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銶
姑媽跑到我家時,已是淚流滿面,她掏出那張有些年代的手絹不停地擦拭,藍黑色的影子不斷在我面前晃悠,這讓母親很著急。
姑媽有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兩個表哥。大表哥叫段鵬,小表哥叫段飛,因為年紀相差不遠,我沒有看出他們誰顯得老氣些時,就都已步入到中年。只能從姑媽家廳中央的相冊上猜想他們的年少時光。
大表哥在我家附近一所小學(xué)教書,收入不高,但粗茶淡飯對付著過生活是沒有問題,自從大表嫂過來后,生下三個小孩,日子就顯得有些緊巴巴的。母親去過多次姑媽家,總是會捎帶很多舊的衣物或糖果之類給孩子們,見大嫂為人厚道,很本分,也孝順,不免寬些心。姑媽從小愛哭,體質(zhì)本來有些虛弱,姑父在一場車禍中遭遇不幸,英年早逝。這給姑媽很沉重的打擊,同時也給母親增加了更多的擔(dān)憂。姑父在世時,有些張家短,李家長的事多半也征得母親的一些意見,盡管姑媽的兩個兒子孝順,聽姑媽的,但姑媽多是聽母親的。這從大表哥娶媳婦的事情可以知道,母親親自出馬,來來回回地托媒婆,打聽對方的家里情況,是不是在家好吃懶做,會不會和鄰居吵架,有多少文化,當(dāng)然,母親最關(guān)注的一點還是脾氣和秉性,“總不能第一個媳婦就娶一個霸道的。”姑媽和表哥都點頭,一來二往,事情多了,我倒覺得母親更像她的親姐,父親也這么認為。
姑媽哭得很傷心,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中,我聽明白了,說大表嫂回娘家半個月了,那天和大表哥吵了一頓,正在切著苦瓜的大表嫂一摔手,“噔噔噔”就走了,也沒帶衣服之類的。姑媽以為是兩口子拌嘴,就說了幾句大表哥,以為沒事,過幾天就會回來,誰知這一等,半個月過去了,沒動靜,昨天托人去問問啥時候回來,大表嫂斷然決定要和大表哥離婚,這如同一顆炸彈在姑媽家炸起來了,也把母親嚇得不輕。大表嫂是一個賢惠的女人,這一點,母親很自信,她當(dāng)初的結(jié)論是:大表嫂前額飽滿,心宅仁厚,脾氣溫良,會過日子。母親的歸納很讓我驚訝,除了簡短的文字勾勒,還富有面相的道理,我想,姑媽一家那么聽從母親的確是有些道理。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從沒有因兩口子拌嘴回娘家的大表嫂,竟然一甩手就走了,三個孩子怎辦?姑媽怎辦?指望誰呢?“父不在,長子當(dāng)父,長嫂當(dāng)母”,姑媽經(jīng)常念叨這幾句,現(xiàn)在長子也罷,長嫂也好,出了矛盾,還談啥指望?母親被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媽打亂了陣腳。我剛要說上兩句,母親看了我一眼,“還等什么,去姑媽家啊”,我提醒母親要不要帶替換衣服,因為我估摸這一次母親要住上幾天,如果這件事情沒解決好,連我都得耗在那里。沒想到,母親手一揮,果斷地說,走吧,來不及了,先看看情況,急死人啊,怎會這樣。
沿著坑坑洼洼的山路,我好不容易把她們送到了隔我家?guī)资镩_外的姑媽家。那是一個小村子,這幾年蓋了不少小樓房,天還沒黑,茶色的玻璃在夕陽照射下發(fā)著燦爛的光。不時有現(xiàn)代立體音響傳出的歌聲混合著幾條狗的叫聲,給這個小山村平添了很多人間的情趣。
我估摸母親肯定是要去大表嫂家的,就沒進姑媽家去。果然,母親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就和姑媽急急火火出來了,一行人直奔大表嫂家。大表嫂家離姑媽家不遠,大概幾里路的樣子,村口有一片竹林。由于是分到各家各戶自己管理,竹子上都刻有各村戶的姓名。竹子粗壯,參天而立,橫枝翠葉,在黃昏中更增加詩意。這幾年人在外奔走,很少有心情來觀賞如此美好的景色了,城市的喧囂姑且不說,就是天空的尺寸也有差別,狗吠的開闊度也明顯不同。似乎鄉(xiāng)村的狗們想叫就叫,很隨意,很自由,伸長了脖子就叫,叫完就在山坡上溜達,何等愜意。可在城市的狗一出聲就有人吼,有人趕,有人打,要么就是被主人牽著,唉,正當(dāng)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母親和姑媽已進了大表嫂的家,親家母很熱情招呼她們,大表嫂正在剁豬食,“乒乒乓乓”。見母親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撩了撩頭發(fā)。
