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散文中的故鄉(xiāng)意象

⊙曹澤雙 張?zhí)鞁?［南京林業(yè)大學， 南京 210037］

劉亮程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這是由于他的散文在敘述方式、表現(xiàn)角度以及文化意義上都有其他散文難以比擬的獨特性。他是一位農(nóng)民作家，生活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個叫“黃沙梁”的小村子里，時間長達三十年之久，所以故鄉(xiāng)的每一寸風景、每一聲蟲鳴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里。他筆下的那個鄉(xiāng)村，偏僻又荒涼，廣袤而貧瘠?？此破降盐兜默嵤潞腿粘Ｉ钭顟T常的瞬間在劉亮程的筆下生動而鮮活，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選用很多不同的意象，這些意象交織成一幅完整的鄉(xiāng)村生活圖景，表現(xiàn)了西部偏遠地區(qū)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獨特心理，寄予著作者濃濃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與生命哲思。

關(guān)于劉亮程散文的研究自其散文問世起就層出不窮，但對于其散文中故鄉(xiāng)意象的研究卻相對較少，具有代表性的是杜真真《劉亮程散文意象的詩性建構(gòu)》以及李雅娟《論劉亮程散文中的鄉(xiāng)村意象》。已有的研究成果把關(guān)注的重點放在狗、驢等意象上，主要從其意象的詩性建構(gòu)和敘述的異質(zhì)性來進行研究。筆者將以前人的研究成果為基礎，選取主要意象研究其象征的生命狀態(tài)，并通過對比其象征意義及與其相反的意象（例如炊煙和陽光象征生命中的溫暖與美好，而狗與牛則象征生命中的艱辛、焦慮與困頓），挖掘其深層含義以及作者寄予的生命哲思和鄉(xiāng)土情懷。首先，我們對劉亮程散文中的意象進行初步分類，大致可以分為動物意象、植物意象、生活意象以及其他意象。動物意象包括狗、牛、馬、驢、豬、貓、小蟲、螞蟻等，植物意象包楊樹、柏樹、沙棗樹、草、小麥等，生活意象包括炊煙、火爐、柴火、鐵锨、鐮刀、門、村莊、荒野、墳墓、草棚等，另外還有風、云、天空、陽光、月光、雨、雪等自然界的無生命意象。其次，根據(jù)意象所象征的生命狀態(tài)和喻示的情感，我們可以將意象的象征意義劃分為：生之匆忙、生之悠閑、生之艱辛、生之美好、生之孤獨、生之安穩(wěn)。

一、生之匆忙與悠閑

每個人的生命節(jié)奏都不相同。居住于繁華都市的人，每日在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文明和現(xiàn)代科技影響下，生活節(jié)奏加快，爭分奪秒地朝向自己的目標挺進。而反觀鄉(xiāng)村，尤其是偏僻閉塞的西部鄉(xiāng)村，人們遠離都市文明，消息閉塞，交通不便，娛樂匱乏，每天大把的時間耗費在田地里，如此，生活節(jié)奏不自覺地放緩。劉亮程散文中的馬代表前者，而牛、驢和螞蟻則象征了后者。馬始終是奔跑的姿態(tài)，馬蹄得得，揚起塵埃，只為快速到達目的地。馬的一生都在趕路。比起馬的倉促與匆忙，劉亮程更喜歡慢悠悠的牛和驢?！胺凑?，我沒騎馬奔跑過，我保持著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們一窩蜂朝某個地方飛奔，我遠遠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遺棄?！保ā短优艿鸟R》）他在匆忙地往前奔涌的人潮中始終保持自己的節(jié)奏，堅守貧窮落后的家園，沒有落在后面的恐慌。《我改變的事物》中，村民們說他是個“閑錘子”，村民們靠著一年年的辛勤勞動改建了家園，而他只會無所事事地扛著一把鐵锨四處閑逛?！秲筛C螞蟻》中，他也表達出他對于慢節(jié)奏的熱愛：“我喜歡那窩小黑螞蟻，針尖那么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幾尺……大黃螞蟻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歡?！痹趧⒘脸藤|(zhì)樸澄澈的文字里，萬物似乎都放慢了生長的步伐，生命徐徐舒展。牛代表的是農(nóng)耕文明，這是最傳統(tǒng)最原始的耕作方式，被現(xiàn)代文明遠遠拋在后面，作者表現(xiàn)自己對于生活慢節(jié)奏的熱愛，奏響了農(nóng)耕文明的頌歌。

二、生之美好與艱辛

炊煙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城市文明早已摒棄這種傳統(tǒng)的生火方式?？僧斈茄U裊的炊煙緩緩地從煙囪里冒出來，飄向房頂和天空，散在村莊里，那股生活的意趣就一點一點漾出來了。誰家的煙囪里冒出了炊煙，那便喻示著這家飯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香噴噴的飯菜，人們會不自覺地用鼻子去分辨炊煙里的菜單。

