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茉琳[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州 510665]
嚴歌苓20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在中國大陸發(fā)表小說以及電影劇本,80年代末到美國讀書,進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學習。嚴歌苓早期雖然在中國大陸發(fā)表作品,其創(chuàng)作繁盛期的代表性作品卻大多寫作在美國,最早發(fā)表在中國臺灣,并且在臺灣獲獎。2009年,張藝謀將她的《金陵十三釵》搬上大熒幕是她重回中國大陸的關鍵節(jié)點,隨后,《一個女人的史詩》《小姨多鶴》《歸來》(原著《陸犯焉識》),紛紛從影視劇進入中國大陸觀眾視野,嚴歌苓成為暢銷書作家,也成為影視劇文化熱點。
然而,嚴歌苓的文學定位卻嚴重影響了學術界對她的關注與研究。做文學批評的人,我們把嚴歌苓歸入“海外華文”中的“北美華文”的研究對象,她的生活重心不在中國大陸,加上早期一些重要的作品發(fā)表與獲獎大多在臺灣,使得她幾乎不可能進入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的主流研究視野中。在普通讀者的認識中,只能依靠百度、谷歌等對其進行界定,在那里她是“旅美”作家。本文試圖從嚴歌苓的三部作品以及其“旅美”身份切入,探討作家身份界定所帶來的文學批評短視現(xiàn)象以及研究尷尬。實際上如果我們以“漢語新文學”的概念界定嚴歌苓,不僅可以完成相當準確且有效的學術定位,還可以幫助我們把學術研究最大限度地投入到對嚴歌苓的文學研究中。
在嚴歌苓的著作年表中,《扶?!肥且徊恐匾拇碜?,“《扶?!肥且粋€夾在東西方文化困惑中的青年女子對一百年前同等文化處境下的女子傳奇的闡釋,那是不同時間的闡釋”①。應該說,從《扶?!返膭?chuàng)作開始,嚴歌苓的一系列作品是有意識地自覺地承擔起用筆用文學直面文化沖突與文化相融的命題:《扶?!穼懸话俣嗄陙?,大量華人涌入美國討生活;《小姨多鶴》寫“二戰(zhàn)”日本戰(zhàn)敗后,一名叫多鶴的日本女子被遺留在中國的故事;《寄居者》寫“二戰(zhàn)”期間大量猶太人在中國尋求庇護渴求進入美國的故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里的主角都是文化沖突第一線的承受者,他們以及與他們一起進入這浪潮的眾多相關人物,或主動或被動都被卷入到文明沖突、文化沖突的最前線,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愛恨情仇的故事無一不交雜著種族、族群的原始沖突,人類文化的基本矛盾,不同文明的深刻隔閡,他們在其中承受誤會、冷漠、無視、歧視乃至惡毒的詛咒與瘋狂的暴力;他們渴望被尊重、被理解、被認可,哪怕只是最基本的容納;他們在狹窄的生存空間里喘息、掙扎、存活,可是又在這僅有的空間中釋放人性的光輝。
文化交融的最前鋒是語言。在這些故事中,所有的主角都面臨語言的隔閡。扶桑在美國不懂英文,多鶴在中國不懂漢語,May與彼得可以用英文溝通可一旦碰到德文就束手無策。同時在三個文本中語言障礙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克里斯與扶桑幾乎完全不可能用語言交流,因此克里斯對扶桑的誤解式迷戀也最深;日本女子多鶴與張儉最初語言不通,但依然可以用漢字進行一些核心的交流,不會錯失重大信息;到了May與彼得,是一對用英文交流的戀人,他們身上更直接地呈現(xiàn)出,即使語言沒有障礙,在文化深層依然有沖突有隔閡。
反觀嚴歌苓筆下的幾位女性,會發(fā)現(xiàn)她們并不太依賴語言的溝通。在扶桑、多鶴以及May身上,語言是否可以交流并不是最根本的影響,扶桑與克里斯,完全出于她一種天然母性的愛,去理解這個男孩的成長與對她的迷戀。她不需要理解歷史、文化,不需要語言她也可以理解這男孩對她迷戀什么,所以在拯救會,她面對克里斯眼神中的變化,立刻尋回紅綢衣?lián)Q上。她必須是妓女扶桑,必須是東岸方妓女扶桑,必須是與諸多東方文化包括鴉片、瓜子、綾羅綢緞、昏暗末日氣息交織在一起才是克里斯念念不忘的扶桑;而多鶴,對張儉的情感變化與理解,小環(huán)對張儉與多鶴之間情感質(zhì)變的把握,都依賴著女性特有的直覺。在她們的情感世界里,話語是多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依賴眼神、動作甚至氣息與味道,仿佛動物之間的交流,貌似無法捕捉實則精準確鑿。