“舅媽,您來了。”
“妹子”,母親一貫喜歡這樣稱呼她喜歡的媳婦們,說是不生分,親切?!澳氵@是怎啦?這么長時間不回去啊?想不想孩子???要是段鵬這小子欺負你,舅媽給你做主,收拾收拾他?!甭牭贸鰜?,母親這話帶些關(guān)心,又帶些責(zé)備,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大表嫂本不是這樣子的。
姑媽也在一旁埋怨大表哥不懂事,說話重了點,是昏掉了等等。
“舅媽,媽,不是我不想回去,是這日子沒法過了啊?!闭f著,就大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近于痛徹心腑,直接撲到我們心上。
母親頓時慌了,她下意識地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憑直覺,母親似乎猜到了什么,想要說,但沒說出口。
“你們是知道的,段飛兩口子出去打工,兩個孩子托我照顧,頭幾年還有錢寄點回來,這兩年基本上沒有。我自己有三個孩子,都在讀書,五個孩子的開銷,段鵬這點工資根本不夠,家里油鹽都買不起了,段鵬還不讓說,他說也得不到段飛的任何消息,但怕媽擔(dān)心,他自己跑去賣血,那天洗衣服時我發(fā)現(xiàn)賣血的單子才知道。我跟他吵了一頓,他竟然說我吃不了苦,不顧及大家,叫我滾回去。”大表嫂是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些話的,淚像豆子一樣落在地上,她右手抬起來抹眼淚時,剁豬草的刀落在案板上,“砰”的一聲,把我們這些聽呆了,一心沉溺于聽她哭訴的神經(jīng)猛地一把拽了回來。
母親眼圈紅了,繼而落下了傷心的淚。姑媽已是完全失控,親家母也在一旁跟著哭。幾個女人的淚匯集在一處,像冬天陰冷的天空下起一場纏綿悱惻的雨水,讓人心里愈發(fā)不安和冰涼。我靜靜地聽著她們不斷地問這問那,問一段,哭一段,剛才詩意的感覺早已拋到九霄云外,緊緊抿著嘴,嘆息和無奈。
在大家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看見大表哥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沖進院來,做老師平時的那點文雅全然不見,他剛立穩(wěn)就喊起來了,“舅媽,媽,段飛的兩個孩子不見了,不見了!今天他們班級的老師說一天沒看見了,也不在家啊?!碑吘故抢蠋?,一小段話把事情說了個大致,姑媽在聽完最后一句話時,“哇”的一聲,暈了過去。長久的擔(dān)心和壓抑在這一刻間,讓這個年過六十的老人頃刻之間崩潰了。
我擔(dān)心母親會震暈過去,一邊吩咐大表哥扶住姑媽,一邊緊緊扶住母親,卻沒想到母親掙脫了我的手,大喊道:“別管我,先掐住你姑媽的人中,快,送醫(yī)院。”
我們手忙腳亂地把姑媽扶上了車,發(fā)動車的一瞬間,母親由剛才的一絲恐慌突然變得出奇的冷靜,她一邊吩咐我送姑媽到醫(yī)院安頓好后,立馬趕回來找孩子。大表嫂看到這種場面,二話不說,就上了車,“我先去照顧媽,段鵬你們?nèi)フ液⒆?。”母親贊許地點點頭,她的贊許里面也許是從大表嫂那里看到了她年輕時的模樣。
