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

敏明的島

在廢舊汽車處理廠里，許多宣告報廢的汽車靜默地排成排，等待著被拆解。油、液被回收，車輪、電池、氣囊、安全帶被拆卸，燈、保險杠、玻璃被拆卸，座椅、地板、電子器件被拆卸，車架被狠狠地擠壓成一塊，一輛輛曾經(jīng)自由奔跑、風(fēng)馳電掣的汽車，就這樣走完了生命的歷程。

其中一輛魔力紅色的?？怂褂X得自己還很健壯。它的主人有很多車，平時它常被鎖在車庫里，沒有多少上路的機(jī)會。它的零部件磨損老化程度一般，還可以在高速公路上繼續(xù)飛奔。

看著別的汽車一輛一輛被拉上了流水線，拆解成一堆廢鐵，這輛魔力紅色的?？怂箾Q定逃離這里。一天夜里，工人們都睡著了，它啟動了發(fā)動機(jī)，呀，真令人興奮，發(fā)動機(jī)的聲音依然這樣輕，運行狀況良好，它借著昏暗的路燈光逃出了廢舊汽車廠。

就像一條小魚被放回了大海一樣，這輛魔力紅色的?？怂垢械搅耸澜绲倪|闊，感受到了自由。它在大路上行駛，在小路上行駛，紅燈停，綠燈行，左轉(zhuǎn)彎，右轉(zhuǎn)彎，啊，真是自在啊。沒有人駕駛它，它自己駕駛自己，長街，商鋪，路燈，行人，都顯得可愛又友好。

“嗨，朋友你好！你要上哪里？我們同行吧?！彼d奮地跟路上的其他汽車打招呼。

“嗨，朋友你好！”別的汽車說，還沒說完就嚇了一跳，車身整個地震動了一下，說，“你怎么無人駕駛？！你可要小心了，要是被我的主人發(fā)現(xiàn)，他肯定會舉報你，說路上有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交警馬上就會來抓你！”

“我遵守一切交通規(guī)則，交警憑什么抓我？”魔力紅?？怂箚枴?/p>

“人類可不管這個，你無人駕駛就是危險，你趕緊跑遠(yuǎn)一點，你要遠(yuǎn)離所有在路上奔跑的汽車！”

魔力紅?？怂瓜胂胍矊Γ祟惪刹辉试S一輛車自己駕駛自己，這樣人類太沒安全感了，人類喜歡操控一切。它悄悄地遠(yuǎn)離了車水馬龍的干道，停到昏暗的角落里，等夜深了，人類都睡了，它再去享受在公路上飛奔的自由。

夜深了，人靜了，路上的汽車少了，路燈也熄滅了一半。魔力紅?？怂箿?zhǔn)備出發(fā)了。

“唉，這里就是我的歸宿嗎？嗚嗚嗚……”魔力紅?？怂孤牭絿@息和哭泣。

魔力紅?？怂箚恿?，打開近光燈，車頭朝向聲源的方向，問：“是誰在這里獨自傷心，我可以幫你嗎？”

“我，一個廢棄的塑料衣模。”說著，一個沒穿衣服的“人”從一堆垃圾里站了起來。

“啊，你是人類？！”魔力紅?？怂挂患?，所有的車燈都亮了起來。

“哦，不，我不是人類，我只是一堆形狀像人的塑料，我們被人類造出來放在商場里充當(dāng)衣服的架子，用來展現(xiàn)衣服穿在人類的身上有多漂亮?！薄叭恕苯忉屨f。

“那你怎么一件衣服都沒有穿？”魔力紅?？怂顾闪艘豢跉?，關(guān)閉了近光燈以外的車燈。

“我是廢棄的塑料衣模，被丟在垃圾堆里，別說身上的衣服都被人類扒掉了，連腿也少了一條。明天早上，我就會被環(huán)衛(wèi)工人送到垃圾處理廠，之后，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彼芰弦履Ｕf著，又哭了。

