上迫使恐怖組織減少恐怖主義國際傳播中的行動化,而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進一步成熟提供了全新的傳播渠道。在這一階段,恐怖主義國際傳播開始與恐怖活動相分離,逐漸聚焦國際沖突中的觀念領域,以公眾輿論為目標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影響認同(社會化),干預政府決策、培養(yǎng)公眾對其有利的認同。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建構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轉向歷史模型,用以厘清歷史上的轉向情況,如圖1所示。
圖1 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轉向歷史模型
如果說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為恐怖主義的跨國傳播提供了可能性,那么第三次科技革命促使恐怖主義國際傳播在不到40年的時間里實現(xiàn)了兩次轉向。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末的第一次轉向和21世紀初的第二次轉向,高度依賴國際傳播渠道的技術進步。正是由于大眾傳媒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盛,恐怖主義國際傳播才可能并需要由行動化轉向社會化。內容趨于社會化,目標直指公眾輿論,效果趨于改變政策和身份認同,正反映出恐怖主義國際傳播在這兩次轉向中逐步以身份建構為導向。顯然,第三次科技革命所帶來的媒介升級是恐怖主義國際傳播以身份建構為導向的充分條件。
組織專業(yè)化服務于當代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身份建構嗎?要解答這個問題,需要選擇一個特征鮮明的恐怖組織作為研究樣本,為此選擇了當今活躍在中東地區(qū)的“伊斯蘭國”。
2011年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后,“伊斯蘭國”(ISIS或ISIL)趁勢不斷擴張,其勢力范圍曾一度覆蓋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大片城鎮(zhèn)和村莊,嚴重威脅全球安全。雖然2017年12月伊拉克政府宣布已收復“伊斯蘭國”在伊控制的所有地區(qū),但客觀上殘余武裝分子所構成的安全威脅并沒有完全解除。“伊斯蘭國”之所以倍受關注,成為國際沖突研究的重要課題,是因為它作為一支宗教極端主義武裝力量不同于傳統(tǒng)的恐怖組織,顛覆了國際社會對恐怖主義與反恐戰(zhàn)爭的傳統(tǒng)認知,不僅與最著名的“基地”組織決裂,還宣布領土目標與治理理念,建立起具有極高專業(yè)性的社會網(wǎng)絡。①參見王晉:《“伊斯蘭國”與恐怖主義的變形》,《外交評論》,2015年第2期,第138-158頁。劉樂:《社會網(wǎng)絡與“伊斯蘭國”的戰(zhàn)略動員》,《外交評論》,2016年第2期,第82-109頁。
“伊斯蘭國”非常重視國際傳播,其媒體運作尤其是互聯(lián)網(wǎng)攻勢令人關注,顯示出幾近完備的傳播策略和嫻熟的運作技巧:借助社交網(wǎng)站功能誘導公眾輿論、依托網(wǎng)絡支付籌集資金、通過網(wǎng)絡影音煽動恐怖襲擊、利用精心編輯的電子刊物《達比克》(Dabiq)招募成員等。②這是“伊斯蘭國”互聯(lián)網(wǎng)攻勢在四個層面上的表現(xiàn)和特點,具體細節(jié)參見柳思思:《“伊斯蘭國”的互聯(lián)網(wǎng)攻勢及其影響》,《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6年第2期,第32-39+63+65頁?!耙了固m國”針對中東地區(qū)公眾開展的國際傳播活動有著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即沖擊和否定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③參見許潭:《國際反恐新戰(zhàn)場:應對“伊斯蘭國”媒體宣傳的挑戰(zhàn)》,《外交評論》,2016年第1期,第82-103頁;李捷,楊?。骸丁耙了固m國”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結構及其影響》,《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5年第12期,第4-27+157頁。其傳播的信息可以分為五類:(1)強調與世界的斗爭植根于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等各領域;(2)批判西方國家領導人,尤其是美國,同時也指責阿拉伯國家;(3)介紹外國領導人或國際組織對伊斯蘭世界的負面言論;(4)公布被斬首的西方人質的信息;(5)呼吁全球范圍內的個人和組織加入“伊斯蘭國”事業(yè)。它的國際傳播對象重點覆蓋中東國家青年,利用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煽動他們采取暴力手段攻擊世俗勢力,對象還包括域外國家的青年尤其是年輕女性④“伊斯蘭國”編造快樂童話誘騙年輕女性加入后施暴,由敘利亞戰(zhàn)地記者Ibrahim Issa報道,被中國媒體轉載,參見http://www.pearvideo.com/video_1212081,登錄時間:2017年12月1日。,號召他們加入“反抗家庭及社會權威”的行列。⑤參見周明:《恐怖組織的群體實體性與國際動員能力——基于“基地”組織與“伊斯蘭國”的比較》,《社會科學》,2017第9期,第29-41頁?!耙了固m國”的國際傳播取得了顯著的效果,一方面從域內外招募了大量的成員,在全球大范圍構建了分支機構,被中東地區(qū)極端組織所效仿;另一方面,極端思想沖擊了根深蒂固的“國家”觀念,其社會網(wǎng)絡挑戰(zhàn)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恐怖活動嚴重威脅全球安全。
