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依[浙江工商大學, 杭州 310016]
在謝默斯·希尼的眾多詩歌中,“水”是一個不可分割意象。不論是冰冷如大西洋海水般的詩句:“武器的殘片/在帶冰的河流中閃爍/他們的聲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海濤中/警告著我,那聲音再次升起/帶著暴力和啟示”,還是和煦如愛爾蘭鄉(xiāng)間溪流般的詩句:“我的‘清水之地’,/世界開始的小山/那里清泉涌出,流入/閃光的草地”,希尼都在用他的人生經(jīng)歷感受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水”。伴隨著詩人的情感波折,水以不同的溫度、不同的氣度和不同的態(tài)度流過希尼的作品,滋養(yǎng)了詩歌的獨特氣質(zhì),浸潤了詩歌的不凡靈魂。
縱觀希尼的作品,“水”的意象可以說是串聯(lián)起詩人對于民族、歷史和家國情感的一個重要線索。不同于其他詩人對水之意象作“上善若水”和“純凈滋潤”的解讀,希尼詩作中的水既是厚重的歷史,又是暴力的見證,更是微小的希冀。本文將以“水”作為切入點,分析“水”在希尼作品三個主題中的具體體現(xiàn):井水——尋根愛爾蘭文化、沼澤水——反思暴力沖突、雨水——探尋改變的可能性。
打井水是愛爾蘭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井水”的意義往往與發(fā)現(xiàn)源頭、探尋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在源頭》中,希尼描寫了一位失明鄰居:“讓你的歌把你帶到歌聲的源頭,/熱情又孤獨就像我們失明的鄰居/她整天在臥室里彈鋼琴。/她的琴音就像我們在井口邊/絞起的水從同種四下迸散”,剛打起的井水在桶中的晃動,敲打出了來自“源頭”的聲響,那是純凈心靈的源頭,也是善與美的源頭;《飲水》中,希尼描寫村婦每日外出打水的日?;顒?,并在其中隱含了“飲水思源”的意思,告誡后人不忘打水者:“又一次在曾汲水喝的地方我看到/她杯子上一句《圣經(jīng)》的訓誡,/記住施與者正在杯口處褪色。”在許多詩作中,希尼都從不同角度運用了“井水”這一意象,通過不同的語氣和辭藻,沿襲了同一個主題,那就是“追根尋源”。
自始至終,希尼堅持探尋愛爾蘭的文化根源,堅持自己愛爾蘭詩人的身份,試圖用詩歌喚醒愛爾蘭人的歷史與傳統(tǒng),喚醒愛爾蘭人對本民族文化和語言的執(zhí)著。在《卜水者》中,希尼這樣寫道:“一根榛木杈砍自綠色①的灌木叢/他緊握住V形兩端:/在地上兜著圈,尋獵水的/吸力,緊張,卻又職業(yè)性地/沉靜,那吸力陡地到來猶如蜂蜇。/魔杖猛然一沉,精確地震顫,/突然發(fā)布地下水的消息/通過一個綠色榛木杈,它的秘密電臺?!边@首詩描寫了一位卜水者用榛木杈尋找水源,“卜水”是一種愛爾蘭傳統(tǒng)的探尋水源的新方法,“魔杖”則是卜水者找水用的樹枝;只有通過這個樹枝、通過這個“魔杖”,才能讓愛爾蘭民族的“秘密”發(fā)聲。希尼本人曾解釋說,卜水者尋找水源的技巧是無法學習的,因為那“是一種與隱藏的和真實的存在保持接觸的天賦”。其實希尼與卜水者之間有著相似性:卜水者能夠通過樹枝發(fā)現(xiàn)水源,因為他與水源之間具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作為愛爾蘭詩人,希尼不斷地在詩作中感受和挖掘民族的根源,反映了他與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根源之間的與生俱來的、無法言說的紐帶。希尼希望將這種奇妙的感應傳遞給“旁觀者”,讓他們感受到愛爾蘭民族文化所帶來的“震顫”:“旁觀者會要求試試。/他便一言不發(fā)把魔杖遞給他們。/它在他們手中一動不動/直到他若無其事地/抓住期待者的手腕,榛木杈又開始震顫?!?/p>
