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王小波《時代三部曲》中知識分子的共性

⊙黎佩蓮[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廣州 510545 ]

誰是知識分子？什么人算是知識分子？臺灣大學社會系的葉啟政教授的看法是:“知識分子”是西方譯語，他們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對社會現(xiàn)狀持批判態(tài)度和反抗精神的人，如今在社會中已然形成一個獨特的階層。而趙德昌先生則認為：“知識分子是個歷史的范疇, 不是從來就有,也不會永恒存在。所以知識分子是一個發(fā)展變化的概念,古今中外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知識分子的概念在不同的國家, 不同的時期, 不同的條件下, 它的內涵和外延是不相同的。”在我們國家，人們總是以受教育程度的高低來作為知識分子的分界。許多作家筆下都曾描寫過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比如錢鍾書《圍城》中與外界格格不入，崇尚西學又兼有封建思想殘余，善良又迂執(zhí)，虛偽而不失真誠，盲目而又不失良知的方鴻漸。還有郁達夫善寫軟弱、憂郁、感傷的知識分子。魯迅筆下則多是被封建教育所殘害的知識分子形象，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白光》中的陳士成。或是有進步要求和變革愿望的新型知識分子，如《在酒樓上》里的呂緯甫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

在《時代三部曲》中，王小波塑造了眾多知識分子形象，這與他個人生活是息息相關的。王小波父親是一名大學教師，他本人也曾在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任教，后來辭職，成為自由撰稿人。王小波曾經(jīng)說過：“我寫的是小說，我是知識分子?！彼?，無論是家庭氛圍、學習環(huán)境，抑或是工作場所，王小波一直以來都生活在知識分子的文化圈內，知識分子的生活方式就是他自身的真實寫照，而知識分子的生存境況也是他最為了解的，對知識分子命運的關注和對未來的探索既是他剖析自我的一種途徑，也是一種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自身生命形式的反思和觀照行為。王小波在三部曲中塑造了各類知識分子形象，通過總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形象無論是在外在的樣貌特征，還是內在的思維觀念上，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性。

一、故事的敘述者：王二

王小波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具有一脈相承性，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王二”。在《革命時期的愛情》序言中有一段話：在作者的作品里，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輕時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雖然“王二們”擁有不同的人生，但是幾乎每個故事里的敘述者都是他，如《黃金時代》《紅拂夜奔》《白銀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萬壽寺》等?！巴醵睅缀踟灤┩跣〔ㄐ≌f的整個脈絡，作為小說中的主人公，他不僅是書中故事的參與感受者，更是承載了作者的個人意志，表達了王小波的情感體驗?！巴醵儭贝蠖季哂猩聿母叽?、樣貌丑陋的體貌特征，他們不修邊幅、頹廢萎靡，與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儒雅內斂、文質彬彬的形象截然不同， 總是透著一股流氓痞子氣?！饵S金時代》是這樣描寫王二的:“面色焦黃, 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fā)亂如敗棕, 身穿一件破軍衣, 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 蹺著二郎腿, 坐在木板床上, 完全是一副流氓相?！边@樣的形象描寫在王小波書中隨手拈來，在《時代三部曲》中的知識分子，如《白銀時代》中寫師生戀的王二，《三十而立》里不守規(guī)矩的大學教師王二。他們無一不是一副流氓相，一反人們對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印象，形成了對正常價值觀的顛覆作用。除卻這些外在的特征，“王二們”大都擁有共同的精神追求，他們看似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卻用特立獨行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做斗爭，坦然面對，從而獲得思想上的全面勝利。就像在《黃金時代》中，王二為了證明陳清揚不是“破鞋”，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陳清揚“發(fā)展偉大友誼”，從而使自己置身于轟轟烈烈批斗改造運動中。這無疑與當時的社會潮流相背離，是一種明晃晃的挑戰(zhàn)。我們在“王二們”身上, 總能發(fā)現(xiàn)一種對于獨特、優(yōu)美、卓異、神奇的渴望, 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對于獨立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的夢想。

