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同勝
女人撩起補丁摞補丁的褂子,露出的奶子有些空洞,如癟棗一樣的乳頭被懷里的娃銜在嘴里,揪心的哭聲戛然而止。女人當(dāng)然知道,那奶子不過個擺設(shè),是擠不出丁點奶水的。娃拼命地吮著,女人感到了一陣鉆心的疼,血殷紅了娃的嘴唇,娃吮得更賣力了,女人任由著娃的肆無忌憚,眼里有兩顆淚珠滾落。
男人一大早就出去了。兩天粒米未進,男人急,女人也急,娃更急,娃的急全都融在了那撕心裂肺的啼哭里。
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女人一激靈。閃身進來的是個神色慌張的漢子。女人趕緊從娃嘴里抽出奶頭,用褂子罩住奶子。漢子見狀,剛想轉(zhuǎn)身離去,院子里嘰里咕嚕的聲音已傳進屋子。女人若有所思,將娃往漢子懷里一丟,順手拿起了身邊的針線。
他的,什么的干活?女人手里的針線吧嗒掉落在了地上,屁股緊頂著炕沿,驚恐地瞅著問話的“一撮毛”,怯生生地回應(yīng)著,孩子病了,吐血了,俺家男人要帶孩子去看郎中哩。
“一撮毛”環(huán)顧了一下破敗的屋子,狗一樣用鼻子嗅了兩下,把手一揮,開路開路的。幾個端著刺刀的隨從扭身就往外走。
烏云壓頂。那伙人出得屋門,迎面撞上了一尊“雕塑”,手里擎著一桿獵槍,眼珠子鼓得溜圓。“一撮毛”將陰森森的目光投向女人,他的,什么的干活?語調(diào)漲滿了殺氣。女人的身子在抖,像篩糠,頭在晃,和著身子的節(jié)奏。俺不認得他!女人嘴唇哆嗦著,話是從嘴縫里擠出來的。
砰!女人嚇得一激靈,眼巴巴瞅著“雕塑”應(yīng)聲倒下,“雕塑”手里受到驚嚇的山雞撲棱著翅膀,和著凄婉的哀鳴翔入半空。
與往常不同,這天一大早經(jīng)過樓道口的人們,眼睛里多了幾乎同樣的內(nèi)容。
那是一盆花,準確地說,是一棵小樹?;ㄅ韬芫?,盆上的圖案有點特別,卡通的畫面,一棵小樹許是受到了風(fēng)的襲擾,樹梢宛若飄飛的秀發(fā),直觀感覺,小樹有些弱不禁風(fēng),卻頑強地保持著挺拔的姿態(tài),給人一種莫名的視覺沖擊。
不難分辨,盆里的樹和畫上的樹如出一轍,我不知道樹的品種,但頭一眼看到就很喜歡,于是,我忍不住多瞅了幾眼。
花盆被放在樓道口小平臺上很顯眼的地方,過往行人都能看得到。
花是誰放的?為啥放在這里?從人們的眼神里,能猜得出,他們都如我一樣,在腦子里打著問號。
見慣不怪,過了些日子,人們似乎就把問號丟掉了,再過樓道口時,眼光里已經(jīng)少了那棵小樹。我也一樣。
我是不經(jīng)意中把那半瓶水倒進花盆的。那天,我想處理掉瓶里喝剩下的水,恰巧發(fā)現(xiàn)小樹的葉子有點蔫,就隨手倒進了花盆。第二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小樹的葉子精神了許多。那之后,我隔三差五就會給小樹澆澆水,小樹長得枝繁葉茂,很是招人喜歡。
那個紙條是我在給小樹松土?xí)r發(fā)現(xiàn)的,紙條被密封在一個塑料管里。上面的字稍顯稚嫩:這棵平安樹是我最喜歡的,放在這里尋找有緣人,愿為每一個人祈福送安。小樹。
看到這個落款,我猛然想起了半年前晚報刊登的發(fā)生在本樓的一條新聞:一個身患絕癥的10歲小女孩,把有用的器官捐給了3個孩子。那個小女孩就叫小樹。