我瘋一樣地開著車,在路上飛跑,送到醫(yī)院急診,醫(yī)生沒有給我明確答復(fù),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沒有生命危險,其他還不好下結(jié)論,等化驗結(jié)果。大表嫂在一旁催我快回去找孩子,這邊有她照顧。臨走時,我突然聽到姑媽嘴里喊著:“孩子,我可憐的孫子。”來不及感嘆,我感到一種澀澀的液體在眼圈內(nèi)狂轉(zhuǎn)。一扭頭,我大踏步地出了醫(yī)院,又瘋一樣趕到姑媽家。母親和大表哥、親家母在附近已經(jīng)找了幾圈,喊著這兩個孩子的名字,在這片慢慢暗下去的夜空里,焦急和無助,祈禱和渴望都在迸裂,遍布村上的每個角落。
“會不會在我祖父當(dāng)年種西瓜的那個棚里?”大表哥突然提出這個想法,我想他的猜測也許和平時他帶這些孩子下地勞動的地方有關(guān)吧。那也先不管是不是,有沒有,幾個人一響應(yīng),就直奔那個瓜棚去。我建議母親不要去,黑燈瞎火,年紀大了。母親簡單瞥了我一眼:“死不了,再說找不到孩子我也不放心?!睕]辦法,我只好依了她,我基本上是攥著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那里,大表哥在前面帶著路,大約半個小時后,轉(zhuǎn)了幾條羊腸小道,終于到了瓜棚。好在沒下雨,月朗星稀,但幾次我還是差點摔倒,母親說我是在外呆多了,變成呆子了。來到瓜棚,借著一點星光和大表哥的電筒,我看見瓜棚外一堆剛燒過的柴火灰燼,里面還有幾個烤得黑乎乎的紅薯,靠著瓜棚的一張舊式板凳上,睡著兩個孩子,男孩睡在外面,他的上衣蓋在睡在里面的女孩身上,這是他的妹妹。瓜棚上鋪的稻草時間長了,都已深黃,一點點月光從稻草空格上漏下來,剛好照在男孩子微微張開的嘴上,可能是剛吃過紅薯,嘴巴上殘余黑的紅薯皮,眼角上似乎有些淚滴掛在那里!大表哥想大踏步走上去,被母親喊住了,她輕輕地走過去,嘴里喊著“囡囡,囡囡啊?!币贿吘従彽嘏闹⒆拥募绨?,小女孩先醒過來,她揉了揉眼睛,一看見母親就撲了過來,“老舅媽,老舅媽,我好怕啊。”這個可憐的孩子在這個時候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到我們的心坎,我不得不很真切地感覺到淚水從臉頰緩緩流下,滴落在大地,無聲卻大悲起來。男孩子這時候也起來了,他們被母親緊緊地摟著,緊緊地摟著。
“乖,別怕,有老舅媽呢?!蔽蚁氩黄疬@似乎是那部電影里的臺詞,被母親翻用了一下,簡潔有力,卻牢牢抓住了我的心。
孩子帶回來后,我才知道他們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小表哥段飛長期沒寄錢回來,那天大表嫂和大表哥吵架的時候正好被男孩子聽見了,見大表嫂賭氣回娘家后,半個月沒回來,兩兄妹覺得是他們拖累了大表哥家,一合計就想出了離家自謀生路這轍。母親聽完孩子這些話后,又是高興又是哭,“傻囡囡啊,你們是懂點事了,會體諒大人了,可你們還沒長大,要是這樣離家后有個好歹,會急死你們爸媽,急死你們的奶奶。以后可不準這樣做傻事了。”
孩子總算是找到了,母親和我回到家后,又惦記著還在醫(yī)院的姑媽,她吩咐父親把她養(yǎng)老的錢取出來給大表哥送去,“取多少?”父親問,“全部”母親立馬接過話。然后再告訴我說那明天一起去看看姑媽,我說估計沒什么大礙,別著急上火,母親這才勉強休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聽見母親叫我起來,再拐到姑媽家把大表哥也帶著去了。姑媽已醒過來,醫(yī)生說心臟不好,不能受刺激??吹侥赣H,姑媽又要哭,被母親勸過去了,母親說:“我想了一晚上,覺得關(guān)鍵還是要找到段飛這小子,兩公婆就這樣打工啊,孩子不要了?!闭f話時,父親也趕過來了,他就這么一個妹妹,一直有母親照顧著往前走,也總是慶幸。父親也贊成母親的意見。那安排誰去找呢?母親第一眼就盯著我,我說,媽,我的假期快要到了,要趕回去上班。母親撇了撇嘴,就你忙,全世界就你忙,家里出那么大的事你不幫手誰幫手?要不要你爸媽老胳膊老腿的去走一趟。我無話可說,不敢爭辯,趕緊給公司延了個假。于是,我和大表哥開始找以前小表哥家的手機號碼,翻遍了所有的記錄,不是停機,就是欠費。大表哥火上來了,這王八羔子,上個月還來過電話,就沒信了。
