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大學 文學院 116622)
雖然學界一般將施萊爾馬赫的普通詮釋學視為嚴格意義上西方詮釋學學科建立的標志,但無論從詮釋學(Hermeneutik)的詞源學還是哲學建構的角度,古希臘各時期的論著中都散見著當代詮釋學的眾多關鍵因素。其中,柏拉圖的學說是最常被提及的。這不僅僅由于柏拉圖是哲學詮釋學創(chuàng)始人伽達默爾的哲學研究起點,更因為柏拉圖的思想特征強烈而持續(xù)地固著于伽達默爾不同時期的哲學思考中。在詮釋學的視野下,伽達默爾對柏拉圖最根本的繼承當屬其關于“神”與“對話”的理念。
亞里士多德的《解釋篇》使得詮釋學的早期研究往往上溯至柏拉圖的這位著名的學生,但實際上“柏拉圖是把詮釋學闡釋為一種特殊技藝的第一人。他的確在多處提到詮釋學,并且總是將神的領域作為他的起點”。1當然,在柏拉圖那里詮釋學與后希臘化時代之后的“有學識的解釋”還是有著明顯差別的,柏拉圖眼中的詮釋學在總體上是排斥理性的,只負責傳達神旨,各類詮釋者包括詩人并非在進行創(chuàng)造,而只是在摹仿神。薇依在《柏拉圖對話中的神》中甚至認為:“柏拉圖的理念是神的思想,或神的屬性?!?我們知道,柏拉圖始終強調(diào)“理念”的實在性,理念絕不僅僅是單純的抽象,而是超越于具體事物之上并作為其存在之根據(jù)的最高實在。這樣一來,柏拉圖的理念便具有了神的意味或者屬性。柏拉圖的神,更接近古希臘的靈性,即荷爾德林、海德格爾以及伽達默爾引領現(xiàn)代人回返的古希臘存在狀態(tài)?!鞍乩瓐D作品中的靈性(spi r i tual i té),也就是希臘的靈性?!f到希臘的靈性,還有普及大多數(shù)人的著作,我們只有柏拉圖?!?在“與神相似”這一意義上,伽達默爾追求的“真理”與柏拉圖的“理念”有很大的相通性:“神”一般所具有的宗教意味被哲學意味所超越,直指古希臘的本真存在。
記述蘇格拉底死前一天言行的《斐多篇》集中討論了靈魂與死亡這一重大主題,柏拉圖在其中頻繁提及神,直接將靈魂的永恒存在與神聯(lián)系到一起。例如,在《斐多篇》中蘇格拉底認為天鵝的絕唱并非是對死亡的恐懼和悲哀,而是因預見到彼岸世界的美好而產(chǎn)生的快樂;其本人和天鵝一樣忠心侍奉阿波羅神,因此同樣具有神賦予的對于死亡真實屬性的預見力。4伽達默爾對柏拉圖對話集中最具詩意和神性色彩的這一篇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興趣,撰文《柏拉圖〈斐多篇〉對靈魂不朽的證明》展開專門研究。伽達默爾從詮釋學立場出發(fā),認為《斐多篇》并非表面看起來那樣僅僅在談“制勝死亡”的問題,實質(zhì)是在處理如何“解釋死亡”的哲學問題。觸及最根本哲學問題的這一千古名篇卻充滿了與神相關的傳說與描述,伽達默爾高度贊揚了《斐多篇》的詩性色彩:“毫無疑問,我們不可忽視柏拉圖對話的摹擬性特征。我們在這里所面臨的是一種詩意的描繪?!?這恰恰說明了對于死亡與靈魂,現(xiàn)代流行的理性分析始終是無力的,詩性的、神性的闡釋仍然是人在面臨死亡時不由自主的歸依。在伽達默爾看來,千年來蘇格拉底死前從容自若的言行之所以仍動人心魄,恰恰在于《斐多篇》那“令人信服的詩的力量”比“論證的邏輯證明力量”要強得多。6如此而言,這種詩性的、神性的力量對于死亡的解釋絕非可有可無的,而是一種必須,是死亡的本質(zhì)屬性;而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哲學就是“學習死亡”,那么對于死亡詩意的、神性的解釋便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而不僅僅是文學性的表述了。從伽達默爾對于柏拉圖《斐多篇》的闡釋中可以窺見,古希臘的詩性與神性在伽達默爾眼中是緊密相關的,詩性與神性超越了文學與宗教,具有顯而易見的存在論意義,是開啟存在、死亡、永恒、有限性這些哲學基本范疇的密匙。
