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顏料的人

張亦恬

出門前，海豹先生下意識地舔了下嘴角——還好，沒有沾上什么顏料。自從上次被朋友大肆嘲笑了一番后，他不得不小心起來。

“怎么了你，是親了畫板嗎？”那次，友人盯著他嘴邊一塊淺色顏料大聲揶揄道。聽到這個，海豹先生的舌頭在嘴里猶豫地攪了一輪，才克制住在友人面前把顏料舔了吃下去的沖動，臉色很難看地拿紙巾把它擦掉。誰會和畫板接吻?。克叵?。

海豹先生走在街上，沒有人會注意這個長得平凡無奇的年輕人。畢業(yè)于美術(shù)學(xué)校后，他租住在城郊的藝術(shù)村里。雖說是個畫畫的，但活得實在是中規(guī)中矩，在他的同伴看來，他距離驚世駭俗的藝術(shù)家太遠(yuǎn)。哦，不過除了一件事，海豹先生想了很久還是不打算告訴他們：他喜歡吃顏料。

吃顏料這個習(xí)慣可以說很奇怪，是奇怪透了，不過好在這時候海豹先生可以安慰自己，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行為舉止奇怪些也算正常。從很小的時候，畫具店里那些顏料罐子對他就有種莫名的吸引力，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只是對他而言的香氣。學(xué)畫的時候，他第一次嘗試了一罐離他最近的綠顏料，原本他要用那個來調(diào)出樹木的陰影，結(jié)果他忍不住用手指沾了放進(jìn)嘴里，一種屬于樹木的清苦漸漸擴(kuò)散開來，濃烈的草木氣息順著鼻腔澎湃地涌上頭頂，仿佛樹木的汁液在舌頭上流過，海豹坐在那里，長久無言。

從那以后，他試了更多顏色。淡黃色的水粉顏料有一種碾碎了的谷物和堅果的味道；灰藍(lán)、湖藍(lán)嘗起來就是一股清冷冰涼的味道，像是一蓬雨天前的水汽；青蘋果和橙粉色味道像是他以前常畫的靜物蘋果；用雪青和紫色調(diào)出的是一片霧蒙蒙的花田的香氣；絳紅色嘗起來則是絕妙的櫻桃滋味。顏料的口感也與厚膩的奶油并無不同。

雖然亂吃那些化學(xué)顏料，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與眾不同的嗜好給自己帶來什么傷害，他似乎天然能免疫那些別人難以想象的東西。這種神奇的宿命感讓他相信他生來就是要畫畫的，也正是這促使他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走上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道路。一個人呆在畫室里的時候，他一邊練畫一邊開著一罐水粉顏料。這加速了畫室的顏料消耗，然而海豹先生是個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人，所以他只能自己花錢補(bǔ)上。

嗯，這唯一的財政問題一直延續(xù)至今。如今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海豹先生更加戒不掉那些輕飄飄的“甜點(diǎn)”了，飯菜對他的吸引力已經(jīng)不如顏料。年末，又要交房租，自己完全成了一個窮畫家。在這蕭瑟的寒風(fēng)中，他看見灰霾籠罩的天空愈加陰沉著。今天他出門是準(zhǔn)備去一家很大的畫具店買顏料，不過他的心情不太好，簡直是糟透了，他懷疑出門前吃的那些藍(lán)顏料全都透過皮膚顯現(xiàn)在臉上了。

海豹先生傷心的原因很好猜，幾天前，他的女友河貍小姐和他分手了。

哦，河貍小姐是個很好的人。想到她的時候，海豹先生的嘴角向下扯了一下。河貍小姐是同校的學(xué)妹，短發(fā)，笑起來很好看。他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可能又是宿命緊緊攥住了他的心。河貍小姐看起來就像油畫靜物一樣美，他想著。河貍小姐知道他會吃顏料，只是問了句：“那你平常的食物還吃嗎？”“吃的?！彼⌒牡卮鸬?，“顏料只是零食啊?！薄斑@么說也不算太奇怪嘛。”河貍小姐笑瞇瞇地說。