“那一個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啊,你們不會去打聽打聽?去廣東跑一趟???”母親一邊幫姑媽打點滴的手抬起來放在一個枕頭上,一邊頭也不回地冒出這幾句。
我看了看大表哥,大表哥回頭去看了看姑媽,兩個人二話沒說,摸摸口袋的錢,確認了路費,加上我還帶著一張銀行卡,和母親、姑媽、大表嫂、父親簡單道了個別,就匆匆上路了。大表嫂急急忙忙跑過來:段鵬,你一定要想法找到他們倆啊。她還想囑咐什么時,我們已經(jīng)走遠了。
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我們根據(jù)當(dāng)初小表哥留下的地址,在東莞塘廈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了和小表哥一起出來的阿兵。他正在用一個水龍頭沖腦袋,頭發(fā)上全是水泥灰,光著膀子。這廣東的天就是熱,一路上我脫掉外套,再脫掉長袖,穿一個短衫還覺得熱。工地上光禿禿的泥土和一些堆放得亂七八糟的鋼筋強烈地反射著太陽光,更顯得燥熱。大表哥好遠就看見阿兵,和他打招呼起來,當(dāng)問及段飛在哪里時,阿兵說,換地了,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了。我趕緊問知不知道去哪里了呢?“你們還不知道啊,一年前,他說和一伙人去青島,說那邊開發(fā)得快,想去那邊發(fā)展。”
“他沒說啊,沒和家里說??!”大表哥話語拖得很長,好像嘆出的一口氣。
“那阿兵,我小表嫂應(yīng)還在這里吧?”我問得很急促。我擔(dān)心不會出啥事吧。這人不見,能去哪里?總得有個音訊吧。
見問到小表嫂,阿兵嘴合成了一個圓形,想吐出一些話來,卻又咽了下去。轉(zhuǎn)而,干咳了一下,“要不,我這里有個地址,是和段飛玩得特別好的一個朋友,在厚街的一個工地上?!彼艿阶∷薜牡胤剑瑢懥艘粋€地址給我們,剛沖洗后的頭發(fā)還在滴著水,加上又梳理了一下,中分式的,倒使我想起抗戰(zhàn)時的漢奸模樣,想笑,但終究沒笑出來。
拿到這個地址后,我們辨別這些歪歪扭扭的字,好不容易搞清楚了那個工地的名字,問了幾段路,總算是找到了阿兵說的這個地方。當(dāng)時已到下午三點了,我才想起我們早飯和中飯都沒吃,就在附近一家大排檔簡單吃了點,大表哥發(fā)出了感嘆:唉,這特區(qū)就是好啊,大家都往這邊跑,要是家里也趕緊開發(fā)出來多好啊,段飛兩公婆,小孩子也就不用受這份罪??!我點頭也說是啊。其實我也是在外漂泊,何嘗不想陪在家人身邊呢?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可現(xiàn)實呢?沒錢,沒飯吃;沒錢,上不了學(xué);沒錢,沒房子住;沒錢,娶不起老婆;沒錢,被人瞧不起。難啦,大表哥。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去外面刨食,刨生活。過去闖關(guān)東的,走西口的;現(xiàn)在下海,下河的,將來也會是這樣。
我只能說我比段飛幸運點,沒有在工地上過那種直接曝曬,直面風(fēng)雨,或別人叫著的赤裸裸的打工生活。我還想發(fā)感嘆時,大表哥已把最后一碗湯喝干了,他斯文地站起來,整了整短袖,走吧,接著我們的尋人旅程啊。
阿兵說得沒錯,很快就有一個湖北的小伙子來到我們的跟前,但不是段飛的朋友,是段飛朋友的弟弟,他帶我們?nèi)ニ绲淖夥?。七拐八拐后,我們來到一個出租屋區(qū),所有租房都是小小的,蓋著石棉瓦,巷子里的路很窄,有的還是石子路。但從房子的架構(gòu)來看,和家里好一點的養(yǎng)豬圈差不多。有人說,這里的租房實際是當(dāng)初當(dāng)?shù)厝擞脕眇B(yǎng)牛、養(yǎng)豬的,后來當(dāng)?shù)亻_發(fā)了,外來人多就改成租房給租出去??删褪沁@樣的房子,也特別容易租出去,滿滿一大片的,都住滿了人,過道上有老婦人帶著小孩的,有年輕的坐在一起打牌的,有收購破銅爛鐵、撿礦泉水瓶子、易拉罐的等等,混在一起,甚是熱鬧。