水是生命之源,井則是人類獲取生命之源的地方,希尼在詩中反復探尋自己的愛爾蘭民族身份之源。在《自我的赫利孔山》中,希尼更是把“井水”這一意象運用到了極致:“一口生在干枯石渠下的淺井,/卻像養(yǎng)魚池一樣富有豐富的生命。/當你從軟軟的覆蓋物下拉出長長的根,/一張蒼白的臉在井底徘徊。/其他的井都有回聲,傳回你的呼喚/伴著清新的樂音。有一口井/令人害怕,那里的羊齒草和高高的指頂花中/猛然竄出一只老鼠踐踏了我的倒影?!痹谶@里,“倒影”是詩人身份的象征,井水仿佛是一面鏡子,照映出了希尼不同的民族身份。詩中的“其他的井”意指了希尼的英國背景,在那些井水的倒影中,詩人的發(fā)聲總能得到“回聲”;但是在屬于愛爾蘭這口“令人害怕”的井水中,看到的只有“羊齒草”和“指頂花”,以及被“一只老鼠踐踏”的詩人的“倒影”。這口“淺井”中的源水被其他“豐富的生命”所遮蔽,不得所見,除了“長長的”民族之根外,目之所及只剩下一張屬于詩人的“蒼白的”、空白的、無歸屬的倒影。在《自我的赫利孔山》的末尾,希尼寫下:“如今,再去窺視根的深處,用手指抓出泥濘/如大眼睛的那西索斯,瞪視著泉水/有損承認的尊嚴。所以我寫詩/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fā)出回聲?!泵鎸蹱柼m文化歷史這汪清泉,希尼希望自己如那西索斯般無所畏懼,用手指和詩句發(fā)掘民族之源、身份之源,讓“自我”顯現(xiàn),讓“黑暗”發(fā)聲。
在希尼的詩歌之中最重要的一個水的意象非“沼澤水”莫屬。希尼曾說過,如果到都柏林國家博物館去看看,就會明白愛爾蘭最珍貴的物質(zhì)遺產(chǎn)很大一部分在沼澤中被發(fā)現(xiàn)。沼澤是愛爾蘭的象征;沼澤中發(fā)掘的鹿骨和油脂,象征著愛爾蘭深厚的歷史沉積。希尼對于“沼澤”意象的描寫是想要在記憶、沼澤地以及民族意識之間“制造一種和諧”。他相信,“產(chǎn)生這些沼澤詩的是潛藏在記憶最底層的東西”。在第一首沼澤詩《沼澤地》中,希尼把愛爾蘭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比作是層層疊疊的泥層,所有傷痛和經(jīng)歷都深埋在這片沼澤水之下:“我們的墾荒者們不斷在這里開掘/向內(nèi)向下。/他們開掘的每一層/似乎都曾有人住過。/沼澤地的凹處可能是大西洋水滲出的地方。/潮濕的中心深沉無底?!甭L的愛爾蘭歷史“深沉無底”,在沼澤的水深之處,是愛爾蘭人的共同記憶。
沼澤水之中的宗教祭祀儀式犧牲者的尸體,正是遠古暴力歷史的有力證據(jù),而暴力、尸體又與愛爾蘭民族記憶緊密相連。在《托蘭人》中,希尼描寫了一個祭祀給土地女神的犧牲者尸體:“新郎祭祀給了女神,/她收緊了套著他的項圈/張開了她的沼澤,/她那黑色的汁水漸漸把他/變成圣徒不朽的尸體,/采泥炭的人們/在蜂窩狀的地方得到的寶物?!痹谶@里,尸體是反映愛爾蘭民族文化的“寶物”。這片充滿積淀的沼澤水,既是自然的饋贈,更是暴力的源頭,犧牲者被深深地埋在這片水澤之中,慢慢成為流血和犧牲的印記。在《沼澤女皇》中,希尼描寫了一具在貝爾法斯特附近發(fā)現(xiàn)的沼澤地女尸:“我的身體是盲文/受緩緩變化的影響:/破曉的陽光暗中摸索我的頭/傍晚在我的腳底冷卻,/冬天地下滲出的水/浸過我的衣服和圍著的獸皮/消化著我,/文盲的植物根/進入我的身體沉思并死在/我的胃穴/和眼窩里。”在這里,尸體是書寫愛爾蘭暴力歷史的“盲文”。沼澤女皇被冰冷的沼澤水浸泡著、“消化”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的身體充滿了暴力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跡,都是愛爾蘭的祖先們用鐵鍬在沼澤地上所寫書的暴力歷史。而在《懲罰》中,希尼描寫了一位被溺斃的十四歲女性, 她被剃去了部分頭發(fā),而這是當時人們懲罰私通女子的標志:“風使她的乳頭綻開成/琥珀珠花,/我可以看見沼澤中/她被淹死的尸體,/尸體上壓重的石頭/和那些漂浮著的柳條、樹枝。”在這里,尸體是愛爾蘭人民受難的證據(jù)。少女的“頭發(fā)被剃、雙眼被蒙、絞索在頸的她被沉溺在沼澤水中”,沼澤水變成了懲罰之器,讓無辜的人民遭受了種種苦難。