組織專業(yè)化是媒介升級的產(chǎn)物,更是恐怖組織為了應對國際沖突的新變化而選擇的對抗路徑。國際沖突在過去幾十年里變化顯著,其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國際傳播對不同國際行為體的作用足以撼動沖突的其他方面——軍事、外交和法律等。①Boaz Ganor,“The Hybrid Terrorist Organization and Incitement”,in A.Baker,ed.,The Changing Forms of Incitement to Terror and Violence:The Need for a New International Response,Jerusalem:Jerusalem Center for Public Affairs,2012,pp.13-19.這主要歸結于兩點:一方面,國際行為體之間的不對稱程度仍在加深,導致國家行為體與非國家行為體(尤其是恐怖組織)的沖突不斷;另一方面,通訊技術的進步,特別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智能手機的普及,使得有關這些國際沖突的媒體報道數(shù)量膨脹且傳播迅速。②Ami Ayalon,Elad Popovich,and Moran Yarchi,“From Warfare to Imagefare:How States should Manage Asymmetric Conflicts with Extensive Media Coverage”,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Vol.28,Issue.2,2016,pp.254-273.組織專業(yè)化把恐怖主義國際傳播上升到可以與國家行為體對抗的高度,在國際公眾中爭取到前所未有的部分話語權,也就是身份建構。
在“伊斯蘭國”的國際傳播活動中,組織專業(yè)化使其知名度遠遠高于傳統(tǒng)的恐怖組織,不僅讓國家行為體意識到恐怖組織的結構轉型,而且以靈活多樣的國際傳播形式潛移默化地改變了部分國際公眾對恐怖主義乃至當下國際秩序的認知,進而影響他們對“伊斯蘭國”的身份認同。組織專業(yè)化的目的就在于把握國際傳播的主導權進而實現(xiàn)身份建構,如果仍是為了爭取被大眾傳媒曝光的機會,那么它將失去“專業(yè)化”的應有之義。因此,當代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組織專業(yè)化最終服務于身份建構。
身份建構是當代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新特征之一;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轉向歷史模型確認了媒介升級是恐怖主義國際傳播身份建構導向的充分條件;作為研究樣本,“伊斯蘭國”的國際傳播活動表明了組織專業(yè)化服務于身份建構。簡而言之,當代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確轉向身份建構。這一發(fā)現(xiàn)足以引發(fā)對國際沖突和國家文化安全的思考。
恐怖主義國際傳播的身份建構轉向在客觀上制造了當代恐怖主義進入低潮的假象——一方面,由于恐怖主義的目標逐漸轉向國際沖突的觀念領域,可觀察到的恐怖活動發(fā)生頻率在降低;另一方面,公眾對于恐怖主義的認知與界定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識形態(tài)沖突的影響,甚至在狹隘的視域內,恐怖主義等同于宗教極端主義。事實上,國際傳播仍被恐怖組織當作挑戰(zhàn)、破壞合法政府統(tǒng)治的工具,它們肆意威脅、攻擊國際安全秩序,即使傳播技術和策略升級,也改變不了其妄圖破壞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的本質。
這也使得國家行為體面臨著愈加復雜化的國際沖突——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正在被恐怖組織潛移默化地改變,國際公眾對于民族國家的傳統(tǒng)認知受到嚴重沖擊,不公正的現(xiàn)有國際秩序助長著跨地區(qū)民眾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這將在全球化進程中給多民族國家?guī)砀嗖环€(wěn)定的因素,尤其是那些存在意識形態(tài)分歧和歷史遺留問題的國家,文化安全岌岌可危。這些新形勢,無不反映出現(xiàn)有國際秩序的嚴重弊端。如何有效解決恐怖主義對世界安全的威脅,也正是我們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偉大工程中無法回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