等小伙叫開門時,我們一眼就看見開門人正是段飛。他一見我們就想把門關(guān)上,想躲起來,段鵬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段飛,你這王八蛋,可把我們找得好苦啊。你,你。”大表哥一只手舉起來,手指堅定地指著小表哥的鼻子,眼睛里分明冒著火。我趕緊上去,“別急,表哥,別急,有話慢慢說?!蔽覀冸S即進到屋里。
段飛見我們進來,耷拉著腦袋,也沒請我們坐下。大表哥有些氣急敗壞,站在那里質(zhì)問起來,“你這些時間到哪里去了?電話也打不通,錢也不往家寄,你到底在這里干嘛?”說著說著,像要火氣,掄起一個巴掌來。段飛見自己的大哥發(fā)這么大脾氣,估計還是第一次,但也是站在那里沒動,犟了犟腦袋,沖大表哥吼了起來:“你要打我嗎?我給你打好啦。要打就往死里打,反正這過的就不是人的日子?!蔽乙灰娛聭B(tài)不對,趕忙擠到兩人中間,抓住大表哥的胳膊,向小表哥喊道:“你不要沖你哥哥發(fā)火好不好?冷靜一點好不好?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供孩子讀書,包括你的兩個孩子,你哥哥去賣血,你嫂子要和你哥哥離婚,你媽媽還在病床上啊?!蔽业囊环挘耖_炮一樣,火力猛過后,屋內(nèi)死一般寂靜,大表哥的手無力地放了下來,小表哥半張著嘴,突然癱軟在地上。我趕緊去扶住他,這時我才仔細看清這張中年人的臉,年輪的紋路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臉上發(fā)黃處還帶著點黑,粗硬的短發(fā)一叢一叢地分布在頭上,凌亂而灰暗,白色的短衫領(lǐng)子已辨認不出顏色。我感嘆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來,“別急哦,事情總要慢慢解決的。”
正當(dāng)我還要說話時,門外走進一個人來,穿著一般,但很干凈。我想也許是剛才我們爭吵的時候,那個小伙子跑出去叫來的。段飛一見來人,就主動給我們介紹,他是劉涵,我的朋友,湖北的。那人很熱情地和我們握了握手,邀請我們都坐下來,凳子少,他和小表哥就坐到床沿上。知道我們的來由后,劉涵望了望段飛,好像決定要告訴我們什么似的,他還是忍了一下,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支煙,自己點起來,爾后說:“我和段飛是好朋友,幾年了。當(dāng)初在塘廈時是他幫我介紹到工地做才得以生活下來,段飛是個孝子,每個月都要寄錢回去,他老婆也不錯,兩個人都很節(jié)約,不舍得花錢?!贝蟊砀珩R上插上一句,“那我弟媳呢?”轉(zhuǎn)而一臉狐疑地望著段飛。
劉涵咽了咽口沫,吩咐小伙去買幾瓶飲料,然后又開始說起來,“大哥別急,段飛一家原來在塘廈租的房,我原先也在那里借住過??珊髞砺犝f段飛想去青島發(fā)展,我當(dāng)時也勸他不要去,勸不住,我說這里雖然苦點,工資少點無所謂,家人在這里就好。可段飛還是去了……?!焙髞砦也胖溃”砀缍物w和其他幾個人去了青島一趟,小表嫂把租房退掉后住進了廠里的宿舍。小表哥走的時候留了點錢給她,在青島打工時也是把錢打到她的賬戶上,加起來多少也有幾萬塊,小表哥本打算從青島一回來就把這些錢給家里打過去,但當(dāng)小表哥回來時,發(fā)現(xiàn)小表嫂不見了。于是,他趕到廠里去問,廠里說,這個人早在幾個月前就離職了,具體到哪里去沒人知道。小表哥當(dāng)時就蒙了,他馬上找到劉涵幫忙找,劉涵在小表哥走后不久,就來到了厚街,那邊的情況他也不清楚。小表哥又不敢同家里講,怕姑媽擔(dān)心受不了,從此他踏上了一條漫長的尋妻之路。