柏拉圖的對話思想對伽達默爾的影響更為顯在,哲學詮釋學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緊密地與“對話”相聯(lián)。伽達默爾將真理的澄明與顯現(xiàn)歸結在語言對話之中,理解和解釋進而被伽達默爾確認為人所獨有的生存方式,其哲學也被命名為哲學詮釋學。對于伽達默爾而言,真理如何顯現(xiàn)?他指出:“唯有在語言中”;而柏拉圖“形而上學的思考最初考慮的就是世界經(jīng)驗的語言性”7。但語言的“獨白”和“對話”對于伽達默爾而言顯然具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他看重語言的實踐性和生命力,因此唯有對話才是他哲學研究的內(nèi)容,而這種哲學傾向正是源自于柏拉圖。他說:“我是從偉大的對話家柏拉圖那里,或者說正是從柏拉圖所撰寫的蘇格拉底的對話中學習到,科學意識的獨白結構永遠不可能使哲學思想達到它的目的?!?伽達默爾反復提及柏拉圖對話的“問答邏輯”,認為理解必須從對話的情境出發(fā),也就是要從問答辯證法出發(fā)才能達到一致的意見并用語言共同表述世界。即便是一個人的思考或者閱讀,也絕不是獨白,一個人可以既是思考者、提問者,又是回答者,這和兩個人的對話如出一轍。而早在《智者篇》中,柏拉圖就曾把思維描述成靈魂與自我的內(nèi)在對談。伽達默爾在對黑格爾辯證法進行重新修正時,也力圖“使之朝向產(chǎn)生了蘇格拉底-柏拉圖思想運動的活的對話藝術”。9
當然,伽達默爾對于柏拉圖并不是全盤的接受,而是批判的繼承。受柏拉圖《克拉底魯篇》關于語詞“正確性”問題的啟發(fā),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提出,語言并不始于操控語言進行言語行為的“人”,而是一場人們參與其中的“劇”。即是說,語言超于作為一種人工符號標志的職能,“并非僅僅是指稱對象整體世界的符號系統(tǒng)。……人們這樣做實際上已經(jīng)同語言的本質(zhì)背道而馳。”10語言并不是符號,甚至也不是一般的“存在物”,它先于一切存在者的經(jīng)驗而存在,人只有參與到語言對話中才能真正理解世界、理解他人、理解自我。對話是人生存的動態(tài)開放場域,是存在及其意義顯現(xiàn)的方式。在這一點上,柏拉圖“把理念的宇宙當作存在的真正結構”,認為“作為食物之真正存在的理念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被認識”,只能通過語言“這些中介被認識”。11伽達默爾明確指出,在認識論上柏拉圖及其追隨者仍然沒有跳出形而上學絕對理念及其二分法的窠臼,將語言的意義及其符號、存在與存在物分裂開來,這樣一來也就與真理背道而馳。語言就是意義本身,是思維本身,是世界本身,“語言形式和流傳的內(nèi)容在詮釋學經(jīng)驗中是不可分離的?!?2伽達默爾從詮釋學的角度完成了對柏拉圖的大膽揚棄。
綜上,柏拉圖對伽達默爾的啟示囊括了存在論和方法論兩大維度,對哲學詮釋學的基本構架有著至關重要的奠基性意義。伽達默爾對于柏拉圖對話的深刻理解,不僅是對其詮釋學思想的實踐和映證,更從側面展示出一個尚未被中斷的西方語言存在論的人文傳統(tǒng)如何直到今天還在為探尋真理繼續(xù)起作用。
注釋:
1.Ferraris, M aurizio. H istory of Hermeneutics[M]. Translated by Luca Som igli. 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1996:3-4.
2.3.[法]薇依.柏拉圖對話中的神:薇依論古希臘文學[M].吳雅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156,150.
4.[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1卷[M].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90.
5.6.[德]伽達默爾.柏拉圖《斐多篇》對靈魂不朽的證明[M].伽達默爾論柏拉圖.余紀元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24,25.
7.[德]伽達默爾.事情的本質(zhì)和事物的語言[M].詮釋學II: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87.
8.[德]伽達默爾.在現(xiàn)象學和辯證法之間[M].詮釋學II: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15.
9.[德]伽達默爾.文本與解釋[M].伽達默爾集.嚴平,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51.
10.11.12.[德]伽達默爾.詮釋學I: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562,581,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