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氣味，最為難學
——劉師培的漢文鑒讀

⊙鄒曉霞［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廣州 510665］

漢代文章在中國散文史上一直擁有崇高的地位。明代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近代學者劉師培亦對漢文推崇備至，認為“漢文氣味，最為難學”。然劉師培所說之“漢文”，其指向在“東漢文”，與古文派文統(tǒng)所推崇之“西漢文”有著本質(zhì)的差別。在桐城派古文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文學背景下，劉師培極力推揚東漢文之地位與價值，顯然極具深意。本文要討論的是，劉氏所提倡的“漢文氣味”有哪些獨特內(nèi)涵？其推崇東漢文之真實目的何在？其意義與價值何在？

一、蔡邕“精雅”：漢文典范

在漢代文人中，蔡邕是劉師培提及最多、評價最高的一位，被推為在“東漢文人中尤為杰出”，其所作碑銘最能體現(xiàn)“漢文氣味”。對于蔡文特色，劉師培頗為認同劉勰之論：“《文心雕龍·才略篇》‘蔡邕精雅’，實為定評?！辈贿^，劉勰對蔡文只做簡括論述，而劉師培則對蔡邕“精雅”進行了更為細致的文本分析，豐富并推動了駢文學風格論的研究。

對于蔡文之“精”，劉氏解為“文律純粹而細致”，具體表現(xiàn)在“將普通漢碑中過于常用之句，不確切之詞，及辭采不稱，或音節(jié)不諧者，無不刮垢磨光，使之潔凈”。精,也就是追求文章表達嚴謹約凈，無繁詞累句，陳言庸句。劉師培評蔡邕《郭有道碑文》“無一句不清”，《陳太丘碑文》“句句氣清”，正與劉勰“《周》《胡》眾碑，莫非清允”“清詞轉(zhuǎn)而不窮”之說相契合。那么，“清”又為何意？他如此解釋：“‘清’者，豪無蒙混之跡也；‘新’者，惟陳言之務去也?！苫靹t不清，有陳言則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蕪雜冗長?！笨梢?，“清”正是“潔凈”，亦是“精”之追求所達到的藝術審美效果。蔡文之“精”絕不僅停留在對繁詞累句的刮垢磨光，還表現(xiàn)在體制之要約，文氣之流貫。劉勰評蔡邕碑文“敘事也該而要”，劉師培對此有著更精深的體悟:“普通漢魏敘事雖亦得法，而文氣散漫，不能貫串。惟蔡中郎辭調(diào)變化無方……應研究其繁簡適中，不冗不漏，文氣一貫?！睌⑹潞喞?，文氣清通，篇篇傳神，此乃蔡邕碑文超越普通漢魏文章，成為漢文典范之所在。

陸機在《遂志賦序》中評蔡邕“沖虛溫敏，雅人之屬也”，劉師培則對蔡文之“雅”做出了更為全面的解讀：“至于蔡中郎所為碑銘，序文以氣舉詞，變調(diào)多方；銘詞氣韻光彩，音節(jié)和雅：在東漢文人中尤為杰出，固不僅文字淵懿，熔鑄經(jīng)誥已也?！痹趧⑹峡磥?，蔡文之“雅”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善于“熔鑄經(jīng)誥”，內(nèi)容雅正；其二，文字淵懿，音節(jié)和雅。首先，杰出的熔鑄經(jīng)誥的能力使得蔡邕的碑文呈現(xiàn)出雅懿含蓄之風格?！稐钯n碑》敘《尚書》經(jīng)義，以《尚書》中的《堯典》和《伊訓》為文之骨干，并模擬《尚書》文調(diào)，風格典雅莊重。正如劉氏所說：“蔡伯喈之碑銘無不化實為空，運實于空，實敘處亦以形容詞出……此蓋得諸《詩》《書》，如《堯典》首二段虛實合用，表象之辭甚多。漢人有韻之文皆用此法，而伯喈尤為擅長?！逼浯?，蔡文之“雅”還表現(xiàn)在音節(jié)之和雅。試看《郭有道碑文》：“若乃砥節(jié)厲行，直道正辭：貞固足以干事；隱括足以矯時。遂考覽六經(jīng)，探綜圖緯；周流華夏，隨集帝學。收文武之將墜；拯微言之未絕。于時纓之徒，紳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聲而響和者，猶百川之歸巨海，鱗介之宗龜龍也。”或用四句，或用六句，對偶工整，音韻和諧，即使置于駢文成熟的齊梁時代也毫不遜色。“凡碑銘及有韻之文，句宜典重而用筆宜清?！辈嚏呶纳朴谌坭T儒家經(jīng)典語句，呈現(xiàn)出典雅莊重的風格，又多運用對偶句式，音韻和雅，文氣清通，韻味深長，此種“漢文氣味”作為駢文典范，斯并足以垂范后昆。