海豹很感激她的滿不在乎，他可以在她面前毫無負(fù)擔(dān)地描述那些天空森林的色彩嘗起來是什么味道，他說海面上落下的夕陽的顏色是橘子味的，用來勾勒粼粼波光的顏料吃起來像香檳……他幾乎吃下了一整幅畫來向她說明海邊的落日有多美。后來他說有錢之后要和她去看落日。

“好的呀！”河貍小姐笑著對他說。

可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實現(xiàn)，不管是看落日還是有錢，況且河貍小姐都和他分手了。說到底自己和開朗外向的河貍小姐的確是不太合適吧，況且畫家這種身份聽起來就不太靠譜?！鞍Γ焙１壬瘋貒@了口氣。

走進(jìn)店里沒多久，手機(jī)“?！钡囊宦曧懥?，是來自房東的短信。海豹先生看完之后不禁沮喪起來。今年就算接了家教的活，錢在交完房租之后還是很緊張了啊，他欲哭無淚地放回手機(jī)。這下畫具店里那些顏料看起來都是雨天灰暗的顏色了。付錢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加了一罐廉價的藍(lán)顏料。付錢時老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海豹先生又舔了下嘴唇——悲哀的條件反射。

盡管海豹先生有奇怪的能力，然而多了一種感知世界的方式也讓他變成了一個敏感的人了。這下他開始考慮這混得不太好的一年要怎么面對父老鄉(xiāng)親，畢竟最近真是太倒霉了。

回到公寓中，和合租的伙伴打了招呼，越過那些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畫作，他走到自己的房間里。藍(lán)色的顏料很純凈，他不想摻入其他顏色來調(diào)劑了，那種冰涼的感覺漫上舌尖，好像把眼淚從身體深處泵了上來。

真的好悲傷??！海豹先生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塊浸成藍(lán)色的濕答答的海綿，眼淚快要溢出來了，但還沒有理由要他真的哭出來。于是他只能難受地躺著，眼角余光看著自己的畫，剛剛幾天前他又錯失了一次畫廊展覽。就算是宿命要我畫畫，面前的景象未免也太沒有希望了。他想。

就在這時，手機(jī)又響了。

啊，是家里的電話！海豹先生坐起來，不行，要打起精神來回答，起碼也要讓家里覺得我過得很好。

“喂！”

“喂，兒子啊?！彪娫捘穷^傳來媽媽的聲音。

海豹先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家里怎么樣？”

“挺好的。你呢，在那兒還好吧？”

“好的啊！”海豹先生顯出一些開心的語調(diào)來，為了增加可信度又補(bǔ)充道，“最近我們幾個朋友在籌備一個畫展，挺忙的。”

“哦哦那很不錯。你在那邊忙……嗯，我和你爸現(xiàn)在也不會說你畫畫的事了。不過要是過得不開心，記得和家里說啊，嗯？”

“知道了。沒有不開心，媽。”

“你認(rèn)真做事哦，不用擔(dān)心家里。今年特別冷，過年記得回來，知道了吧？”

“嗯?！?/p>

海豹先生“嗯嗯”地應(yīng)了很久很久后才掛了電話。

他從畫架上拿了一罐開過的白顏料，把勺子上的藍(lán)色舔盡了，才又舀起一勺白色，把一整個勺子塞進(jìn)嘴里。他坐在那里，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眼前升起一片氤氳的霧，他好像看見那間熟悉的廚房，恍惚間白米飯的香氣從遙遠(yuǎn)的家中輕輕飄來。

點(diǎn)評

這是一篇令人稱奇的習(xí)作?！捌妗敝?，就是一個“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走上了藝術(shù)生的道路”的年輕畫家，竟然有吃顏料的怪癖，而在品嘗中，原本單調(diào)的色彩便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奇”之二，則是對各種色彩的生動描述，使得視覺上的顏色成為味覺上的感受，于是“奇怪”的嗜好不僅沒有引起厭惡，反而帶給人們一種獨(dú)特的美感。當(dāng)然，更為奇妙的是習(xí)作后面部分畫家與媽媽的通話，在看似平淡的對話中，我們讀出的不僅有母愛與親情，還有溫暖和感動。

（兒童文學(xué)作家 王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