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鋼
在橫掃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中,文藝界是重災區(qū),多少有才華的京劇藝術家、演員含冤去世。但是卻有一位京劇演員不但能夠幸免于難,而且步步高升,做到了文化部副部長的高位,這就是京劇演員錢浩梁。錢浩梁因為演出樣板戲《紅燈記》而受到江青的賞識,改名“浩亮”。
“文革”結束后,在中國戲劇家協會的《人民戲劇》(后改名為《中國戲劇》)1988年的一次編輯部選題會上,有人提出浩亮最近在北京,我們可以對他做一個專訪,大家都覺得這個選題很好,因為浩亮在“文革”中扮演的李玉和形象家喻戶曉,讀者一定對他的近況感興趣。于是領導就派了文字記者去聯系,結果碰了釘子:“浩亮不接受任何采訪?!?/p>
我于是找到領導說:“我來試試采訪浩亮。”我在編輯部十多年來一直是攝影記者,很少參與文字采訪。這次自告奮勇要聯系采訪浩亮是有原因的。20世紀60年代初,被劃為“右派”的父親從北大荒勞動改造回來,分配到當時的中國戲曲學校實驗京劇團做編劇工作。這個劇團集中了當年中國戲曲學校畢業(yè)的尖子演員,有錢浩梁和他的妻子曲素英,還有劉秀榮、劉長瑜、李光、張春孝、李長春、王夢云等。這個年輕的劇團經常在北京王府井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演出,我們家當時住在王府井吉祥戲院附近的一所四合院里,錢浩梁的妻子曲素英身體不好,父親就讓她住在我們家里養(yǎng)病,錢浩梁每天早上送牛奶過來照顧妻子,跟我們都很熟,我和弟弟妹妹都叫他“大個兒叔叔”。正因為這層關系,我才跟領導說:“我來試一試。”
果然,電話打過去,錢浩梁一聽說是我要來采訪,馬上答應了。第二天,我就帶上相機,趕到當時還在魏公村的中國京劇院。錢浩梁一家住在劇院筒子樓的一間小房間里,曲素英患乳腺癌剛剛做了手術,躺在床上。曲素英看到我長大了、工作了,非常高興。錢浩梁也和我說了不少“文革”中發(fā)生的事情:他的恩師高盛麟在湖北被批斗,到北京來找他,他安排高盛麟調到北京藝校教戲。還有一些京劇老藝人“文革”中被整,他也都盡可能地幫助他們。他也跟我談到了目前在河北教戲的情況,對于將來的人生,他看得很淡:“我不接受任何采訪,因為我希望過平靜的生活。我到自由市場買菜,賣雞蛋的老太太都認識我,我不需要再出名了?!鼻赜t告訴我粉碎“四人幫”后,浩梁被關起來,她也被關押。女兒在外語學校學習,周末回不了家,是專案組的人去把孩子接回來,周一再送去上學。
1988年錢浩梁在籃球場的水泥地上練功
1988年12月6日,錢浩梁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飾演《艷陽樓》中的高登
我想給錢浩梁拍攝一些練功的照片,配合文章發(fā)表。但是中國京劇院大院里的排練場中沒有錢浩梁的位置。我們只好在劇院籃球場上完成了拍攝,錢浩梁穿著一雙解放鞋,在水泥地上踢腿、翻身、亮相,英姿不減當年。
文章很快就寫好了,編輯部的領導又有點拿不準,這畢竟是“文革”后第一篇關于浩亮的報道,發(fā)表還是不發(fā)表?為了保險起見,領導決定請示一下曾任河北省委副書記、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高占祥。很快,高占祥部長回復給編輯部領導:“可以報道,實事求是?!庇谑?,第一篇關于浩亮的報道文章,發(fā)表在《中國戲劇》1988年第7期上。
文章發(fā)表之后,很快引起讀者的關注。《文匯報》轉載,許多文摘報刊做了摘登。
這些報道的發(fā)表引來了一些戲劇家和有關單位的關注,才促成了錢浩梁“文革”后的第一場演出。
中國戲曲學院的歷屆校友,為母校募集教育基金,打算在中山公園音樂堂舉行三天京劇義演。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富神秘感的,是最后一場:銷聲匿跡近二十年的著名武生錢浩梁又重新粉墨登場,演出拿手好戲《艷陽樓》。戲迷聞訊而來,戲票銷售一空,劇場觀眾爆滿。錢浩梁人還沒有出場,已經有三次掌聲了,等到錢浩梁扮演的高登舉著大扇子出場亮相時,已經是掌聲如雷了。
錢浩梁腳上蹬著厚底靴出場,踩在柔軟的臺毯上,一定有異樣的感覺——錢浩梁已經十多年沒有演傳統戲了,“文革”十年當中他演的李玉和,盡管是“高大全”的形象,可也不能夠穿厚底靴呀。在踩上臺毯的一剎那,錢浩梁回復到了他熟悉的童年,回復到穿著厚底靴在臺毯上練功的演員生涯。
錢浩梁在后臺化裝的時候,我為他拍攝了勾臉的照片,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在自己的臉上勾畫他再熟悉不過的傳統京劇臉譜,也是他從“文革”中的文化部副部長回復到傳統戲里的角色的一個轉折點。世事滄桑,從傳統戲的大武生演員,到“文革”中紅極一時的樣板戲主角、文化部副部長,又淪為階下之囚,再重新回到傳統京劇的舞臺上。如此輪回往復,其中又有多少榮辱交集和苦辣辛酸,或許我們可以透過他勾勒的斑斕筆路,看到他生活中的曲折和艱辛。
錢浩梁在后臺勾臉化裝