“炊煙是村莊的頭發(fā)。我小時候這樣比喻，大一些時我知道它是村莊的根?！贝稛熛笳髦藗儤闼貐s飽足的日子，它就像一條線，線的這頭是村莊，那一頭則系著村莊的人的胃，把他們牢牢地系在村子里。炊煙是有姓氏的，李家的煙囪里出來的炊煙受著李家的管轄，所以當兩家有矛盾之后，從他們煙囪里冒出來的炊煙也不能糾纏在一起。這是一種村里人瑣碎的小氣，也有一種斤斤計較的可愛。這便是生之真實，炊煙代表的是生活里具體而細小的事情，也是村民們生活里最大的事情。黃沙梁是封閉的，遙遠的都市中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文明在這里失去了影子，炊煙和陽光就是這里最大也是全部的美好。

狗象征著生的艱辛與困頓?！豆愤@一輩子》里，“一條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這一句話道出狗一生之不易。作者不是以俯視的目光看待狗，而是把它放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摒棄了旁觀者隔膜的視角，物我倒置，直接以狗的視角來言說它的命運?！耙粭l熬出來的狗，熬到拴它的鐵鏈朽了，不掙而斷……”一個“熬”字生動地傳達了生活的困頓與煎熬。狗的職責不同于牛和驢要分擔辛苦的勞動，它的任務是看家，而且一輩子都走不出門前屋檐下這一小塊地方。它不可與外人混熟，要保持對主人絕對的忠誠，同時它必須學會分辨訪客與主人的關(guān)系，伺機而動?？杉词构繁３种艺\，堅守職責，人也會在不滿意它的時候不念舊情地將它丟棄。《兩條狗》中雜毛黑狗被丟棄，費盡艱辛逃回來后還是生活在主人的冷眼與嫌惡之下，最終晚景凄涼。狗象征著無助無奈的弱勢群體，難以在生活的困境中突圍。但是在劉亮程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黃沙梁的人們雖然生活艱辛，卻沒有一味地怨天尤人。他們常年生活在貧瘠荒涼的土地上，忍受著惡劣的氣候條件，年深日久，他們適應了這樣的環(huán)境，不以此為苦，安然與命運、環(huán)境和睦相處。

三、生之孤獨與安寧

風有很多種面孔，有溫柔少女面孔的微風，有刁蠻頑童面孔的狂風，有是非不分暴君面孔的暴風，還有“風頭如刀面如割”的寒風。在黃沙梁，氣候干旱，冬季寒冷漫長，這便意味著此處的風絕非善類。《寒風吹徹》中，風的寒冷是深入骨髓的，作者寫道：“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币淮问軆龅慕?jīng)歷卻讓多年后的自己仍然耿耿于懷，從此對寒風有了深刻徹骨的記憶和認識，可見寒風之烈。對于作者來說，寒冷不僅是身體上的，還包括心理的焦慮與對死亡的畏懼：天一冷便足不出戶的姑媽最終還是沒躲過冬天的寒冷，被永久地留在了冬天，并且“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這些事成了作者心里的冬天，寒冷侵入骨髓，但這樣的寒冷是沒有人能夠分擔的，更無法言說，即使向他人吐露，也不會被懂得。這便是孤獨：心里密封著不可示人的冬天，而風，是它的肇事者之一。

與風的寒冷、不定相對，樹與墻是安定而恒久的意象。黃沙梁荒涼而貧瘠，樹給村莊的單調(diào)增添了顏色，注入一絲生機。孩子們捉迷藏時藏在一棵大樹里，狗的窩棚也曾搭在樹下，夏日人們在樹下乘涼，樹還可以抵擋風沙。當樹死去，它會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村里隨處可見的桌子、椅子、筷子、屋椽和梁都是它們的轉(zhuǎn)世。樹給人和牲畜以庇護，也給予村莊以恒久的守護。它們不會輕易消失，它們是村莊歷史的見證者，它們會記得許多事?！皹鋸牟缓鷣y走動。幾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樹，還在老地方站著。我們走了又回來。擔心墻會倒塌、房頂被風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們把家安在大樹底下，房前屋后栽許多樹讓它快快長大?！彼o人安定感，即使人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它也替離去的人守著空曠的村子，等待離去的人歸來，遠遠看見村外的樹，便知道村莊還是那個村莊，一如往昔。

一個個鮮活的意象構(gòu)成了劉亮程的故鄉(xiāng)：匆忙的馬、悠閑的螞蟻、溫暖的炊煙、困頓的狗、孤獨的風以及安定的墻和樹。黃沙梁是劉亮程最依戀熱愛的故鄉(xiāng)，它藏在作者心底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