二、“漢文氣味”之內(nèi)涵

劉師培在論述“漢文氣味”時，所列舉的基本都是東漢文，且將蔡邕和班固視為“漢文氣味”的代表作家。在他看來，“漢文氣味”的最大特色在“濃厚淵懿”：“漢人有韻之文皆用此法，而伯喈尤為擅長。其文濃厚淵懿。”“班固之文……無一句不濃厚，其氣無一篇不淵懿”，“班、蔡之文并淵懿而有光”。淵懿，是劉師培在評價東漢文時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綜論之，劉氏所論“漢文氣味”之“濃厚淵懿”的內(nèi)涵包括以下諸端。

（1）儒家之文

劉師培提出“漢人之文，能融化經(jīng)書以為己用”。在儒學盛行的時代，東漢文受到經(jīng)學的深刻影響，形成雅懿深厚的儒家風格特色。班固和蔡邕文正是此種“漢文氣味”的典型代表。“班固之文亦多出自《詩》《書》《春秋》……純系儒家風格?！薄安滩囊嗉?yōu)槿寮?，其碑銘頌贊固多采用?jīng)說，即論事之文亦取法《春秋繁露》，而文章之重規(guī)疊矩，則又胎息于荀子《禮論》《樂論》。故雖明白顯露，而文章自然含蘊不盡?！辈?、班之文取法儒家經(jīng)典，呈現(xiàn)出含蘊不盡之風格特點。

值得注意的是，劉師培在論述“漢文氣味”時雖“推本于經(jīng)”，但與桐城派文統(tǒng)所追求的“文以載道”不同，他并沒有將文學視為經(jīng)學的附庸，而是從文章學的角度考察東漢文在字句語言、結構特點上對經(jīng)書文本的創(chuàng)新模仿，更多強調(diào)的是“文氣”“風格”等文章之美的考察，對漢文的藝術之美給予充分的肯定。

（2）雅正之文

東漢文用字精準，對句整齊，音韻和諧，辭章精雅，體現(xiàn)出雅正之風格特色。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提出文之“八體”，第一個就是“典雅”。他將經(jīng)書視為典雅文風的典范：“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劉師培的創(chuàng)建之處在于將《文心雕龍》“宗經(jīng)”說的要義，“從字、詞、句之精當與否，來入手理解，所體現(xiàn)的正是其精于小學的學風特點”。他對東漢文之辭章給予更多的關注，多從字、詞、句、聲的角度來關注漢文之雅正，推崇漢文的字句精雅與音節(jié)和雅。

劉氏提出，東漢文追求字句的“潔”與“整”，擺脫了粗鄙的缺失，字句雅馴。班、蔡文用字力避“浮濫漂滑”，字穩(wěn)則句勁，句勁則文潔，文潔則淵懿有光。此外，東漢文音節(jié)之和雅亦是劉師培甚為推崇的。他提出：“惟班孟堅、蔡伯喈之文幾無一篇不和雅可誦，洵上乘也?！庇终f：“《漢書》之《食貨志》《郊祀志》亦音節(jié)流通，毫不蹇礙。其紀傳后贊與《兩都賦》后之明堂詩、靈臺詩尤為雅暢和諧，為孟堅文中音節(jié)之最佳者?！眲熍鄬⒁艄?jié)和雅視為“漢文氣味”的重要因素。

（3）文質(zhì)得中之文

劉師培提倡經(jīng)書文風，看重文章內(nèi)容的充實、雅正，更重視文辭的華美、典雅，要求為文華實結合，雅麗兼具。他對古質(zhì)而缺少文采的文風頗為不滿：“蓋法家之文，發(fā)泄無余，乏言外之意，說理固其所長，但古質(zhì)而無淵懿之光；儒家之文說理雖不能盡，而樸厚中自有淵懿之光?！薄坝职唷⒉讨牟Y懿而有光，與古質(zhì)不同。李斯刻石雖古質(zhì)而不淵懿?！币圆嚏呶臑榇淼臇|漢文作為“文質(zhì)得中”的典型之文受到劉氏的大力推崇：“欲求文質(zhì)得中，必博觀東漢之文，以蔡中郎諸人為法，乃可成家?！?/p>

極具新穎創(chuàng)發(fā)之處的是，劉師培指出東漢文濃厚雅懿風格之形成與文人的地域分布有密切聯(lián)系：“東京文士彪炳史編，然章奏書牘之文咸通暢明達，雖屬詞枝繁，然銓貫有序，論辨之文亦然?！从凶猿梢患抑哉?，亦辭直義暢，雅懿深醇。蓋東漢文人咸生北土，且當此之時，士崇儒術，縱橫之學，屏絕不觀，《騷經(jīng)》之文，治者亦鮮，故所作之文偏于記事、析理?！睎|漢文人多生于北方，士崇儒學，故此形成東漢文取精用弘、雅懿深醇的特點。從文學地域角度，探討文化學術對東漢文風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這種新穎的視角極具創(chuàng)新價值。

三、劉師培緣何推崇“東漢文”

在劉師培所生活的清末民初，桐城派和文選派的紛爭是文論界極為引人注目的事件。桐城派元老方苞以西漢文為榜樣，提倡文章“義法”與“雅潔”，主張先揣摩“兩漢書、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然后上求《左傳》《史記》。作為文選派的代言人，劉師培對桐城派所標榜的文章義法極為不滿?；ㄙM大量筆墨闡釋“漢文氣味”之內(nèi)涵，論證西漢文與東漢文之差異，并將東漢文納入他所提倡的駢文正宗的文學統(tǒng)系之中，其目的乃是為了正本清源，劃清與桐城派的界限，并宣揚其“駢文正宗”的文學理念。