他到處托人打聽小表嫂的下落,聽人說,小表嫂和廠里一個四川的女的要好,但那個女的已經(jīng)辭職回家,在懇請廠方給了那個女的地址后,小表哥一口氣就到了四川。在四川一個偏遠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女人,可她居然不知道小表嫂辭職了,她說她走的時候,小表嫂還沒離開。就在小表哥神情沮喪,陷入絕望的時候,那個女的提供了一條消息,說是一個廣西的夫妻和她玩得好,還經(jīng)常帶她去他們那里吃飯。但這兩夫妻是否還在廣東,她也不知道。就這樣,小表哥又只好返回來找這對夫妻,可一直杳無音訊。這幾年來,除了打點短工外,就是找人,生活的折磨和災(zāi)難,對家人的負疚,對妻子的擔(dān)憂,對命運的責(zé)問,使他顯得有些木訥,有些麻木,更有些慌亂。
這幾年,他從許多渠道去打聽,貼尋人啟事,報警,找朋友,托熟人,錢花光了,人曬黑了,沒找到妻子之前又不敢和家里聯(lián)系,只好這么干耗著,把人都要耗干了。大表哥聽完這些后,已是潸然淚下,作為長子,作為大哥,作為孝子,他覺得都有義務(wù)去給弟弟分憂,當(dāng)初他以為弟弟在外面是因為亂來,吃喝嫖賭花掉錢的,現(xiàn)在知道了這個真相后,他死死抓住段飛的手,“別怕,有哥呢?!边@句話擲地有聲,又使我想起母親說的這句簡短有力的話,這里面飽含了一種親情的力量,一種親情的鼓勵。
大表哥還特地對劉涵收留段飛這么久表示感謝,劉涵使勁搖手,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朋友有難,應(yīng)當(dāng)助一臂之力。
接下來我們決定想辦法找到段飛的妻子、大表哥的弟媳、我的小表嫂。我們在原來廣西那對夫妻呆過的所有地方到處打聽,包括廠子、租房附近的小店、認識他們的所有的人,但大多無功而返。只是聽說這對夫妻吵了一架后,當(dāng)天他的妻子就走了,過幾天那個男的也走了,更多的都不知道。我們要到了去廣西的地址,直奔那里。在一個旮旯小村里,我們找到了那個女的,她得知我們的來由后,反而大哭起來,她大罵她的男人沒良心,不是東西,他知道我小表嫂有幾萬塊錢存款,以介紹工作為由,說新疆那邊工資很高,就把她帶過去了,去的時候還帶著她的妹子。當(dāng)時她和她男人吵就是不要他再騙人,因為這個男人原先有人販子的前科,而且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音訊。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老婆???你知道這樣把我害得多苦啊?”得知這樣的消息后,小表哥聲嘶力竭地吼道,猶如一只長期壓抑的受傷的狼,痛苦地干號著。我趕忙安慰小表哥,說應(yīng)該沒事的,小表嫂又不傻,不會受騙的。而我的內(nèi)心卻一點底沒有,這幾年真的看多了多少好好的家庭因蒙受欺騙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我一邊報警,一邊和大表哥一起勸段飛先回家一趟,接下來再慢慢找。
當(dāng)我們趕到家時,姑媽已經(jīng)出院,病過一場后,氣色看上去比以前差了些。我們沒敢在她面前透露這些事情,小表哥是跪在她面前的,母子相見的場面讓我唏噓不已。是啊,幾年不見,吃盡人間酸苦的可憐的小表哥,還有這幾個孩子。當(dāng)姑媽問及小兒媳的時候,小表哥搪塞了過去。母親是從我那里知道這些的,她一邊和姑媽打著哈哈,一邊在考慮下一步的安排。大表嫂是從大表哥那里得知的,她哭著檢討自己的自私和狹隘。
母親決定一是小表哥繼續(xù)去打工,重點把他老婆找回來,二是兩個小孩帶到我家去,由他們兩老照顧,姑媽問緣由只說是我們那邊學(xué)習(xí)條件好點,再說也多兩個伴。大表嫂死活不同意,大表哥也是這個態(tài)度,“父不在,長子當(dāng)父,長嫂當(dāng)母,這是祖訓(xùn),也是你們經(jīng)常教導(dǎo)的?!蹦赣H見拗不過,但最終還是征得大家同意,把女孩帶到我家照顧。
不幾天,小表哥又要出門了,家里放了幾掛長長的鞭炮,鞭炮的聲音穿過天空,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濃濃的硝煙香味在村莊上空彌漫開來……
我算了算自己的假期也快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