二、相似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

在《時代三部曲》中，《黃金時代》是真實的現(xiàn)在，《白銀時代》是想象的未來，《青銅時代》是虛擬的過去。它講述了知識分子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戲劇性命運，而且無論是哪一個時代的故事，里面都隱藏著不可磨滅的時代烙印。由此可見，特定時代對王小波的影響是非同尋常的，甚至可說是王小波思考和寫作的源泉?！霸谕跣〔磥?，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中國文化和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中，是一個最基本、影響力最為巨大的負面坐標，而他對理性、寬容、獨立的思維、健全的人格、健全文化心態(tài)和生活方式等的努力提倡，也只是由于這個巨大陰影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和很大程度上的依然存在，才具有了非?，F(xiàn)實和迫切的意義”所以我們在《時代三部曲》字里行間里，時常窺探到那個時代的影子。《萬壽寺》中的薛嵩擁有建功立業(yè)的美好理想，他從長安到湘西當節(jié)度使，帶領一批雇傭兵，建立了鳳凰寨，搶了紅線當妻子，以為可以逍遙度日，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到最后都無可避免地走向庸俗。這多么像知青少年，他們懷揣熱血和憧憬，走上了上山下鄉(xiāng)的道路，以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結局顯而易見，他們無一不是夢想破滅，前路彷徨?！栋足y時代》中的王二寫了十幾遍的師生戀，卻還在寫，因為是上面的要求。在白銀時代里，人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安置好，而人們也慣于被安置。這不就是專制、死板生活的重現(xiàn)嗎？而且在《時代三部曲》中的知識分子大多擁有插隊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紅拂夜奔》中的王二年輕時插過隊，還干過司務長；《黃金時代》中的王二和陳清揚就是在云南插的隊。這些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使得《時代三部曲》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共性，那就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這些知識分子都有沖破一切禁錮的孤勇, 他們不愿意按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模式去生活, 而是常常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抵抗這個無理的世界, 希望走進廣闊的天地中尋求自我和想象力的自由。其次，除了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時代三部曲》中的主人公還生活在相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這個環(huán)境是被控制的和無自由的。如《白銀時代》里，上級禁止作家作品帶有想象，必須寫真實的生活；在《未來世界》里，上面要求小說必須純屬虛構，不得有任何對歷史事實的影射；《2015》中畫家協(xié)會禁止畫家畫人們看不懂的畫?！稌r代三部曲》中的知識分子無論從事什么職業(yè)，有著怎樣的社會身份，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都是壓抑的，是被安置好的。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與特殊時期如出一轍，這是王小波對那段荒誕又悲慘的歷史的隱晦批判，對于壓抑人性和忽略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的生活，王小波在小說中給予了毫不留情地諷刺。特殊時期對知識分子造成的傷害是難以想象的，在那個時代，荒誕無序成了時代的主流。正如《紅拂夜奔》中一句話:“假如本書有怪誕的地方，則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貌?！?/p>