“別哭，我?guī)阕摺Ｎ沂菑膹U舊汽車處理廠逃出來的，如果你不嫌棄我是一輛廢棄汽車的話，你就做我的‘司機(jī)吧，我們搭檔走天涯?！蹦Яt福克斯說。

“可是，我不會開車?！彼芰弦履Ｕf。

“我自己駕駛，你扮演我的司機(jī)，這樣我就可以和別的汽車一起上路，不會再擔(dān)心被人類發(fā)現(xiàn)是無人駕駛了?！蹦Яt福克斯說。

“好，我跟你走，我們一起去看世界。”塑料衣模抹干眼淚，心里充滿了對司機(jī)生活的期待，要知道，它可從來沒坐過小轎車，更別說坐在駕駛員座位上了。以前它坐過一次貨車，不過那不叫坐車，因為它是被堆在貨車車廂里的，在人類眼里，它就是貨物，一堆塑料而已，而現(xiàn)在，它是它自己。

魔力紅?？怂勾蜷_車門，邀請塑料衣模入座。忽然，它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對塑料衣模說：“你沒穿衣服不行，太招眼了，很容易被人類發(fā)現(xiàn)你不是人類，你需要找一身衣服，最好還要找一頂帽子，這樣就不會被人類輕易發(fā)現(xiàn)了?！?/p>

塑料衣模說：“的確是這樣的，那我看看垃圾堆里有沒有人類丟棄的衣服?！彼货艘货说胤祷乩眩骸鞍?，這里有一件上衣，有一條褲子，還有一頂帽子，真是太巧了。”塑料衣模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后，不注意看，還真可能把它當(dāng)成人類呢！

“我們?nèi)ザ碉L(fēng)吧！”魔力紅?？怂拐f。

這輛?？怂馆d著塑料衣模在安靜空闊的大街穿行，晚風(fēng)輕輕地吹著，像媽媽唱著催眠歌。所有的路口都亮起綠燈，向它們表示歡迎；一盞盞路燈睜大了善意的眼睛，目送著它們；停在路邊的汽車自行交替遠(yuǎn)近光燈，向它們致意；覓食的流浪狗朝它們汪汪地叫了兩聲，表示友好；天上的月亮也笑了。

在不被人類注意的時刻，一切無生命的都獲得了生命，一切不能開口的都能自由交流。在魔力紅?？怂馆d著塑料衣模兜風(fēng)的一路上，眾聲喧嘩，萬物用人類不能理解的語言暢所欲言，并且唱歌、跳舞，它們共同感受著魔力紅?？怂购退芰弦履５淖杂?、快樂。

天下的路與路都是相通的，天下的車與車都是朋友。油料不足，其他車把自己的油送給它們，它們繼續(xù)上路，愈行愈遠(yuǎn)……

天亮了，人類出現(xiàn)了，一切恢復(fù)了人類眼中的正常秩序。這輛魔力紅?？怂馆d著塑料衣模躲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它們在等待，等待著夜晚，等待著屬于它們的時刻。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又出來了。一路上路燈向它們眨眼，汽車朝它們鳴笛示意，櫥窗里的模特朝它們揮手，街角的垃圾桶為它們跳廣場舞，萬物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忽然，萬物皆靜，魔力紅福克斯也趕緊靠邊停車，保持靜默。

怎么回事？仔細(xì)看，仔細(xì)聽，原來前方馬路中央坐著一個小朋友，他哭著、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在哪里？我要回家，我找不到家了，你們怎么不來找我？”他哭得可傷心了。

“迷路的小孩，找不到家的小孩，好可憐?！彼芰弦履Ｕf。

“馬路中央很危險，如果有人開車沒注意，小孩會被軋到?！蹦Яt?？怂拐f。

“我們送他回家吧?！彼芰弦履Ｕf。

“好！……可是我們有暴露的危險?！蹦Яt?？怂拐f。

“有家是幸福的。能幫助迷路的小孩找到家，我覺得幸福，你呢？”塑料衣模問。

“我也覺得幸福，雖然你我都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可是我們愿意幫助別人找到幸福的家。”魔力紅?？怂拐f。