所以,盡管嚴歌苓用大量的筆墨書寫了文化的沖突,語言的隔閡,她卻用更多的心血去討論人與人互相理解之可能。這一點在她書寫《寄居者》時,更是用大量的筆墨將漂泊海外的中國人與四處流浪的猶太人作了對比。也正是從這個角度,嚴歌苓的移民小說有了更多的感性味道,其中的哲思也透露更多的女性氣息。她的移民小說中,戰(zhàn)亂是背景,文化是主體,人情是主題,人性則是核心。正如張愛玲在淪陷區(qū)寫戰(zhàn)爭也只是背景,其實嚴歌苓的作品也寫戰(zhàn)亂,但大歷史往往只是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出現(xiàn),并不是她真正關心的主題,人性、情感,尤其是女性的情感、內(nèi)心世界是她更敏感亦把握得更好的對象。
反觀另一方面,嚴歌苓有十幾年的中國內(nèi)地部隊服役經(jīng)歷,曾經(jīng)是越戰(zhàn)的戰(zhàn)地記者,她身上的“集體主義”“理想主義”有不可磨滅的痕跡。她早期在中國內(nèi)地時最好的作品《磁性的草地》,最新的作品《床畔》都反映了這樣的人生積累。她身上既有對歷史、政治極為敏感的一面——所以她許多作品的背景都在戰(zhàn)爭這樣的大時代;另一方面由于她身處故土之外的稍顯游離的“關心”恰恰使得她的作品展現(xiàn)出面對歷史、戰(zhàn)亂的特殊視角與情懷。比如《扶?!穼懼袊嗽诿绹?,《小姨多鶴》寫日本人在中國,《寄居者》寫猶太人在中國。
陳思和認為《扶?!贰俺錆M漂泊感的弱勢民族的悲哀,他們在一種文化有時面前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像一首浩浩瀚瀚的長詩,洶涌的起伏在沉默的大地上”②。的確,嚴歌苓的文本中有很重要的內(nèi)容是以女性特有的感性方式在探討文化沖突、文化融合,而這種沖突與融合恰恰是必須在國家板塊、政治疏隔、地域分布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她的“旅美”身份決定了她面對這種問題的敏感度,提供了她寫作這方面作品的第一手資料。她的作品提供了當下世界性多民族融合中重要的書寫內(nèi)容,文化沖突與文化融合,是中國人在世界的冒險,也是異國人在中國的遭遇。其實從白先勇到高行健,從聶華苓到嚴歌苓,這些作家之所以閃現(xiàn)獨特的光芒,正是因為他們都有去國懷鄉(xiāng)的經(jīng)歷,都有站在他鄉(xiāng)看故鄉(xiāng)的體驗,都有對故鄉(xiāng)反復回望不斷咂摸的經(jīng)驗,都有作為一個漂泊者的生命體驗與生命思考。他們的作品亦因此成為當代漢語文學研究中的寶貴財富,然而他們的文學定位卻一直處于尷尬之中。
如前文所述,嚴歌苓的作品從廣度與深度上都有很高的價值,許多小說是暢銷作品,改編電影票房火爆,在海外的許多華文文學獎項中,她更是??汀?梢哉f,嚴歌苓的文學在學術界、文化界、市場等方面都得到了共同的認可。在學術界,關于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及影視劇改編在近幾年得到了學術界很大的關注,圍繞其作品的討論、研究都很熱烈,是學界熱點話題;其作品改編的電影、電視劇符合當下文化界的綜合走向,市場上更是獲得巨大成功。但是,一位在學術界、文化界與市場都得到巨大成功的作家,其文學定位卻變成學術難題。面對這樣的作家,在中國內(nèi)地的學術著作、文學史中,嚴歌苓難以定位;只能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的北美華文學研究板塊中得到關注。嚴歌苓自己曾不無悲哀地說過:“在海外接觸的語言文字全是英語,但每當拿起筆寫中文,就覺得像是回到了家。其實,我突破了自己,用英文寫劇本、寫小說,都進入了正規(guī)的出版渠道,但我看到外國人對中國文學的無知,依然感到很悲哀。其實,要使我們的文化走向世界,必須在華語文學上下工夫,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國文學,就能寫出最好的中國文學。重在文學價值,而不要看它寫在什么地方、寫了什么東西。”③所以,像嚴歌苓這樣優(yōu)秀的華文作家,盡管她生活在美國,是美籍華人,但不可能進入美國文學史與文學考察中,對于她的研究,理所應當是漢語文學研究者的義務。然而,囿于國族文學的界定,無論是哪一方的研究者,在對學界進行掃描時都很容易忽略掉嚴歌苓這樣的“旅美”作家,這樣一位有成就的作家卻處于很難準確定位的尷尬中,在學術論述中尋找不到準確定位,反映出來的實際上是學術研究的缺失。