三、去崇高化的人物形象

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總是在一個崇高性的審美范疇中展開，總是有一個崇高的主人公，懷揣著一個崇高的理想，在崇高的道德作用下，最終促成了一番崇高性的事業(yè)。但是在《時代三部曲》中的人物形象卻截然相反，可見王小波本人對崇高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不同于其他小說中的英雄勇士形象，《時代三部曲》中塑造的知識分子都是小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丑角。他們無論是長相還是行為，都與英雄人物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王小波曾說道：“知識分子有兩大特點，一是懶，二是賤?！彼运P下的知識分子總是與眾不同的，是不合時宜的代表。如《黃金時代》中的王二，他是一個叛逆的知識分子形象，是桀驁不馴、狂放不羈，特立獨行的。他向往自由的快樂，渴望個體精神解放。如《似水流年》中被鴨子饞死的劉先生，《我的陰陽兩界》里患上了陽痿的王二，《尋找無雙》中被當成色鬼的王仙客。王小波的敘事把小說中的知識分子置于一個丑角的位置，他們總是被強大的社會力量所拋棄，拋到陰暗的“地下室”，拋向荒郊，拋向黑暗。總的來說，王小波筆下的知識分子是被修理、被教育的對象，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這與其他知青小說慣有的英雄主義和崇高性敘事似乎相違背。王小波在雜文中說:“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 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 總覺得自己該搞出些給老百姓看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于, 他們不僅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 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 叫圣人)?！?從這可以看出王小波厭惡教條的死板，失智的瘋狂，無趣的愚昧。他厭惡把自己當作圣人，從崇高的本身去指責別人的道德。在《萬壽寺》中，王小波用隱喻的筆法，寫出了一些知識分子對上諂媚，對下施虐的丑陋面貌，實質上，王小波并不是反對真正的崇高，他反對的是那些虛偽的道德說教者。就如《紅拂夜奔》中的虬髯客，王小波對其施加了辛辣的諷刺，他不再是縱橫四海的正義的化身，而是被描述成一個固守著傳統(tǒng)價值并四處“行俠仗義”的可笑無聊的可憐人，他得不到紅拂的愛，還在楊府的時候，便在半夜將許多偷情男女大卸八塊，看似“仗義行俠”，實則是由于自己性欲難熬，妒火中燒。他正是拿自己所受教育和被灌輸?shù)哪翘變r值標準去強加別人，若有不符便“拔刀相向”。在《時代三部曲》中，因為丑化和病態(tài)，里面的知識分子才有機會從強權壓力下解脫出來。正是因為去崇高化，使得王小波書中的知識分子具有超然的反抗意識，他們突破了精神上的禁錮，用荒誕的方式去反抗荒誕的世界，荒誕的人或事，從而使自己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和自由。

四、悲劇性的命運

王小波筆下知識分子的命運是一出在不幸中不斷抗爭的悲劇?！段业年庩杻山纭分械睦钕壬V迷于西夏文，把一生的心血都用來研究它，后來的他在西夏文的研究方面頗有見地，卻因不在組織而研究成果不被認可，無奈之下李先生把保留多年的資料都燒掉了，四處去找工作，最后在一所中學當個普通的老師，五十多歲的時候得了老年癡呆癥。還有《似水流年》里的賀先生，他因不堪其辱跳樓自殺，死狀慘烈：“腦袋撞在水泥地上，腦漿子灑了一世界”，“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別人鞋底的微塵”。而本是回國參加革命的海歸李先生，因為貼大字報的事被踢到龜頭血腫，之后被發(fā)配到安陽小煤窯當會計。更有被鴨子饞死的劉先生，雖然這種死法實在是身為知識分子的恥辱，卑微屈辱至極，但也從側面反映出那個時代是何等荒誕無度?！都t拂夜奔》中的李靖，起先是個流氓知識分子，他每天費力去證明數(shù)學定理，等到證明出費爾馬定理卻沒處發(fā)表，上面要求把定理改成春宮圖才予以通過，后來他當上了李衛(wèi)公，每天裝神弄鬼，最后在跟紅拂做愛時死于馬上風。不同的人生，一樣悲劇的結尾。王小波通過知識分子的不幸，使大家隱約窺探到那個年代人們的生存境況。

王小波說:“在我的小說里……真正的主題, 還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痹凇稌r代三部曲》中，他著重地描寫了知識分子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生存狀況，這些知識分子大多名叫王二，有著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是一群帶有悲劇性命運的小人物，并不崇高，更不偉大。他們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和挫折，但是在困境中，卻從沒有放棄過斗爭的權利，他們所爭取的不是控制別人的權利，而是不被控制的自由，是自我掌控的起碼條件，是寧可死去也不能為之妥協(xié)的。王小波強調知識分子要勇于走出禁錮，擁抱自由，找回個人價值，從而實現(xiàn)知識分子的人格重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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