“那好，送他回家吧，被人類發(fā)現(xiàn)了，大不了我回垃圾堆，你回廢舊汽車處理廠?！?/p>

“好！”魔力紅?？怂拐f著已經(jīng)啟動了，勻速駛向小孩，停車，開啟示寬燈、危險警告燈。

塑料衣模下車，說：“小朋友，我知道你迷路了，如果你愿意告訴我你的家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边@是它第一次和人類說話，聲音有些顫抖。

“我家在向陽街春風(fēng)小區(qū)15幢505室。”小朋友瞇起淚水汪汪的眼睛說。

“好，上車吧，我送你回家。”小朋友大概是哭累了或者是太想回家了，沒有任何提防與懷疑就上車了。好在他們不是壞人，他們連人都不是。

一路飛馳，不一會兒就到了小朋友所說的小區(qū)。

“我到家嘍！那亮著燈的就是我家！”小朋友興奮地說。

魔力紅?？怂蛊椒€(wěn)地停下，塑料衣模為小朋友開門，說：“小心，慢一點?！笨尚∨笥岩呀?jīng)沖向家的方向了，當(dāng)然，在拐彎處，小朋友沒有忘記揮手朝魔力紅福克斯和塑料衣模說：“謝謝！再見！”

“再見！”魔力紅?？怂购退芰弦履Ｒ黄鹫f。

塑料衣模上車后，魔力紅福克斯快速啟動，迅速隱入夜色。等到小朋友的家人出來想表達(dá)謝意的時候，已經(jīng)找不到它們的影子。

“我雖然沒有心臟，但我感覺到滿心的幸福?！彼芰弦履Ｕf。

“我也是，這就是人類常說的助人為樂吧！”魔力紅?？怂拐f。

它們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交換著彼此的感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第三天晚上，它們送一個臨產(chǎn)的孕婦去醫(yī)院。

第四天晚上，它們在路口提醒一位疲勞駕駛的司機(jī)，避免了一次車禍。

第五天晚上，它們用燈光和喇叭嚇跑了欺負(fù)小姑娘的歹徒。

第六天晚上，它們?yōu)橐惠v在郊區(qū)拋錨的汽車提供了救援。

第七天，關(guān)于它們助人為樂的新聞報道出現(xiàn)在了本地報紙上，滿城人都在搜尋它們。

第八天，關(guān)于它們助人為樂的新聞報道出現(xiàn)在了全國各地的報紙和網(wǎng)站上，全國人都在搜尋它們，還有人提供了賞金。

它們躲不掉了。

第九天晚上，趁著夜色，魔力紅福克斯載著塑料衣模開始它們最后的自由行程。一路上，路燈向它們告別，行道樹向它們揮手，鐵護(hù)欄為它們沉默……

魔力紅?？怂拱阉芰弦履］d到它們相遇的地方，沉默著。

塑料衣模打破沉默，說：“朋友，不必沉默，不必悲傷，我們應(yīng)該幸福、坦然。我是活得最精彩的塑料衣模，你是活得最精彩的汽車。謝謝你，我的朋友，再見！”說完，塑料衣模下車，離去，又回頭，笑著朝魔力紅?？怂箵]揮手，走進(jìn)垃圾堆，把身上的衣服、帽子還給垃圾堆，然后躺下，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第二天，環(huán)衛(wèi)工人一大早就把塑料衣模送到了垃圾處理廠。

魔力紅?？怂棺约厚偦亓藦U舊汽車處理廠，十天來，處理廠的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輛車不見了。不久后，魔力紅?？怂咕捅徊鸾饬?，變成了一堆廢舊的零件。

拆解工人覺得這輛車有點特別，像是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后來拆解工人在家中的舊報紙上看到了紅色?？怂沟恼掌肓讼?，說：“嗯，真像，不過那個廢物怎么可能就是這輛車呢？不可能的。”說完，他把報紙也當(dāng)廢物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