為清理桐城謬種之源流，劉師培有意推倒以唐宋八大家為代表的古文文統(tǒng)。他提出奇句單行的散文只能稱為“筆”，不能稱為“文”?！胺蛭淖种?，既專屬于文章，則循名責實，惟韻語儷詞之作，稍與緣飾之訓相符。故漢魏六朝之世，悉以有韻偶行者為文，而昭明編輯《文選》，亦以‘沉思’‘翰藻’者為文，文章之界，至此而大明矣。降及唐代，以筆為文如昌黎……若以筆為文，則與古代文字之訓，相背矣。而流俗每習焉不察，豈不謬哉!”劉師培認為“文”乃“韻語儷詞之作”，要講究用韻比偶，提出“駢文之一體，實為文類之正宗”。他將漢魏六朝駢文視為文之正宗，指責韓愈、柳宗元的古文乃是筆，乃是偽體。而近代桐城派“文儒輩出，望溪、姬傳，文祖韓、歐，闡明義理，趨步宋儒，此儒家之支派也?！闭慈舅螌W，以韓愈等唐宋文派為軌模的桐城派，與文學的正宗自然亦是背道而馳了。

在劉師培所推尊的駢文統(tǒng)系中，東漢文被視為六朝駢文的先聲。為駢文爭正統(tǒng)，劉師培除了闡釋漢文氣味之內(nèi)涵，還花費大量筆墨論證西漢文到東漢文的演變脈絡：“西漢之時，劉向、匡衡之獻疏，雖記事記言，昭書簡冊，不欲操觚率爾，或加潤飾之功，然大抵皆單行之語，不雜駢儷之詞……東京以降，論辯諸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西漢之書，言詞簡直，故句法貴短，或以二字成一言，而形容事物，不爽錙銖。東漢之文，句法較長，即研煉之詞，亦以四字成一語?！薄拔鳚h之時，雖屬韻文，而對偶之法未嚴。東漢之文，漸尚對偶?！薄拔鳚h文人，若揚、馬之流，咸能洞明字學，故選詞遣字，亦能古訓是式，非淺學所能窺。東漢文人，既與儒林分列，故文詞古奧，遠遜西京?！?/p>

劉氏將西漢與東漢文風的不同概括為四個方面：以排偶易單行，由簡略趨繁富，漸尚聲律色采，語意由深奧趨向淺顯。東漢文已然浸潤了濃郁的駢文氣味，具備了音韻、對偶、麗辭、用典等駢文獨特的形式要素。劉師培“宣究流衍”，提出東漢文是六朝駢文的先聲：“嫻習雅故，底究六籍，揚、馬、張、蔡，各臻厥茂，伐柯取則，執(zhí)一斯封，率迪眾長，或庶幾焉?！彼运岢傲郧爸模禺斞辛暋?。而欲證兩漢文之差異，班固和蔡邕是最典型的代表。班固是西漢到東漢文風轉(zhuǎn)變的關鍵性人物，蔡邕則緊隨其后，成為東漢到魏晉文風轉(zhuǎn)變的關鍵性人物。此二人不但是“漢文氣味”最為典型的代表，亦是六朝駢文的先驅(qū)，故此受到劉師培的極力推崇。

劉師培雖極力強調(diào)東漢文的聲韻、藻采、駢偶等形式因素，卻并未忽視文章內(nèi)容的充實。作為清末民初著名的經(jīng)古文學家，他的文學批評也流露出濃厚的宗經(jīng)思想，強調(diào)“文衍經(jīng)余”，提出文章需“含物化光”，雅正醇厚。基于這樣的文學立場，他對桐城“義法”頗為鄙夷，對桐城派最尖銳的批評就是此派人物學問膚淺，文章淺薄。“明代以降，士學空疏，以六朝之前為駢體，亦昌黎諸輩為古文，文之體例莫復辨，而文之制作不復睹矣。近代文學之士，謂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為文章之正軌，由斯而上，則以經(jīng)為文、以子史為文；由斯以降，則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蓖┏桥蓸税裎恼隆傲x法”，模仿唐宋古文而宣揚宋明理學，“以經(jīng)為文、以子史為文”，不但“詞多鄙倍”，缺少文采，亦且“以空議相演”，內(nèi)容空疏，了無心得。這種批評可謂是非常嚴厲的。針對桐城派的空疏弊病，劉師培提出理想之文當是文質(zhì)得中，雅麗兼具，而東漢文“汲古既深，辭斯美”，正是他心目中文質(zhì)得中的理想典范。

綜上所論，劉師培推尊東漢文，乃是針對桐城派古文的局限而發(fā)。他對“漢文氣味”的闡釋，對東漢文在駢文發(fā)展史上的準確定位，對中國古代文章美學價值的強調(diào)，顯露出恢復“文”之獨立性的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萌芽，極具創(chuàng)新之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