希尼一直把沼澤視為愛爾蘭的“歷史軸承”,暗示著愛爾蘭的過去與現(xiàn)代民族發(fā)展之間的聯(lián)系。②在每首詩的后半段,希尼都把遠古的暴力和現(xiàn)代的暴力串聯(lián)起來。在《托蘭人》中,希尼將托蘭男子與在1920年代愛爾蘭宗教沖突中遭遇襲擊的四兄弟的尸身對應起來;在《沼澤女皇》中,希尼認為沼澤女王就是愛爾蘭民族的化身,“她在沼澤中的長期沉寂如同愛爾蘭民族意識被壓抑的過程”;在《懲罰》中,因通奸而被淹死的少女就像那些與英國士兵戀愛的愛爾蘭女性一樣,遭到“懲罰”與羞辱。何寧認為,希尼通過詩歌中不同人稱的變換、不同視角的交替,將受害人和施害人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糾結(jié)中加以呈現(xiàn)。通過互文方式,希尼把這些古代愛爾蘭暴力犧牲者和當代北愛爾蘭暴力犧牲者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用冷靜的視角對不同時代、各種形式的社會暴力犧牲受害者進行審視,借這些古代部落犧牲儀式受害者的悲劇來表達他對當下愛爾蘭暴力現(xiàn)實的思考。在他看來,向沼澤深處的不斷挖掘正是向愛爾蘭暴力之源的不斷探尋。這種互文對比賦予了詩歌特殊的歷史厚重感,如吳德安所說:“政治的錯綜復雜性經(jīng)希尼進一步運用泥炭沼的意象而變得豐富和深化。”正是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多重的、復雜的交織,讓沼澤水的內(nèi)涵更豐富,情感更鮮明。
希尼的人生經(jīng)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最頂峰時期,與北愛爾蘭的政治動蕩時期重疊在一起,這讓希尼“感受到歷史的重負無法擺脫”。對此,希尼除了用詩歌見證和記錄歷史,批判和反思現(xiàn)實,同時,他希望用詩歌尋找一條理解和溝通的路徑,實現(xiàn)民族間的和平。作為大不列顛島和愛爾蘭島共同的自然特色,“雨水”便成了希尼聯(lián)系兩個地區(qū)、兩個民族、兩個宗教的最佳紐帶。在《雨聲仙人掌》中,希尼描繪了一種如樂音般的“雨聲”:“誰會介意所有奏出的音樂/是砂粒還是干種子在仙人掌中從頭落到底?/你就像一個有錢人聽到一滴雨聲/便進了天堂?,F(xiàn)在再聽?!?不管是“砂?!被蚴恰胺N子”,只要能奏出美妙的樂章,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一滴雨聲”帶來了撫慰,抹去了所有的矛盾、差異、糾結(jié),讓所有人一同進入天堂福地。
在《雨的禮物》中,希尼把“雨水”比成一種擁有強大力量的事物,它落到地面,漫過石階,拔起草根:“雨靈活的長鼻/舔過踏腳石/將根拔起。/他探測著深淺/涉過人生之水。/探測深淺。”希尼努力把自己和傾盆的雨水聯(lián)系起來,試圖像“雨水”一樣涉過愛爾蘭民族的歷史長河,探測愛爾蘭民族的靈魂之源。“那茶色的發(fā)著喉音的水/詛咒著自己:莫尤拉/是它自己的伴奏和配樂,/以最大的努力/把所在的地鋪成河床,/簧管之樂,一個年老的吟唱者/把她的霧靄低吟進/元音和歷史?!?“雨的禮物”就是莫尤拉河,蓄滿愛爾蘭喉音的河水不停流淌,吟唱著愛爾蘭的文化和歷史。在莫尤拉河水的不斷沖刷、蕩滌之下,終會把河底的泥土變成堅定的決心:在這片共同的土地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一定可以和諧共存。
