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我學琴時,最大最致命的毛病是,力度上不去,因此,聲音立不起來。拉的是大提琴,發(fā)出的聲音卻與大提琴相去甚遠,這實在有點可悲。我怨自己身體太弱力氣太小,老師卻說,沒有力量是因為——不放松。
老師說,要將全身的力量聚到肩膀,由肩膀傳到大臂,由大臂傳到小臂,由小臂傳到手腕,再由手腕傳到握弓的手指,最終,力量落在弦上。要使力量順利地傳到終點,必須放松,任何一個部位、任何細微的緊張,都會抵消這力量,妨礙這力量直達目的地。這放松的感覺很不好找,老師教也教不會,看也看不見,只能靠自己去琢磨、去體會、去悟。有時候,自以為放松了,實則緊張得要命;有時候,正糊里糊涂,忽然拉出一個真正的大提琴音,而后一得意,一注意,那放松的感覺就溜走了,再也找不著。
我苦苦地尋了幾年,也未找到它,因此那力度始終上不去,聲音始終立不起來。我的大提琴,到底也沒有奏響??磥?,這把琴命中不屬于我。我在那弦上費了那么多的心血,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只懂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道理:力度來自放松。
寫了幾年小說,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拉琴的道理似乎可運用在我的創(chuàng)作上。
要將這宏大的世界和生活所給的感受,聚到心里,由心里傳到筆尖,最終變成小說,這從生活到心,再從心到筆的路途,應該是通暢的、少障礙的。我以為,也不能緊張,要放松。
生活中,切莫牢記自己是作家,端起作家的姿態(tài),皺緊眉頭,瞪大眼睛,牢牢地盯著生活,一心想看出什么奧秘、什么真諦;莫記自己是作家,莫以寫小說為己任,只是像一個常人認真地、放松地、熱情地生活——吃喝、工作、勞動、戀愛、交朋結友等,自然會悟出一些意思來。就好比,生活是汪洋大海,要去撈它,用碗,用瓢,用盆,用缸,終能得水幾多?應該變成一條魚,游入水中,自由自在,整個大海便獲得了。
心湖蓄滿了,該從筆尖流出來,這路途更要暢通無阻。如何結構,如何組織;選用什么樣的形式,意識流還是生活流;選擇什么樣的語言,幽默的還是抒情的;要告訴人們一個什么樣的道理,要達到什么樣的社會效果,要追求什么樣的風格等,也許不必多想。想多了,糾纏久了,或許會抵消力量,會使心里流出來的喜怒哀樂面目全非,成了什么也不是的東西。這就好比,大提琴發(fā)出了不是大提琴的聲音。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奇怪:越是刻意地去追求,越是達不到目的。
我自以為學琴時沒有得到的良好感受,寫小說時悟到了一點,盡管還是影影綽綽、飄忽不定。仙蹤難覓,但我決心修下去。
實際上,小說也是一把琴呀。我自以為找著了屬于自己的琴,我要將這琴拉響,奏出這琴真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