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之足

尹全生

乾隆皇帝弘歷微服下江南，途徑山環(huán)水繞的瓦罐鎮(zhèn)。

這山區(qū)小鎮(zhèn)僅有三兩百戶人家，十幾家沿街鋪面；街道只有十幾丈長短，三兩步寬窄，還不及京城的一條小胡同。乾隆無心思逗留，催隨從只管趕路。

就要出鎮(zhèn)時，乾隆卻突然停了下來，拈須注目，久久端詳?shù)琅砸粦羧思业脑洪T對聯(lián)?？茨巧下?lián)──驚天動地事業(yè)！看那下聯(lián)──經(jīng)天緯地人家！橫批更有氣魄──掌握河山！

貼此對聯(lián)的是何等顯貴人家？乾隆攜眾隨從上前敲門。

門尚未開，已有爽朗的笑聲從院內(nèi)傳出：“好街坊！找上門來與我對弈，看我不贏你個透徹！”開門的是一老翁，童顏鶴發(fā)，布衣草履。見是生人敲門老翁也不尷尬，仍笑聲不絕，連稱失禮。乾隆抱拳還禮，稱自己是過路商客，欲借座稍歇，討口水喝。

老翁笑語寒暄，請乾隆一行到院中歇息。乾隆在院中石凳上坐定，舉目環(huán)視院內(nèi)：堂屋偏房皆草舍，呈品字型排列，茅檐低小，泥壁生苔；院落寬敞，多種油菜，菜花間雞鴨相逐，草堂前雛燕呢喃；布衣荊釵的女子在房前縫補衣襪，談笑風(fēng)生，“簌簌衣巾落棗花”，一幫淘氣小兒，高呼大叫著追蜂逐蝶……由此看來，這無非是盡得天倫之樂、有衣有食的普通村野人家，毫無發(fā)達(dá)顯赫跡象，怎能自稱“驚天動地事業(yè)”、“經(jīng)天緯地人家”？

老翁提水壺過來，乾隆便問起老翁家境。老翁滿面春風(fēng)，說自己合家十幾口人，四世同堂，都住在這一座院內(nèi)。

“可有兒孫在外做官？”

老翁開懷大笑：“既無做官兒孫，更無做官念頭，祖祖輩輩都在此地茍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貴府院門的對聯(lián)，走筆蒼勁，行墨酣暢，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慚愧慚愧！──那不過是老夫信手胡劃亂涂罷了?！?/p>

乾隆又稱道一番，問：“不知那對聯(lián)作何解？”

老翁一臉豪氣答：“我大兒是做鞭炮買賣的，因此有上聯(lián)；二兒是織布賣布的，因此有下聯(lián)?！?/p>

“橫批又作何解？”

“老夫年邁，平日除逗兒孫耍笑、下棋垂釣消遣外，偶爾也動筆描摹山水，因此有此橫批──自尋開心罷了！”

“你可進(jìn)過京城？”

“老夫年過七十，還從未出過山吶！”

乾隆拈須良久，飲水已畢，起身告辭。老翁說與街坊有棋約，也不挽留，送乾隆等出門后，轉(zhuǎn)身就亮開嗓子，吆喝街坊來對弈至天昏地暗。

行至鎮(zhèn)外，有隨從向乾隆建議，啟用老翁為官：“圣賢有言：以效法自然為宗旨，以自我實現(xiàn)為根本，以虛靜物化為方法──此圣人也！這老翁追求恬淡虛靜，獨與造化，身份微賤而心靈空明，正是姜太公一般的治國安邦之才！”

乾隆說不可：“老翁無疑于桃花園中安身，頤養(yǎng)天年，自得其樂，我不能加害于他?！?/p>

隨從道：“封官進(jìn)爵，榮華富貴，怎能說是加害于他？”

“自古害人為一官。凡做官都有數(shù)不清的憂愁煩惱，怎比得了老翁逍遙自在？我等做官是不得已而為之，切不可強(qiáng)加于老翁?！?/p>

也有隨從向乾隆建議，令地方官將老翁殺了：“這老翁無非一鄉(xiāng)村野夫，出言狂妄，心懷叵測，是社稷禍患?！?/p>

乾隆又說不可：“老翁身份微賤而不覺微賤，不困縛于世俗，不沉溺于外物，清心寡欲，淡泊處世。這等人不但不可加害還應(yīng)嘉獎！”

“為何還要嘉獎？”

“圣賢有言：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古今世道之亂，無不始于世人的不知足。若世人都如同這老翁，知足之足常足，人欲以靜，天下自定，社稷哪還有禍患？”

又有隨從向乾隆提議，是否日后召老翁進(jìn)京封賞。乾隆再斷然否決：“若是老翁離開瓦罐小鎮(zhèn)，進(jìn)京游覽，目睹皇宮榮華，日久恐怕就不再安分──輕則亂了心境，生出煩惱；重則圖求榮華，亂了社稷！”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