而在《斯特森島》中,“雨水”是宗教洗禮的圣潔之物,使人能夠得到靈魂的救贖與提升:“當他們把圓圈擴展開,就是你該/自己游出去之時,把你自己的頻率/寫滿元素回聲探測儀,/尋找,探查,誘惑,/小鰻鱺在大海的黑暗中微弱閃光。/陣雨變成大暴雨,柏油地面/嘶嘶響著冒出水汽。當他極速離開時/傾盆大雨降下它的銀幕環(huán)繞著他直直的步履。”希尼向往自由的精神世界,渴望在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地自在游蕩。他認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應該擺脫世俗教條、怨懟、爭斗的束縛與羈絆,他希望現(xiàn)存的那些對立和爭執(zhí)能得到“傾盆大雨”的完全沖刷,直至擺脫束縛,重獲新生,就像“小鰻鱺”一樣在海中自在穿行。
希尼對于當下愛爾蘭文化和政治的言說背后,隱藏著他對愛爾蘭文化認同和文化身份的態(tài)度。在這些詩作中,“雨水”是有靈性的生物,從“一滴雨”到“陣雨”再到“傾盆大雨”,“雨水”不斷傾瀉,其力量也不斷增強,而寄望和諧共存的態(tài)度卻從未改變。李成堅認為,在“既定”的英國文化影響的事實下,保有愛爾蘭性,在兩種文化的對話和共存中,形成一種“雙向的忠誠”。就像在《另一邊》中寫的那樣, 希尼也在思考愛爾蘭人能否拋掉背后的宗教斗爭和沖突,像普通的、隔墻的鄰居一樣,“拍拍他的肩膀 / 談談天氣 /或者談談草種的價格”,構(gòu)建一種和諧的、其樂融融的鄰里關(guān)系。面對隔閡和分歧,希尼在詩歌中寄予了一種融合的希望在“兩位鄰居”彼此相連的“希望之鄉(xiāng)”的土地上,讓希望的種子能播撒:在英國和愛爾蘭之間能找到共存點,都能在這片土地上“把共同的土地珍藏在心中”。
希尼關(guān)注愛爾蘭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并對此進行多角度的記錄和反思,他以“水”為詩心, 將他對愛爾蘭民族的感情融入其中,所有的深情、感傷、祈盼都蘊含在對民族之源、暴力之殤、和諧之歌的訴說中。詩歌中,底蘊深沉如“井水”般的民族文化,殘酷冰冷如“沼澤水”般的暴力現(xiàn)實,純凈滋潤如“雨水”般的和平向往,都反映了希尼對其身份、民族和現(xiàn)實的理解。這些詩作借用詩歌的文學意義,來進行實現(xiàn)批判。希尼對愛爾蘭民族所陷困境的深入思考,用文學的獨特視角提出改變的可能。希尼的詩歌給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他對愛爾蘭民族意識的不斷探尋,來自于他對暴力現(xiàn)實的思考,來自于他所承擔的一份家國民族責任。希尼期待著愛爾蘭民族都能感受詩歌中蘊含的能量,縱觀歷史,反思現(xiàn)實,從而獲得和平的力量,不僅僅是北愛爾蘭人民,同時也包括和北愛爾蘭有著類似困境的其他民族。
① 1972年,希尼正式加入愛爾蘭國籍,并舉家從北愛爾蘭移居愛爾蘭共和國的威克婁鄉(xiāng),實現(xiàn)了讓護照變?yōu)椤熬G色”的愿望。
② 自1534年英國新教與羅馬天主教分離后,北愛爾蘭地區(qū)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人與信奉新教的英國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一直延續(xù)不斷。1972年1月30日,北愛爾蘭政治暴力達到巔峰。在這場名為“血色星期天”的暴力沖突中,十三位參加游行示威活動的愛爾蘭人遭到英軍的槍擊而身亡。在其后的二十多年間,恐怖和暴力沖突持續(xù)不斷,超過了三千六百多人的性命在沖突中喪失,其中兩千多名是手無寸鐵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