我盯著眼前的小樹呆愣了許久,把紙條密封好,含淚又埋進了花盆。
將進臘月,天寒地凍,她不顧一切地從娘的肚里爬了出來。
蹲在堂屋抽旱煙的爹一撩門簾進到里屋。娘說是個女娃。爹一眼就瞅見她背上的“駝峰”,眉宇間瞬時擰成了一個疙瘩。爹使勁磕了一下煙鍋子上的煙灰,一個跨步,抄起她就要往外走,娘顧不得身子虛弱,瘋了似的將她奪回,死死地抱在了懷里。
爹的臉上總是灑著厚厚的一層霜,她從沒見爹笑過,她以為爹是個不會笑的人。直到那年弟弟出生時,爹像尋到了仙丹似的,一下子治好了面部的僵硬癥,爹不僅笑了,笑中還帶了淚,那淚流在臉上顯得有了光澤。
她看不懂爹了,覺得爹好怪。
一天天長大,她從別人的眼光里讀到了自己背上的“駝峰”。一顆叫自卑的種子悄悄萌芽。娘說,她是沙漠里的駱駝,“駝峰”里盛著天大的秘密。她沒見過駱駝,也不知駝峰長得啥樣。她忽閃著兩只大眼睛聽得很認真。雖懵懂,但她信了,娘說啥她都信。
爹陰晴的面孔在她和弟弟間游移,每次觸碰到爹的眼神,她的淚就不自主地往外涌,可想起娘的話,她把淚又硬生生咽進了肚里。
爹終究沒能擰過娘,她幸運地進了學(xué)堂,成績一路拔尖兒,后來還考上了大學(xué)。那時,她才知道了那駝峰里的秘密是啥,有了那東西,跋涉的駱駝才能走出荒涼的沙漠。
娘撒手西去時,她哭干了淚,像天塌了一樣。
沒多久,爹也倒下了。瞅著弟弟和弟媳對爹的各種無情,她看到了爹眼里的渾濁,一擼袖子,就把爹接到了城里。她說要陪在爹身邊。爹一臉的茫然。
爹的病是忌酒的,那天爹魔怔了一般,兩杯酒下肚,爹撫著她背上的“駝峰”,伴著“嗚嗚”的聲音,兩行老淚簌簌滾落。
她覺得爹的眼淚像極了駝峰里的水。
她站在街上。寒來暑往,她都站在街上。
別人嘴里是說成“站街”的。她已經(jīng)麻木。
站,只是形式,床,才是歸宿。除了靈魂,身體似乎并不屬于她自己。
那些人像在流水作業(yè),對她來說沒什么兩樣,她是機器,他們也是機器。自打那張面孔在她心里駐扎以后,所有在她身上瘋狂的人都無一例外地成了機器。
她又站在了街上,東張西望,顧盼生輝。她當(dāng)然知道在等什么,可等來等去,滿眼都是虛妄,好在她沒有頹唐。有信念支撐,是一件很立志的事。
那一刻,想想都能笑出聲來。她如往常一樣,機械地褪去衣衫。他那傻愣愣的眼光,空洞得近乎失了光澤,全然沒有餓狼的樣子。此時,她才仔細打量他,白凈的臉上涂滿了稚氣,他應(yīng)該和她年齡相仿,可她的稚氣早就被煙散了。他瞅著她的肩頸,露出疑惑的神情。那是牙痕,“狼”咬過之后留下的。她倏地有了羞恥感,趕忙用衣服罩住。
他說是找娘的,好幾年了,有人告訴他,他娘被賣到了這種地方。她有些愕然。他向她投過一束柔和的目光,喃喃道:快回家吧,家里人會想瘋的。她心動了一下,緩緩伸出了雙臂。他邊退邊重復(fù)著那句話:快回家吧。她的雙臂無奈落空。
她再“站街”時,眼神里多了內(nèi)容。直到若干年后,她被迎面而來的車撞上,那內(nèi)容依舊在延續(xù)。
相比于太平間,化妝間里溫暖了許多。漫不經(jīng)心的入殮師冷不丁看到她的肩頸,眼睛亮了一下,是驚異,表情也隨之生動起來。他拿起筆,幾經(jīng)描摹,她肩頸上便開出了兩朵蓮花,花瓣上浮動著光影,像水晶一樣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