“旅美作家”,作為嚴歌苓的身份,是一種狀態(tài)描述。但是回歸到文學評論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旅美”這一描述所帶來的嚴重的學術疏漏。正是因為嚴歌苓的“旅美”作家身份以及她整體創(chuàng)作生涯從學習到寫作到發(fā)表到成名以及走紅的曲折路線,使得這個作家在今天的文學評論歸屬中只能放置在“海外華文文學”這一從屬視野中。但是做現(xiàn)當代文學評論的人都知道,“海外華文文學”視野中的作家多多少少是會被忽略被冷落的,在絕大多數(shù)的現(xiàn)當代文學課堂中難以進入,在批評中也被劃入“海外華文”這樣一個特殊研究區(qū)域里??墒?,針對許多被劃為海外華文文學的作家的作品價值與作品意義而言,這樣的評價是不公平的。就嚴歌苓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當代文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林中,在當代文學的女性文學視野中,在當代文學影視劇等多種媒體的相互影響中,在當代族群文化的探討中,都是有特殊價值與珍貴意義的。
“海外”等概念界定,透露著深切的“零時性”,從這些概念在近些年的產(chǎn)生于被動增加范圍亦可以了解這個過程與背景,但是面對越來越龐大的“旅游世界”作家群,難道我們都要用“旅……”來界定嗎?新的世界帶來新的文化,新的文化催生新的文學,當我們不斷調(diào)整標準的時候,只能說明“標準本身需要調(diào)整了”。我們之所以被迫用“旅美”這樣的身份界定,是因為我們的文學批評在國家板塊、政治疏隔、地域分布等各種認為裂痕、人造鴻溝中被撕裂,可是文學的意義卻恰恰在這些板塊斷裂帶、文化疏隔區(qū)域產(chǎn)生優(yōu)秀的作品。在這種斷裂帶游走的人,恰能深深體會這種斷裂、疏隔所帶來的痛苦以及不同地域文化碰撞所帶來的火花,而由此產(chǎn)生的文學,當然需要相應的概念去匹配。
面對嚴歌苓以及類似的作家問題,朱壽桐先生提出的“漢語新文學”概念可以一一解決。朱壽桐認為“中國文學”以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中的“中國”必然是嚴正的國體概念,也是不容置疑的政治區(qū)域概念,它在空間范圍內(nèi)包括中國內(nèi)地以及港澳臺地區(qū)問題在于,這種硬性的區(qū)域劃分便將離散于時刻各地的漢語寫作俗稱“華文文學”的那一部分摒除于我們的“中國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外,同時也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漢語文學生硬地離漢語文學的母體于主體,將漢語文學和漢語新文學這樣原本有統(tǒng)一傳統(tǒng)、統(tǒng)一目標、統(tǒng)一氣派的整體人為地分割成許多碎片。④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準確、合理的態(tài)度,突破以前的國別、政治、地域的絕對界限的思維模式,從這個學術框架走出來,從以往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海外華文文學這樣的思維模式的絕對界限中突破出來,以漢語新文學這個概念作為新的平臺,重新論定嚴歌苓這樣的“旅美”作家。中國當代文學史無可奈何回避她,海外華文文學并未正面面對她,這樣的誤解、闡釋造成的就是一個杰出、有成就的作家的學術定位的尷尬,我們要用漢語新文學的概念使她從尷尬中解脫出來。面對每一個這樣的作家,除了嚴歌苓,還有許多作家,學界對他們的研究討論應該有一個毫無疑問的定位,走出國家定位,進入語言文化定位,消除作家的政治身份、國族等概念、界限的影響,真正直接面對她的文學成就,把學術研究最有效地應用于她的文學意義上。
嚴歌苓說:“每次回國,每次心靈都會寧靜,回家的感覺真的挺好。因為在國外呆了太久,有人評價我‘左手蒼涼、右手繁華’,但我習慣稱自己為一只文學候鳥,幾乎每年都要飛回祖國,休養(yǎng)生息,然后再飛走?!雹菸膶W候鳥,是嚴歌苓對自己的定位,她在異鄉(xiāng)用漢語書寫其實就是在文字里建構自己的故鄉(xiāng),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理解。我們作為漢語文學的研究者,面對如此深情又卓有建樹的作家,難道不應該給他們一個準確的定位,以利于學術研究的全情投入嗎?以“漢語新文學”來面對嚴歌苓以及與嚴歌苓情況類似的作家,可以將我們從國族政治等尷尬的界定中抽離出來,是對作者的尊重,是對作品的公平,當然也是對學術的負責。
①② 陳思和談《扶桑》,《文藝報》1998年5月14日。
③⑤ 嚴歌苓:《我是文學候鳥》,《西安晚報》2009年9月14日。
④ 朱壽桐主編:《論漢語文學與文化》,銀河出版社2015年版,第3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